只是——
初秋的天气,微风习习,吹进教室,真是睡觉的好时节啊。
苏起打了个哈欠,一手托着腮,一手懒懒地抄着黑板上的题目,写到一半,钢笔没水了。
她回头找路子灏:“给我借墨水。”
路子灏受不了她了:“不借。”
苏起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滴。”
路子灏无奈,拧开自己钢笔的管子,把钢笔笔尖对准她的笔尖,轻轻挤一下,一滴墨水从他的笔尖渗出来,瞬间就被她的笔尖吸收。
苏起赶紧说:“再多一滴。”
路子灏白了她一眼,但还是多挤了两三滴,说:“你的墨水呢?是不是你妈妈给你买墨水的钱又被你拿去买零食吃了?”
苏起吐吐舌头。
路子灏说:“你的钢笔真可怜,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春困秋乏,无精打采。
苏起提神的方法是看小说。付茜给她借了一本台湾的校园恋爱小说,可好看了。
秋天的树影投进教室,她歪头看着窗外,幻想自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和一个高傲冷漠的校草级男生谈恋爱,成为全校的焦点,被所有的女生羡慕。
她望着窗外痴痴傻笑,梦醒了,又回到现实。
云西城太小了,跟不上潮流,学校根本没有评选出校草这种东西。
有时她在练功房对着镜子跳舞的时候,又幻想自己有天成为明星。她早已接受自己只是个人类这样无聊的事实,不再做花仙子的梦了。但她可以做明星,而且是初中就出道的那种。一边认真上学,一边要全国各地见歌迷,一边还要去北京上海拍戏,哎,好累。但为了千万热爱她的影迷,累一点儿也是值得的。
就比如现在,她刚演完一部大制作女一号,就马不停蹄回来学校上课了。学校的同学们既喜欢她又崇拜她。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好好练舞,不能因为自己是大明星就摆架子。
只是,她看一眼大镜子里同样在跳舞的舞蹈队的女孩们,各个盘靓条顺,明艳如花儿,她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咔嚓,玻璃镜子碎了。
苏起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脑袋:醒醒!
她不仅得接受自己是个人类的现实,还得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类的现实。
苏起没来由地有些惆怅,长大这件事,让她有些不太开心。因为她不能做梦了——她不是花仙子,不是青春美少女队员,不是葫芦娃飞天小女警,不是明星,很可能不会成为大美女,而她长大了也不想当理发师。
她仿佛站在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像一朵花苞蓄力盛开之前,孕着力量,挣扎,挣扎,却又迟迟不盛开,更不知道盛开后究竟是馨香玫瑰还是臭臭野花。
也就是那时,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刚上初中时,学校里那些在她看来奇怪而格格不入的事情是为什么——亲嘴,打架,拉帮结派——因为大家都在迷茫,在探索。
也就是这时,舞蹈队最漂亮的女孩陈莎琳在进入初二后,渐渐成了大姐大。她读初一时就被高年级的男生女生收了做妹妹,被人罩着,谁都不敢惹她。
现在她有了丰富的组织经验,她的周围开始聚集起一群女孩子,她们要么把校服拉链敞开,要么把校服系在腰间,走路的时候昂着头,表情不可一世,十分招摇。
付茜非常羡慕,说这叫叛逆。
苏起不解:“叛逆难道不是不好的意思吗?”
“哪有?叛逆是向大人们挑战,是一种态度。”
“向大人挑战?”苏起更疑惑,“但她们没有向老师挑战啊,她们只是欺负了低年级的同学。”
付茜哑口无言,又说:“反正我觉得她们那样子很酷。”
苏起觉得一点儿都不酷,她们偷偷化妆被老师抓住强行卸掉的样子一点儿都不酷,踢同学的椅子撞同学的肩膀逼同学要零花钱把她们吓得不敢说话的样子也不酷。
但酷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上舞蹈课,苏起练着芭蕾,对着镜子转圈圈,发现自己也不酷。一点都不酷。
这时,陈莎琳忽然飘到她旁边,问:“苏起,你要参加我们吗?”
