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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她所料,卡琳罗去傅云深房间里收拾餐盒时,里面的食物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端了下来。卡琳罗又是一番念叨,脸上表情有点受伤。
朱旧送中药上去的时候,先去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块蛋糕,走出几步,又折回拿起桌子上的一瓶布丁。
他喝完药,她献宝似的递上蛋糕与布丁,“这是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下午新鲜出炉的!我请你吃。”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很喜欢吃甜品,而这蛋糕与布丁,真的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然,价格也贵,平日里她都不舍得买,下午路过那家蛋糕店时,为了庆祝自己找到新工作,她才奢侈了一把。
傅云深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她一脸不舍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舍,还装大方,他淡淡地说:“我不爱吃甜的。”
她“唰”一下就收回了摊开的手掌,“噢,没有甜品的人生真是太无趣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摸了摸趴在他身边的金毛狗狗的脑袋。
梧桐汪汪两声,冲她吐了吐舌头,似是对她的赞同与回应。
“真可爱!”她冲它咧嘴笑,毫不吝啬地夸奖。似乎早就忘记第一次见面时这只狗狗吓唬自己的事情。
她带着她“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开心地走了出去。片刻,他又听到有欢快的口哨声从对面屋子里传来,还有歌声。
真是个容易满足、容易快乐的人。他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嫉妒。
这想法刚一萌生,他就愣住了。从医院里醒过来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唯有无尽的黑暗。对外在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可刚才,他竟然对人产生了“嫉妒”的情绪。
医科生的学业无比繁重,但好在这份看护工作也不需要时刻陪伴,而朱旧自从进入过Leo的书房后,学校图书馆也不爱去了,阁楼成了她一个人的图书馆与自习室。所以除了上课,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半山别墅里。
天气渐冷,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与傅云深的交流依旧很少,但也算是和平相处,但让朱旧感到沮丧的是,他还是不愿意跨出房间一步。她也不勉强,只是,她待在他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开始的时候,他会冷眼赶人。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她就抱着书本往他房间的壁炉前贴。
“傅先生,如果我冻感冒了,你也会被传染。”她说。
“楼下大厅里也有壁炉。”他说。
“傅先生,节约能源,人人有责。”她说。
傅云深:“……”
总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能找到反驳的话。他也懒得多说,太久没有同人交流,说话微微吃力。
她也不吵他,也不跟他说话,她就坐在壁炉前,安静地看书。她看书时神情特别专注,外在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一般。她手中的书总是很厚一本,英文或者德文版,看起来像天书。
他烤着火睡着了,再睁开眼,发现她换了个姿势,正趴在地毯上,双手撑着下巴,还在看,一点也不知疲惫。
他忽然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医科这么难念的专业?”
朱旧微怔,从书本里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问及她的事情,她心里涌起一丝喜悦。这是好的征兆,如果对外界的事情感到好奇,证明他正在慢慢打开自己的心扉。
“因为我的父母。”她语气微微骄傲,“他们毕业于海德堡大学医学院,都是很了不起的医生。”
她还想再多说一点,他却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她有淡淡的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太着急,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卡琳罗做的食物还是那么咸,朱旧提过几次,她应承得好好的,可做出的东西依旧如故。她无奈地不再提,但也不愿意长久亏待自己的胃,草草吃两口就放下刀叉。到了晚上自然就饿,她啃面包,或者煮泡面。有时候直接从学校食堂带饭,每次总带两份,背着卡琳罗偷偷送进傅云深的房间里。
她说:“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好歹不咸!”
傅云深微微皱眉,饭菜混在了一起,又经过微波炉一热,卖相实在是难看。
“哎,我真是一个尽责的看护啊,还管送饭呢!”
他的拒绝在她自夸的话里,又慢慢咽了下去。他拿起勺子,从盘子里挑卖相好看一点的送入口中。
有一次她在中国超市买到了速冻水饺,兴高采烈地去做厨娘。结果把饺子煮成面糊糊,软趴趴地堆在碗里,牛肉与香菇自成一家。这也罢了,还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指给烫了。
“明明我见奶奶煮饺子超级容易的呀!”她一边给烫伤的手指吹着气,一边沮丧地嘟囔。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得兴致勃勃,饺子皮搅拌着馅,再加两滴醋与香油,她美滋滋地说,别有一番风味!
