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真是有点远啊。”杨父也开口了,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他是因为工作原因调度到这边的么。”
杨昭说:“或许吧。”
杨父说:“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杨昭顿了一下,然后说:“他现在在开出租车。”
杨父和杨母同时愣住了,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疑惑。杨父又问了一遍:“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杨昭感觉到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虑和烦躁,她说:“是开出租车的。”
“出租司机?”杨母说。
“嗯。”
杨母放下茶杯,又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杨昭说:“偶然认识的。”
“那……”
“妈。”杨昭抬起头,打断了杨母的话,“他现在不在这边,等他回来了,我会带他来见你们的。我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让他难堪。”
“不,小昭,你误会了。”杨父说,“我和你妈妈不会因为别人的工作嘲笑他,我们只是很奇怪,你是怎么跟他在一起的。”
杨昭说:“为什么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杨父听出杨昭的抵触,他说:“小昭,我希望你可以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谈一谈。”
杨昭看着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一时间有些愣神了。
这一套红木家具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了,从杨昭很小的时候就在使用,杨父很喜欢这套家具。红木因为时间的流逝,沉淀出一种古朴的氛围,杨昭小时候喜欢坐在这里看书,当她看书看得久了,会自然而然地嗅到一股深沉的木香。
因为家庭原因,这座房子充满了书香之气。就算是客厅里也摆着两柜子的书,父母都喜欢看书,也喜欢收藏书,柜子里有很多书都是绝版的珍品。
杨昭看着看着,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她低声说:“他是个残疾人。”
桌上的茶杯里,铁观音的叶子尖细狭长,在白瓷的茶杯中,缓缓地旋转。。
杨父的声音很稳重,也很冷静,“残疾人?他身体哪里不方便。”
杨昭说:“腿。”
杨父说:“严重么。”
杨昭顿了一下,说:“他右腿,截肢了。”
她听见父亲沉沉地压下一口气,然后整个客厅都安静了下来。
半晌,杨父开口:“小昭,爸爸妈妈不同意。”
其实从小到大,杨昭的父母很少对她约束什么。但是一旦他们提出要求了,那就是必须要达成的。他们的意见就像棋盘上的围棋子,非黑即白。
现在,他们说不同意。
杨昭说:“是你们问起了,所以我告诉你们一声,同意不同意,等你们见过他之后再说。”
杨母说:“你想让我们见他么。”
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向前跃动,杨昭无法开口。
她想么。
她当然想。
可来了之后呢。
陈铭生不可能像薛淼那样,对他的父母应对自如,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而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像她一样,愿意迁就他。
她几乎能想象到,陈铭生坐在沙发上,面对她的父母,尴尬又沉默。
杨昭忽然站起身,说:“我先上楼了。”
“小昭。”杨母也跟着她站起来,叫住了她,说:“坐下。”
杨昭说:“我去洗手间。”
杨母的表情很平淡,但是又很坚决,她的眉眼同杨昭很像。
“你不想去洗手间。”杨母说,“坐下。”
杨昭没有动。
杨母说:“小昭,你现在逃避,就等于这件事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杨昭终于转过身,重新坐了下来。
“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杨父说。
其实杨昭这样,做父母的奇怪大于不满。杨昭一直以来都很让他们省心,不算规规矩矩,但也几乎没有叛逆时期。
所以杨昭现在告诉他们这样一个消息,他们心里是非常奇怪的。
杨昭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我和他是一次意外认识的。”
杨母说:“什么样的意外。”
杨昭简单地把杨锦天当初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又说:“那是场误会。”
杨母又问了些陈铭生的自然状况,杨昭像是机器一样,她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说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喉咙上了锈,每一字,每一句,都磨矬在一起,在她脑中形成一股刺耳尖锐的声音。
杨母倒是一脸平淡,她听过后,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说:“小昭,和他分开吧。”
杨昭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杨母说:“他也喜欢你么。”
屋顶的灯光温和明亮,可照在杨昭的脸上,却显得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喜欢。”杨昭低声说:“他喜欢我。”
“他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杨昭没有说话。
杨父开口了,他看着杨昭,用的是绝对的长辈的目光。
“小昭,爸爸妈妈无意对这个人评价什么,但是我们要告诉你,你现在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杨父的目光可口气都有些严厉。
“你考虑过之后的生活么,不光是你,还有他的。我知道你现在执意跟他在一起,肯定是因为他身上某一点吸引了你,可这么一点点的东西,能持续多久。你们没有共同的生活圈子,没有共同的话题,这样的感情根本维系不了。”
杨昭的呼吸声有些重,她看着桌子上的那个白瓷茶杯,一语不发。
“婚姻不是儿戏。”杨父说,“你要对你自己负责,也要对对方负责。小昭,爸爸妈妈了解你,你一直都是理智的。我们不会逼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说完,他站起身,又说了一句,“像他这样的人,投入感情会很快。你与他纠缠的时间越久,到时与他分别的时候他受到的伤害就越重。”
杨父说完话,起身去了书房。
杨母对杨昭说:“小昭,你别怪你爸爸说话说的直,你听也好,不听也好,道理就是这样的。其实妈妈觉得,你现在只是一时有些迷惑了,或许你想在他的身上挖掘出什么,但是妈妈告诉你,这世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你与他相处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
说完,她也站起了身,她将身上的黑色披肩整理了一下,然后说:“你不要把他带到家里来了,没有这个必要。”
杨母也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杨昭一个人。
她似乎看着那白瓷的茶杯,入神了。
杨锦天和薛淼有说有笑地从楼梯上下来,杨昭抬起头,看向他们。
他们有些相像的地方,优渥的生活,让很多人有了相像的地方。
薛淼注意到杨昭的目光,他来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笑,刚要开口说话,杨昭却忽然站起来,和他错身而过。
“小昭?”