“参加什么?”苏起以为她们要表演节目。
“你比我小,你可以做我的妹妹。”陈莎琳说。
苏起说:“哦,不用了。”
陈莎琳脸上挺挂不住的,说:“我不轻易邀请人的。我这是给你面子。”
苏起说:“但我不想加入。”
她心想,你连“参加”和“加入”都分不清楚,还好意思当“大姐大”?
陈莎琳于是不多说了。
付茜在一旁心惊胆战,说:“你干嘛不加入啊,好多人想加入,都加不了呢。”
苏起不开心:“你想加入你去加啊。”
“她没邀请我嘛。再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你干嘛惹她,她今天很不高兴,好像是说她喜欢的男生心里有别的女生,她下课后要去打那个女生呢。”
苏起同情起那个无辜的女生来,但她也管不了,烦躁道:“别跟我讲这些事,听着就烦。”
下了专业课,她照例去画室找林声和路子灏,等他们一起下课回家。
结果两个人都不在,一问才知,路子灏刚才被老师叫走了。林声被一个女生叫走了。
苏起于是坐在画室里等他们。林声画了几张武侠彩墨画,刀光剑影的,画得很好看,颜色艳丽又大胆,打架招式凌厉而狠烈。一点儿都不像她表现出来的性格。
苏起很开心,心想林声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还在等着,付茜的叫声传来:“苏起!苏起!林声——林声——”
苏起跑出画室:“干嘛?”
付茜上气不接下气:“陈莎——”
苏起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扯着付茜就冲下了楼。
chapter 8-2
chapter 8-2 叛逆是一种态度(2)
陈莎琳要打的人是林声。
她喜欢初三的一个男生, 但那男生喜欢林声。据付茜说,她早就看不惯林声了。上初一的时候, 陈莎琳就总跟林声过不去,在走廊上碰到会故意撞她, 刮她的车,还找她要钱。
苏起一边往操场跑, 一边气道:“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付茜冤枉极了:“我以为你知道啊?我以为林声会跟你们讲啊!”
苏起喉咙中一堵,气得脑子里血管直突突, 发了疯似的往操场后边冲。操场角落里有一座水塔, 水塔背后是一片荒地, 紧挨着是燕山。平时没有人去, 是不良学生秋后算账的好地方。
付茜跑到一半不敢过去了,苏起一个人冲到水塔后边,就见陈莎琳她们一群女的围成一圈,林声一个人站在半圆形的中心, 低着头, 像被猎狗围攻的鹿。
陈莎琳不知说了句什么,朝林声走去,苏起尖叫:“林声!——”
一群人看过来, 苏起冲到半圆形中间, 一把将林声扯到身后护住, 脸上全是汗, 气都喘不匀,叫道:“你们干嘛?!”
陈莎琳手一抱, 冷道:“教训教训她,有意见?”
“有意见!”苏起跑得有些岔气了,手撑着腰,还在试图讲道理,“教训什么?你又不是教导处主任。再说,她哪里惹你了,你干嘛欺负她?”
“看她不爽。成天摆一副冰山脸,弄个逼.diao.样儿,老子看着就想打。”陈莎琳吐出一句脏话,气势很凶。
那句脏话把苏起刺激得一个寒战。
她这才真正地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陈莎琳不是她的同学,她是个混混流氓。她们全都是。
她突然就害怕起来了,如果真的打起来,她和林声会被打得很惨。
她的手不自觉紧紧牵住林声的手,掌心的热汗冷汗交替直冒。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弱势,她说:“都是同班同学,一起读三年的书呢,没有必要,是不是?”
陈莎琳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考虑什么。
苏起和林声站在原地,心如擂鼓。
“行。”陈莎琳说,“我打她两耳光,这件事就算了。”
林声身子一僵。
苏起脸色煞白,眼里骤然闪过一丝愤怒,她盯着陈莎琳,一字一句:“不行!”
陈莎琳没料到她有胆子这么回答她,脸色更难看,轻蔑道:“那我连你一起打。”
林声拉了苏起一下,往前一步,说:“七七——”
苏起知道她想说什么,猛地用力把她扯回身后,再次挡在她身前,说:“如果你们打我,我会打回去!”
