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娜道:“没这样的事。刚刚相反,我们最高兴能请得到远方的客人。”说至此处,她半侧身躯,不让孟华看见她的神情,偷偷向桑达儿瞪了一眼,用本族的方言说道:“桑达儿,你怎么啦,气量变得如此狭窄?哈萨克人世代相传都是喜客的,你要败坏本族喜客的名声么!”

  桑达儿满面通红,忙用汉语对孟华解释道:“孟大哥,你莫误会我是不高兴你。我是恼我自己,没本领杀掉这头黑熊。”他素性坦率,本来是从不说谎的,这次为了避免给罗曼娜责怪,却逼得说谎了。其实在他的心里,他是委实有点儿不大高兴罗曼娜邀请孟华做她的客人的。

  孟华说道:“我不过适逢其会,碰上这头黑熊,侥幸把它杀掉而已。要是你碰上了它,你一样可以把它杀掉的。我知道你是这儿数一数二的勇士!”

  桑达儿道:“你怎么知道?”

  孟华笑道:“当然是罗曼娜告诉我的了。除了她,这里还有谁呢?”

  桑达儿又是害羞,又是高兴,红着脸说道:“罗曼娜你太夸赞我了,我其实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罗曼娜心里好笑:“其实把我的话夸张了的是这位汉人大哥。”难得桑达儿欢喜起来,她当然不会否认,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去。

  一个陌生的汉族少年,独力杀了一头凶恶的大黑熊,在这小小的部落之中,登时引起轰动。

  不出罗曼娜意料,大家果然是把孟华当作英雄来欢迎他,还有好几个少女编了花环替他挂上,倒弄得孟华很是不好意思。

  罗曼娜笑道:“别打扰客人了,他还有事要和我爹爹商谈呢。太阳就快落山,你们也该去筹备今晚的刁羊之会了。”

  幸亏有罗曼娜给他解围,孟华方才能和瓦纳的族长、罗曼娜的父亲罗海单独谈话。

  罗海在他专用的帐篷里招待客人,问孟华道:“你和尉迟炯大侠相识,你也是从柴达木来的吗?”

  孟华说道:“半年前我在柴达木住过几天,但这次却是从拉萨来的。”

  罗海说道:“柴达木义军首领……冷铁樵和萧志远两位英雄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他们好吗?柴达木情形怎样,清兵有没有继续来进犯?”

  罗海知道有冷、萧二人不足为奇,因为他见过尉迟炯。但是他称冷、萧二人为“义军首领”,却是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令得孟华为之大喜了。

  “好。”孟华答道:“柴达木也还平静,不过这是风暴前夕的平静。据已知道的消息,清军正在准备大举进犯,是以冷、萧两位头领才特地托尉迟炯大侠前来回疆向你们求助。”

  罗海道:“莫说求助的话,这是咱们彼此相互帮忙。占领你们汉人地方的满洲皇帝,也是我们回人的世仇,早在六七十年之前,满洲鞑子就曾侵犯过我们的,在回疆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还把我们回族的第一美人抢走,(按:指乾隆年间,乾隆派大将军兆惠征服新疆,掳走回族美女香妃之事。)老一辈的人提起来如今还恨得牙痒痒的。莫说尉迟炯大侠是我们回人的好朋友,曾帮过我们许多的忙,即使他是一个我们从不相识的人,只要他是柴达木派来的使者,我们也会和他签订盟约。”

  孟华喜道:“难得族长这样明理。”

 

  罗海说道:“可惜我是在尉迟大侠临走那天才见到他的,不过,他和我们瓦纳族的‘格老’(回语,意即汉文之酋长)正是在那天签盟约。承蒙他们看得起我,我也在盟约上签了名。我不能和尉迟大侠多聚些时是件憾事,孟老弟,你可以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吗?”