傅云深看着自己面前那碗面糊糊,真的是找不到一个下筷的地方,再看看她风卷残云的样子,忍不住想,她也太容易满足了,也真好养。
她吃完,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脸垂涎加憧憬:“啊,好想念好想念中餐啊,好想念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菜啊!好想念好想念奶奶亲手擀面包的饺子啊!”说着,还吞了吞口水。
他被她的动作逗得莞尔,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咦,傅先生,你刚刚笑了?”她欣喜地喊道。
他一怔,送饺子的手顿住。
“我觉得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现在什么事情都喜欢问一句梧桐,梧桐也无比配合地“汪汪”两声,然后亲昵地用头蹭她。
梧桐已经与她混熟了,也不知她给它施了什么魔法,只要她一回来,人还离家好远,梧桐好像心有感应一般,飞窜着跑出去迎接。任凭傅云深怎么叫它的名字,它也不理会,跑得飞快。
阳光好的下午,只要她没课,就会帮梧桐洗澡。他坐在窗户后面,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一人一狗的嬉笑声。她的笑声银铃似的,清脆又欢畅。听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不自觉地伸手拨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扑进来,几乎让他昏眩,他抬手挡住阳光时,整个人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楼下花园里,朱旧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梧桐在打滚。她活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滚草地,穿牛仔裤与卫衣,留着齐耳短发,脸上神色永远是飞扬的,充满了活力。
他忽然想起Leo说过,Mint身上有种特殊的能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她做朋友。
他猛然惊觉,才两个月,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侵入了他的世界,她让他嫉妒,让他莞尔,让他允许她打破他寂静的世界,甚至,让他想要了解她……
他“唰”地拉下窗帘,迅速滑动着轮椅离开窗边,隔绝外面的声音。
黑暗寂静的世界才适合自己,阳光太盛,欢笑声也太喧闹。
朱旧感觉到傅云深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又恢复了最初那般冷漠的神色,几乎不同她讲话,也不允许她在他房间里蹭壁炉,他吩咐卡琳罗烧好了楼下大厅的壁炉。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儿得罪到他了。
这晚下了大雨,天气更冷,她抱着书本靠在壁炉前看到很晚才回房,正准备开门进去,忽然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先是低低的,渐渐变大,惊恐的叫声,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她凝神听,是从傅云深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赶紧敲他的门:“傅先生,傅先生!”
没有反应。
她再敲,依旧毫无反应。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突兀。
她扭了下门把手,意外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她快步走进去,这房间是个大套房,傅云深的卧室还有一道移门,屋子里很暗,她急穿过起居室往卧室走时踢到椅子,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胡乱揉了下脚,摸索着推开了小卧室门。
她微怔,里面竟然亮了灯,台灯的光线调得很昏暗。
床上的人闭着眼,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他整张脸几乎纠结在一起,挥着手,不停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喘息声,时低时高,他脸色苍白,额上冒了很多汗。
“傅先生!”朱旧微微俯身,喊他。
他被梦魇住了,对她的喊声置之不理。
朱旧握住他乱挥的手,用力抠了抠他的掌心,“傅先生,醒醒。”
喘息声渐低,他脸上神色微微缓和,然后,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朱旧正俯身望着他,他睁开眼,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眼睛里那刹那涌现的强烈恐惧。
她心一震。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他慢慢回过神来,视线一点点对焦在她的脸上,然后,皱了皱眉。
“你怎么在这里?”他嗓音哑哑的。
朱旧站起身,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他:“你做噩梦了,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
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完一大杯水。
她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去额上的汗。
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很舒服,他深深呼吸,情绪得到些微平复。
他瞟了眼时钟,已是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又是在看书吧。他看见搁在他床头柜上的厚厚的书本,还有一本黑色笔记本。
“你刚刚梦见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微垂着头,似在走神,又似在发呆。
忽然,他开口道:“你一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个很宠爱你的父母吧。”
他说这句话时,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
朱旧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愣,说:“我父母都去世了,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浅,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年只能见他们两次。我是奶奶带大的。”
他终于抬头看她,眼神里有微微讶异,他还记得之前她提起父母时骄傲的语气,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她才念的医科。
朱旧笑笑,侧身从床头柜上取过那本黑色牛皮笔记本,本子很陈旧了,封皮都摩挲得有点泛白。她扬了扬笔记本,说:“我对我父母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我母亲这本日记本。因为它,我深爱且敬佩我的父母,也让我立志成为一名像他们一样的外科医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总是那样淡然的神情,眼睛里波澜不惊,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接腔,她也沉默着。
他忽然躺下去,闭上眼。
朱旧以为他要睡觉了,正准备起身离开,他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朱旧看着他挽留的姿势,微微一愣,然后心里涌起淡淡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留她,想要跟她交流。如果Leo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她想。
接着又有点为难地蹙眉,讲故事?呃,这个……
她重新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始为某个做了噩梦不敢再睡的小孩子讲故事。
“从前,有一大一小两只小兔子,他们坐在屋顶看月亮,小兔子说,啊,快看,月亮真圆啊!大兔子抬头,说,嗯,真圆。”
他等了一会,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她:“然后呢?”