陈莎琳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你打得赢我们?”
“打不赢。但我会一直打!”愤怒,恐惧,仇恨,紧张——苏起情绪激动到脸都发青了,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你们,做操的时候放学的时候,上课的时候,我一看到你就打。你今天人多,明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呢,后天上午做操的时候呢,大后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呢?反正我脸皮特别厚,以后我一见到你就打。我会咬你的手咬你的耳朵,扯你的头发抓你的脸,撕你的衣服。就算老师在,就算在上课,我也照样打。是你先打我的,我心里气不消,我看见一次就跟你打一次。就算在教室里把桌子椅子撞烂,在操场上被全校人看,我也要把你拖在泥巴地里跟你打。老师来了也没用!同学拉也把我拉不开!”
她恶狠狠看向其他的女生,
“还有你们,谁要是敢打我,我整个初中都缠着你们。不,以后上高中了在街上遇见你们,我也要拖着你们滚进垃圾堆里打!不信就试试看!”
这下,混混女生们都愣了愣,明显有些犹豫了。恶人就怕更恶的。她们互相交换眼神,可不想被人像野狗一样缠着。
陈莎琳表情僵硬,脸色黑如乌云密布。
苏起梗着脖子瞪着她,绝对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落输。她突然扫一眼四周,迅速捡起一块砖头,作出防御的姿势,手指抠在砖头上,关节掐得发白。
寂静。
没有一个人讲话。
陈莎琳恶狠狠盯着苏起看了好一会儿,居然一句话没说,突然走了。其他女生见状,也很快散了。
她们一走,苏起的肩膀就垮了下去,双脚直哆嗦。
林声哽咽:“七七——”
“先别说!快跑。”苏起吓得浑身发抖,一手抓着砖头,一手拉着她就往有人的地方冲,“我怕她们反悔了回来打我们!”
回家路上,路子灏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只叫:“你们刚才为什么不去找我!”他把自行车撂在半路不肯走,“她们现在人在哪儿!”
苏起:“早就不见了。刚才吓死我了,以为真的会被打。”
路子灏说:“她敢?!声声,你别怕,她下次要是真的敢打你,你告诉我,我去教训她。——不行,我明天就去找她!”
“别呀!”林声慌忙拦住路子灏,“已经解决了,没事了呀。”林声急得直冒汗,她怕如果有男生参与进来,事情闹大,万一陈莎琳又找她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来打路子灏呢?那可怎么办?
再说路子灏和梁水不一样,他虽然活泼好动,但个子瘦小,又是娃娃脸,要是成为被混混欺负的目标,更要命了。
“七七已经跟她们说清楚了。她应该不会惹我们了。”
苏起看林声那着急样子,忽然想明白了。如果路子灏去找陈莎琳,肯定会把事情闹大,万一打群架都说不定。她赶忙说:“对呀。听声声的,先这样吧。要是她们再找事,我们再告诉你行不行?”
两人讲了好半天,才把路子灏安抚下来。路子灏说:“下次出了这种事,你们一定要先找我。”
“肯定的。”
路子灏这才不钻牛角尖了,过了一会儿,说:“七七,真看不出啊,你胆子真大。”
苏起本来是有些害怕的,现在一听他那么说,立刻骄傲道:“我从小就胆子大,什么时候怕过?”
“我说的不是那种胆子,我说的是勇气。”路子灏说。
苏起没懂。
路子灏也不解释,又叮嘱了一遍:“声声,七七,你们俩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你们,知道吗?水子和李凡不在,只有我能保护你们。要是我保护不好。他们两个会骂我的。”
“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啰嗦。”
快进南江巷时,苏起看见那只猫咪又在巷口舔屁股,把林声拉住:“声声,我们先跟啾啾玩一会儿。”
那只小野猫来南江一年多了,苏起给它起名叫啾啾。
两人停下车,蹲在巷子里摸啾啾的毛。
苏起说:“声声,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是陈莎琳她们的错,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天天不开心。”
林声抬眸看她一眼,轻轻点头。
苏起又抠了抠啾啾的尾巴,说:“她们那些人,上初中后会去干什么,谁都不知道。但你上初中后会干什么,我知道。”
林声盯着她看。
苏起昂起脑袋,骄傲道:“你会上高中,上大学,以后变成艺术家。声声,我们班虽然是艺术班,但没有几个能变成艺术家的,不过,你会是其中一个。所以你好好画画,不要难过,好吗?你放心,在你长大之前,我都会保护你的。哦不对,你长大了我也会保护你的。”苏起冲她握紧拳头。
林声愣住。
“喵~~”啾啾叫了一声。
苏起:“你看,啾啾都说是的!”