  孟华说道:“晚辈想要早日追上尉迟大侠,恐怕明天就要走了。”罗海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留。今晚希望你参加我们的刁羊大会,尽情欢乐。”

  说至此处,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你们还有一个汉人,听说也是从柴达木来的,住在瓦纳‘格老’管辖的那个地方,你知道吗?”孟华好生诧异,说道:“我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首领并没对我说过,不知是谁?”

  罗海说道:“我没有见着此人。你知道我们的草原很大,他虽然住在那个地方,有时也会到别处走走。听说尉迟大侠也曾想找这人一见,并没找着。第二天我就要赶回来了,也没工夫去仔细打听啦。”

  孟华想道:“这人不知真的还是假的?”正想再问,罗曼娜已是揭开帐篷进来。

  罗海说道:“是刁羊要开始了么?”

  罗曼娜道:“小伙子正等着你去射出第一支箭呢。你们的话谈完没有?”

  罗海说道:“好,你叫桑达儿把我的铁胎弓拿来,你也记得带你的皮鞭。”

  罗曼娜面上一红,说道:“爹,我不许你取笑我。”揭开帐篷,先跑出去。

  孟华不懂她何以面红,正自有点奇怪。忽听得罗海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要是你不喜欢的姑娘,你千万别让她的皮鞭打在你的身上。”

  这晚正是农历十五的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夜风掠过草原,草原上散播着花草的芳香,也散播着年轻人的欢乐。

  一只烤熟的大肥羊挂在树上,罗海在百步之外站定,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恰好射断悬羊的绳子,那头羊跌了下来,小伙子们纷纷骑马向它跑去。

  孟华这才懂得小伙子们要等待族长射出第一支箭的意思,原来这一支箭乃是给“刁羊”之会揭幕的。

  “一个百步穿杨的箭法,你爹爹的神箭真是可以比得上尉迟大侠的飞刀。”孟华赞道。

  罗曼娜听得他称赞自己的父亲,很是有点得意,说道:“我爹爹不但是本族的神箭手,在我们这个部落之中,也没有谁的箭比他射得更准的。桑达儿的箭法是跟他学的,只能算是第二。不过今晚的第二支箭,大家却是推举由他来射。嗯,桑达儿已经出了去啦,你为什么还不出去?”

  孟华笑道:“我是客人,不好意思和你们的小伙子抢羊肉食。”

  罗曼娜笑道:“到了刁羊大会,就没有主客之分了。你不去抢,别人也不会分给你。”

  孟华道:“我不饿。”

  罗曼娜笑道:“你不想吃,我倒想吃。你给我去抢一块吧。你瞧,你的坐骑我都给你准备好了。”那是一匹从她父亲马厩中挑选出来的骏马,此时刚好有人牵到孟华身边。孟华笑道:“好,那我就也去趁趁热闹。”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跨上马背,跟在桑达儿后面。

  罗曼娜的心情却是很乱,她懂得爹爹要她带皮鞭的意思,但她却不知道她的皮鞭要抽在谁的身上。

  桑达儿和孟华两匹快马已经加入“刁羊”的竞逐了,罗曼娜目送他们的背影,脑海中却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另一个汉族少年的影子。

  “不知他今晚会不会来?”“刁羊”业已开始,草原上少说也有一百几十匹健马电掣风驰。虽说月色明亮,要在这许多人马之中认出一个人来可还是当真不易。罗曼娜凝神望去,没有找到她所要找的人,也不知他来了没有,不过这少年是曾经说过他要来的。“要是他当真来了的话,我的皮鞭应该打在谁的身上呢?”罗曼娜不由得心乱如麻了。

  参加“刁羊”游戏争着去分割那条烤熟的肥羊,游戏的规则是:不许下马,不许停留,跑得太慢都不可以。快慢的程度,自有旁边的少女充当义务的评判员。要是她们认为谁跑得太慢了,马上就会嘘声四起,小伙子们谁又肯丢这个面子?