“失陪一下。”
薛淼敏感地听出杨昭的声音有些不同平常的沙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又看了一眼杨昭离开的方向。
杨锦天说:“我姐怎么了?”
薛淼静了一会,对杨锦天说:“你去跟舅舅打声招呼,我去看看你姐。”
“好。”
薛淼跟在杨昭后面上了楼,二楼的右侧,是一间盥洗室。
此时盥洗室的门开着一个缝隙,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薛淼在门口敲了敲,轻声叫了一句:“……小昭?”
里面没有声音。
薛淼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前不久杨昭站在人工河边的情景。他的心莫名紧张了起来,直接推开了门。
杨昭的双手拄在洗手台两侧,头低着,水龙头里的水不停地流。
薛淼看着杨昭瘦弱的肩膀,忽然说不出话来。
杨昭抬起头。
那是薛淼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杨昭这样脆弱而愤怒。两种极端的情绪夹杂在一起,让她双眼微红,几乎颤栗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薛淼,又好像不只在看着他。
“小昭……”
“凭什么。”
哗啦啦的水声,让薛淼几乎觉得这句轻轻的话只是他的幻觉。
他向前走了一步,可杨昭的目光,却让他不能再迈步。
“凭什么。”
这一次,薛淼终于听清了。
她的目光,薛淼无法形容。
好像迷茫,却又无比的坚定。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洗手台,关节几乎泛白了。
她与他只有两米不到的距离,可薛淼觉得,杨昭离他好远。
她就像是一个被逼到尽头的荒野流浪者,一片偌大的土地,却没有供其生存的地方。
“凭什么……”薛淼只能听见,杨昭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你们凭什么……”
第56章
那天晚上,杨锦天留了下来,杨昭和薛淼回去华肯金座。
从他们离开杨昭父母的住处起,到回到公寓洗漱睡觉,一句话都没有。
起初薛淼试图说些什么,让杨昭分分心,高兴一点,可杨昭一直都是一个表情。只有最后进屋之前,杨昭对薛淼说一句话——
“明天早上我要出去,你自己叫外卖吧。”
薛淼问了一句去哪,杨昭没有回答,直接关上了门。
薛淼知道杨昭现在的状态不会告诉他什么,所以他也没有追问。
第二天一早,他直接在客厅里等。
杨昭七点多的时候,从卧室里走出来,那时她已经收拾妥当,穿戴整齐。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薛淼,淡淡地说:“早。”
薛淼指了指桌子。
杨昭看过去,桌上摆着早餐。
薛淼准备的早餐都是西式的,鲜奶、麦片、通粉、火腿、煎蛋,还有水果沙拉。装摆在一个盘子里,摆放精致。
杨昭看了一眼,说:“我没有胃口。”
薛淼平和地说:“没有胃口也要吃饭。”
杨昭看向薛淼,薛淼脱了西装后,似乎身上那股子凌厉气势也少了许多,他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淡淡地看着杨昭,杨昭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关心。
杨昭坐到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餐盘里的早餐。
她吃完后,漱了一下口,然后走到玄关口,对薛淼说:“我出去一趟。”
薛淼说:“什么时候回来。”
杨昭说:“中午吧。”
薛淼点点头,并没有问她要去哪,杨昭走后,薛淼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端起桌上的餐盘,拿到厨房收拾了。
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打了个哈欠,然后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
抬眼看去,宽敞的客厅整整齐齐,杨昭生活很规律,也很整洁,这间公寓的物品摆放,永远规规矩矩。
薛淼看了一圈之后,又打了个哈欠。他打哈欠之时,余光看见自己穿着的衣服,轻松妥帖,柔软异常。
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感觉到由心底蔓延出来的,舒缓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有些留恋这样的感觉。
薛淼走进书房,打算找本书打发一下时间。可他一进去,来不及看向书柜,目光就再一次被那幅画吸引了。
画,完成一半了。
那色调更深、更沉、更浓郁了。
杨昭出门后,开着车直接去了最近的移动营业厅。营业厅刚刚开门,里面没有多少人,因为时间太早,营业厅只开了一个窗口,现在窗口前,有两个老人在咨询事情。
杨昭排在后面等。
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发紧。她忍不住到门口抽了根烟,后面又有一对小夫妻排到前面。
烟草吸进肺腑,她终于感觉能松一口气了。
有人进到营业厅里,路过杨昭的时候,无意间瞄了一眼。杨昭出门并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梳理了一下,散开着。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修身长裙,披着一条围巾。她的皮肤很白,发丝又很黑。清清冷冷地站在台阶上抽烟,冷风一吹,发丝和白烟一同飘荡。
杨昭的右手抱在胸前,垫着拿烟的左手。她右手里握着一部手机,紧紧握着。
杨昭看着街道上来来回回的汽车,心里想着,本来不用紧张的。
如果她到的时候,营业厅里没有其他人,她下车、上台阶、推开门、坐下。如果这一系列的事情连续地发生,她本是不用紧张的。
可在这串事情中间,偏偏加进一个等待。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杨昭吐出最后一口烟,平淡地对自己说,“给个痛快的好不好。”
她把烟掐灭,进到营业厅。
那堆办理宽带业务的小夫妻正好咨询完了,杨昭坐到营业员面前。
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她看了一眼杨昭,问道:“小姐,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杨昭说:“你好,我能查一下,手机号码的通讯记录么。”
营业员说:“可以的小姐,请问你要查哪个号码。”
杨昭说:“我之前手机丢了,可能有些电话没有收到,能查到么。”
营业员说:“可以查,小姐请问您的身份证带了么。”
“带了。”杨昭翻开包,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身份证。在递给营业员的时候,营业员抬头看了她一眼,杨昭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