“嗯。”林声也冲她握紧了拳头。
话这么说,第二天,苏起和林声进教室时有些心有余悸,但陈莎琳没对她们表示出任何情绪,仿佛昨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下午去练功房跳舞的时候,陈莎琳还帮苏起捡了下被人不小心踢远的舞蹈鞋,还随口聊了句:“你的舞鞋怎么跟我们不一样,上面有蝴蝶结。”
苏起说:“我喜欢蝴蝶结,我妈妈拿粉丝带给我缝的。”
陈莎琳哦了一声,没下文了。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和平解决了。但苏起心里始终闷闷的。
她知道林声心里是很难过很害怕的,但她并没有讲太多。这种事想想就觉得很丢脸,羞于启齿。
而她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以前陈莎琳欺负过的人,她熟视无睹,没有在意过。现在发生在她最好的朋友身上,她觉得很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从小妈妈就跟她说,世界上有坏人,要当心坏人。可在她心里,坏人一直都是以大人的形象出现的。
为什么中学生里也会有坏人?为什么她的同龄人里也会有坏人呢?
她们从小就是坏人吗?如果不是,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呢?
这些问题苏起想不清楚。因为想不清楚,所以她很难过。
她突然很想念梁水和李枫然,好像自从他们走了之后,世界的运转就不太正常了。
那天她去给康提送橘子,正好碰见康提给梁水打电话,让她跟梁水说几句。
苏起接过话筒,忽然之间就很难过,电话那头梁水还在嫌弃:“我没事跟她讲什么话,浪费电话费。”
苏起没吭声。
电话里顿时很安静。
梁水原是开玩笑,以为苏起会大叫着怼回来的。他愣了一愣,以为这头没人,说:“喂?”
“水砸,”苏起声音很低落,“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谁欺负你了?”梁水说,“路子灏呢?他不管事的!”
“没有!”苏起赶忙说,“我就是觉得无聊了。”
“看来没有我,你过得很不开心啊。”梁水说。
“自恋鬼。”苏起哼了一声,问,“哈尔滨好玩吗?”
“还行吧,我又不是过来玩的。”梁水说哈尔滨很大,有很多外国样式的房子,又说和他一起训练的有全国各地来的运动员。
两人东南西北地扯了一通,讲到最后,苏起忽说:“水砸,你不要当坏人。”
“坏人也很酷。”少年梁水漫不经心地说。
“一点都不酷,笨蛋!”苏起说,生气道,“你要是变成坏人,我就不跟你玩了。”
“不玩就不玩。我要是当坏人了,第一个就不跟你玩。”
苏起气得挂了电话。
康提不知道他俩怎么讲得好好的,莫名就吵起来了。不过他俩一直如此,吵了好,好了吵,也不用太在意。
苏起气鼓鼓地走出门,迎面碰上一个潇洒英俊的男人走进梁家。她警惕地看了他几眼,没想那男人竟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他笑得真好看,苏起一下子又对他没了警戒心。
她好像见过那个男人,好几次了。
她越想越不对劲,回家后跟程英英讲,说巷子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总往梁水家跑。
程英英说:“小孩子哪儿那么多闲话,不是你该管的事儿。”
苏起于是不管了。可过了几天后,她放学回家,看到程英英在和那个男人聊天,似乎很熟的样子。巷子里的其他大人好像也都和他认识。
那晚,苏起冷不丁问:“康提阿姨要给水砸找后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