“完了啊。”她特别坦然。
傅云深:“……”
“噢,放过我吧,我不会讲故事。”她哀叹一声。
想了想,她取过那本黑色日记本,“要不,我给你念我母亲的日记吧?”
她其实很少同人谈及父母,更是从未同人说起过母亲的日记本,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花园。
也许是夜色太寂静,也许是之前他从噩梦中醒过来时眼中巨大的恐惧令她心有戚戚,也许……也许只是,此时此刻,她想这么做。
见他没有出声反驳,又闭上了眼,知道他是默认。她打开日记本,其实不用看,这里面的内容她从小看到大,几乎能背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无国界医生的国际救援项目,目的地刚果(金)。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抵达了North Kivu省,它位于刚果(金)的东部,这里拥有很多美丽的自然资源,而正是因为土壤肥沃、资源丰富,给这片地区带来了战争,为了躲避战争,难民们不停地逃亡,流离失所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
长时间生活在深山荒野,生存环境的恶劣,造成很多人的免疫系统出了严重的问题。而武装冲突带来的枪伤、烧伤以及各种暴力事件,更是令人们陷入随时可能死亡的恐惧之中。
这里的医疗水平非常低,又因为战争摧毁了大部分医院与诊所,难民们得不到最基本的医疗保障,任何一点小伤,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都足以致命。
我们搭建的临时救助点数量有限,无法深入每一个山区,很多病人需要走上一两天的山路来看病,非常辛苦。
我几乎每天都会亲眼目睹有人死去,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说。
但当地人的乐观,也令我深受感动。哪怕在面对战乱与疾病肆虐,生命时刻受到威胁时,他们依旧会唱歌、跳舞。
他们的豁达、积极、向上,常常令我热泪盈眶……”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仿佛有一种力量,让听的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入叙述里去。她捧着日记本,微垂着头,念得太过专注,都没有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
他侧头看着席地而坐的女孩,台灯微弱的光晕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光影下她微垂的长长睫毛,轻轻颤动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雨落树梢,风声吹动树叶,沙沙,沙沙。
此刻,房间里如此寂静,他耳畔只有窗外风声、雨声、她轻轻念着日记的声音,还有,还有,他心里忽如其来的一阵风。
爱如风,看不见,但到来时,那阵风如此轻柔,又如此强烈,从你心间吹过。
闭上眼,你就会听见。
他轻轻闭上眼。
第六章 才分别,想念却已至
我的人生分两段,遇见你之前,和遇见你以后。
朱旧看着卡琳罗递过来的信封,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卡琳罗把信封往她手里一塞,“这是所有的薪水。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忽然又开始发作了。啊,我受不了了!我也要辞职!”她抚额叫道。
虽然觉得惊讶,但朱旧还是接受了这件事——傅云深让她走。
她给Leo打电话,令她意外的是,这件事他竟然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也同意。
“Mint,我也不知道原因,他实在是个固执得可恶的人。不过医生说他身体暂时稳定,可以停药一阵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回来我请你吃饭。”Leo无奈地说。
离约定的三个月只有十天了啊,他为什么忽然让她提前离开?明明相处得挺好的,甚至昨天晚上,他还主动让她讲故事给他听。
她以为他在慢慢敞开心扉,哪料到转眼就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撞见了他做噩梦时的狼狈样子吗?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虽然从没有入心地跟她交流过,但她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信封里装着一大沓现金,比约定的多出三分之一。她将多出的那部分拿出来,想了想,又抽出几张,用信封装好。
她很快就整理好了行李,东西本不多,她知道只是暂住,换洗的衣服甚至都没有挂到衣柜里去。
她走到对面去敲门,可敲了许久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知道他在,傍晚他也没有睡觉的习惯,他只是不愿意见她。
习惯了他的性子,朱旧倒也觉得没什么。
“傅先生,这段时间,多谢你。保重。”她扬声说完,顿了顿,又说:“梧桐,再见啊,要乖乖的哦!”