  怎样才能分割一块羊肉呢?这就是倚靠他们高明的骑术了。当健马风驰时,从“猎物”旁边驰过之际,他们就用长柄的弯刀迅速割下羊肉。马是跑得飞快的,时机稍纵即逝,这一割未必能够成功。有时羊肉是割下来了,但来不及用刀尖挑起,又要等待第二次机会了。

  有时候有几只马同时到达,规则不许人马碰撞,碰着了两个人都要被取消资格。哈萨克人的骑术是非常有名的,像这样的事情,在“刁羊”的游戏中很少发生。

  不过人马虽然不许碰撞,用来割肉的兵器则是许可碰撞的。有时两柄弯刀碰着了,谁都割不着羊肉。马是跑得飞快的,说不定还会因此跌下马来。那也算是输了。

  桑达儿因为出动较迟,那条肥羊已经给分割一半了。当他正在用弯刀插下去的时候,斜刺里一匹快马冲了过来,“当”的一声,两把弯刀碰个正着。

  桑达儿虎口一麻,弯刀竟脱手飞上半空。幸亏桑达儿马快,追上去刚好接下从他头顶跌落的弯刀。这霎那间,场边嘻嘻哈哈的姑娘们,最初是突然鸦雀无声静了下来,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喝彩!

  桑达儿的接刀手法是十分高明的,但桑达儿却不知道姑娘们是为他喝彩,还是为那个震飞他的月牙弯刀的那一个人喝彩?或许她们是同时向两个人喝彩呢?但桑达儿的脸上却是不由得火辣辣的发烧了。

  因为他是这个小部落中,大家公认的第一名勇士,气力之大,没有谁人可以比得上他。

  瓦纳族人公认桑达儿是第一勇士,桑达儿一向也以自己的箭法高、气力大而感到自豪。想不到今晚会输给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子”。而且输得甚为狼狈,月牙弯刀给人家一碰就碰得飞出手中去了。虽然自己仍能够接了下来,亦已深感面目无光了!

  骏马风驰,桑达儿连对手的容貌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一定不是本族的人。族中的小伙子,每一个人他都知道得很清楚的,没有谁的本领比他更高强。

  “刁羊”的规则,第一次不成功,必须绕场一周,方能再来分割羊肉。

  那条烤熟的羊给马蹄踢得翻翻滚滚,不多一会儿,只剩下小半条羊腿了。桑达儿由于给那人阻了一阻,骑术虽然高明,跑回来时候,却是比那人落后一步。

  眼看那人半挂雕鞍,腰躯一弯,明晃晃的刀尖就将要刺着羊腿,斜刺里一匹快马一跃而前,呼的一声,一条长鞭卷了过来。

  这个人正是孟华,他是有心暗助桑达儿一臂之力的。

  鞭长刀短,孟华虽然落后了少许,却已先把那小半条羊腿卷了起来。在跑得飞快的马背上,用马鞭来卷起东西,力度必须使得恰到好处,饶是哈萨克人骑术高明,对孟华这手功夫也不由得衷心佩服。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喝起彩来。

  那人不知是老羞成怒或是好胜之心太强,突然把手一扬,发出暗器,暗器是一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钱镖,不过他并非暗器伤人,而是要夺回“猎物”。

  只听得“铮”的一声,孟华的长鞭给钱镖当中割断,羊腿落下来了。落下的地点,和那人的距离较近。

  这霎那间,嘈嘈杂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刁羊”的规矩不许人马碰撞,但却许可兵器碰撞,不过用暗器来打别人的兵器,从前从未有过,充当义务裁判的姑娘们也不知道这人的做法是否合乎规矩。

  桑达儿忽地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就射过去。这支箭来得恰是时候,羊腿未曾落地,就给他射个正着。箭尖穿着羊腿,又飞了起来。桑达儿叫道:“你们别说我不守规矩,他可以用钱镖,我就可以用弓箭。”

  “刁羊”的规矩是:羊肉已经到了手中,别人就不可以再来争夺。但现在羊腿是给孟华的长鞭卷起来的,算不算到了“手中”呢,急切之间谁也不敢下判断。

  可是姑娘和小伙子们,谁也无暇去理会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因为在这霎那之间,事情又起了新鲜的变化。

  孟华和那个人同时去抢落下来的羊腿。羊腿正从半空中落下来,可是还没有落到地上。两匹快马几乎是同时到达那个地点。羊腿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空落下,这是最好的机会。那人为了争这瞬息之机,竟然足点雕鞍,就在马背上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跳起来接那羊腿。

  可是孟华比他跳得更高,伸手一抓,手指已经触及带箭的羊腿。

  那人突然一掌向孟华拍去!