她提着箱子下楼。
房间里。
他的轮椅就在门背后,梧桐趴在他脚边,仿佛知道主人这一刻的心思,竟然安静极了,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一门之隔,她手指一下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就响在他耳边,那么清晰。还有她说话时,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每一个音调转折时的尾音,以及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然后是她的脚步声,因为提着重物,不再像以前那样仿佛带着风般的轻快。
叮咚,叮咚,踩在木楼梯上。
终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片刻,他听到远远的传来铁门关起的声音。
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一切都安静下来,包括他微起波澜的心。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微垂着头,手指搁在腿上,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游移,指尖忽然一空。他看着因失重而垂下的手指,嘴角牵出一抹笑来,苦涩的,自嘲的,冷然的。
他心中那一点点因她而起的微澜,好像在这自嘲清醒的一笑里,慢慢地隐退。
他闭了闭眼,想,只是从心间吹过的一阵风而已,风来得快也去得快,不是吗?
只是一阵风而已啊。
房间里彻底暗下来,他还坐在门后,仿佛不知时日。
狗狗的叫声将他惊醒,梧桐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双腿竖起,试图去够门把手。
它想出去玩。他看懂了它的意思,他微微皱眉,以前它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它总是乖巧地陪他待在屋子里。这些日子,那个女孩带它玩野了。有些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他打开门,让它出去,梧桐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它“汪汪”两声,见他没有理会它,它又走了进来,嘴里叼着东西送到他面前。
他微微讶异,接过来,在暗中摸索了下,认出那是他拿给卡琳罗转交给她的信封,此刻信封里装了些纸币,似乎还有一张卡片。
他拧开台灯。
这时梧桐竟然又叼了东西回来,是一只绿色的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着打印出来裁剪成笔记本大小尺寸的纸,很厚一沓。
她在卡片上写:傅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薪水我只能收下我应得的。另,我实在不会讲故事,所以从网上摘抄了一些很不错的故事与笑话集锦,打印出来,你有兴趣可以看一看。珍重,祝好!
她在末尾署名处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看着这个笑脸,久久呆怔。
他好像听到了心中那阵风,似乎又轻轻吹了起来。
一月底,海德堡终于下了第一场雪,很大,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尖尖的屋顶上白雪茫茫,衬着朱红色的建筑,整座城宛如童话小镇。
朱旧喜欢雪天,她生活的莲城冬天里很少下雪,就算有,也都没有这么大,这么干净与漂亮。
学校快放假了,忙于考试,她暂时没有再找新的兼职。
傍晚,她迎着飘扬的雪花去帮奶奶挑选礼物。她曾听咖啡馆的女同事说起过,老城某个小巷里有个新西兰人开的小店,专卖新西兰来的羊毛织物。奶奶怕冷,她想帮她买件好一点的羊毛衣。
小店偏,她费了点时间才找到。一路走过去,朱旧发现,这条巷子虽然偏,却藏了好些有趣精致的小店铺,还有一些小酒馆,不时有音乐声从屋子里飘出来。
羊毛店里的东西确实不错,价格也不贵,她计算了下买过机票后还剩下的钱,似乎还够多买两件,除了羊毛衣,她又挑了一顶帽子,一条围巾,一双手套以及一双袜子。她可以预想到,奶奶看到这些东西,肯定要念叨她乱花钱的,说不定还会让她自己穿戴。她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老板娘见她独自偷乐,忍不住好奇地问她,听到她说这些东西都是给奶奶买的礼物,忙夸她孝顺,竟然主动给了折扣,还附送了一双袜子。
老板娘很热情,朱旧性情也爽朗,难得投缘,两人闲聊起来,大雪天里也没有别的顾客上门,老板娘泡茶请她喝。
朱旧离开小店时,天色已晚,雪还在下,入夜的气温更低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所以当身后喊她名字的声音响起来时,她微微吃了一惊。
“Mint!”那声音再次响起来,有点儿急切。
她回过头,路灯下,她看见好久不见的Maksim朝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Mint,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他喘着气,说话间满嘴的酒气,他手里一如既往到地拎着只酒瓶。
不等朱旧开口,他已经拽过她,“快,快,救命!救命!”