  孟华左掌一按。半空中按了对方拍来的一掌。右掌却改抓为拍,把那小半条羊腿拍得远远地飞出去。

  两人同时跳起,也几乎是同时出掌,双方动作都是快到极点,站在地上翘首而观的姑娘们谁也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在半空中碰上了。按照“刁羊”的规矩,身体一碰上了,双方都是作输,这霎那间,姑娘们不禁都是“啊呀”的一声叫了起来。为他们的“功败垂成”而可惜。

  孟华只用了三分的掌力,已把那人推开。那人的轻功也真是好生了得,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居然恰巧落到奔跑着的马上。孟华落下来的时候抓着马尾,借力使力,一个筋斗翻过去,方才坐上雕鞍。不过这是由于他跳得比那个人高,落下来也较慢的关系。稍有眼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他的这手轻功,只有在那人之上,决不在那人之下。

  给孟华一掌拍得远远飞出去的那小半条羊腿,“无巧不巧”,恰好是向着桑达儿迎面而来,桑达儿马上伸手一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那小半条羊腿接到手中了。

  这个结果不但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桑达儿自己也决计料想不到。他本以为是输定了的。

  不过“胜利”来得这样容易,却是使他不能不暗暗地思疑了,“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最后的这块羊肉,恰恰是向我飞来?嗯,该不会是这个姓孟的汉人故意把它‘送’给我的吧?刚才他已经抓着羊腿,应该是可以把它抓牢的。”

  不过这个结果却是令得参加“刁羊”游戏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皆大欢喜,只除了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要知瓦纳族的姑娘和小伙子都是希望他们本族的勇士得胜的,这样的结果对桑达儿来说虽然有点侥幸,却正合他们的心意。

  桑达儿在姑娘们的喝彩声中,把夺得的羊腿捧回去献给罗曼娜。可是他的心中却殊无获得胜利的喜悦之感。

  孟华这一掌力度拍得恰到好处,当他看见羊腿落在桑达儿手中,众人喝彩声大起之时,他的喜悦比旁人更多。不过,在喜悦之中,亦有思疑,就像桑达儿那样。

  桑达儿思疑的是:这个“胜利”是不是孟华拱手相让的呢?孟华思疑的却是:那个和他交手的少年是谁?

  显然这个少年是练过上乘武功的,身手十分了得。桑达儿是瓦纳族的第一勇士,他的本领远在桑达儿之上,显然也是个外来的人。不过引起他的思疑的还不仅是这少年的武功,而是这少年他好像“似曾相识”!

 

  他和这少年在半空中只是打了一照面,当时大家又都是在全神贯注争取猎物,谁也没有去留意对方的面貌。不过就在这惊鸿一瞥之间,他已得到“似曾相识”的印象。只可惜他怎样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的。

  广场中闹得热烘烘的气氛,也不容许他去冷静思索,他回到了罗曼娜的身旁,桑达儿早已在那里了。

  桑达儿讪讪说道:“孟大哥,这条羊腿应该是属于你的胜利品。”

  孟华说道:“不,分明是你接到手中,怎能算是我的?”

  桑达儿道:“要不是你把它向我抛来……”

  孟华截断他的话道:“我是给那人逼得不能不松手的,其实就算我能抓牢了它,按照规矩,我也输了。”

  桑达儿道:“我就觉得奇怪,怎的恰好向我迎面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