朱旧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拽着跑起来,她皱了皱眉,用力甩他:“喂!你干什么!放开我!”
Maksim被她拽得一停,他急忙解释道:“我朋友被人刺伤了,很严重,就在后面那条巷子里,我们叫了救护车,可是很久都没有来。我出来等,正好看见你。我想起你是学医的,拜托你,救他!”
她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心里明白大概又是醉酒闹事与人起了冲突。
她脑海里闪过一瞬的迟疑,但立即说:“快走!”
她跟着他在雪夜里跑,穿过一条条巷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灯光渐渐少了,路越来越黑,只有白雪微弱的光。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也让朱旧心中一凛,不好的预感强烈涌入脑海。
她猛地停住,转身就跑,然而来不及了,Maksim更快地拽住了她,往回恶狠狠地一拉,她踉跄着扑到他胸前,她听到头顶传来他喘着气的笑声:“Mint,你真是善良,也真是……笨!”
她心中的猜测在此刻得到了证实,愤怒的情绪汹涌而来,而后便是更加强烈的恐惧。
她死命想要挣脱他,可毫无用处,他扣住她的手腕,用了蛮力,她的手腕被掐得很疼。
Maksim松开她一点,这时候还不忘喝一口酒,他将酒气哈在她脸上:“Mint,你可真是残忍,我约了你五六七次吧,到最后你竟然连号码也换了……我可真伤心啊。”
“浑蛋!你放开我!”心里涌起一丝恶心,朱旧偏开头,咬牙怒吼,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头顶又是一声笑:“哎哟,既然被骂了,就要名副其实一下,你说是不是,我亲爱的Mint。”
话落,他松开扣住她手腕的手,改去箍她的腰,将她更近地贴向他的身体,他低头去亲她,朱旧埋着头拼命躲闪着,他一下子没有得逞,怒了,将手中的酒瓶扔在雪地上,腾出手来禁锢她乱晃的脸。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却并没有再次行动,而是得意地、嘲弄地欣赏着她眼中的愤怒与屈辱,以及慢慢涌起的水光。
欣赏够了,他才再一次低下头来。
当他的嘴唇落下来的同时,朱旧的膝盖也恶狠狠地朝他的要害袭击而去。
她隐忍着,强烈克制住咒骂与胸口泛起的恶心,就为这一刻他放松警惕。
一声闷哼,Maksim捧住她脸的手瞬间松开,他弯腰的同时,却依旧一只手扣住她。
“臭婊子!”他咒骂一声,甩手一个耳光就扇过去,将她推倒在雪地上。
朱旧躺在雪地上,一边脸颊趴在雪地里,是刺骨的冷,一边是被扇得火辣辣的痛,头晕目眩。
她咬牙,让自己保持冷静与清醒,她慢慢坐起来,将身后的背包抱到身侧,一边瞪着他的动静,一边迅速在背包最外层口袋里摸索着。
朱旧那一踢因为离Maksim太近,其实并没有踢得很严重,他缓了缓,捡起雪地里的酒瓶,大灌了一口,然后将酒瓶砸向了身后的围墙,在夜色里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她站起来,转身就跑。然而Maksim动作比他更快,他拽住她,眼中有狰狞的光。抬手,粗鲁地扯她的衣服。当他的手探向她的身体时,朱旧握在手中的刀扬起来,刺入他的背。
这一次,他的闷哼声更重,响在她肩头。
朱旧闭了闭眼,隐忍了好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母亲,这是救人的手术刀,此刻,我却被逼着用来伤人。
医院里。
朱旧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紧握的双手微微发颤,侧耳听着里面为Maksim处理伤口的医生在训话。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的,大雪天的在外面喝什么酒,喝醉了就闹事。”
“还好没有刺到要害,又止血得及时,否则天气这么冷,在雪地里等那么久,小心要了命!”
……
朱旧疲惫地掩着面孔,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然而她却没有料到,有事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