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微微皱眉,道:“你要是这么说,今天也谈不下去了。”

甘佳宁低声冷笑:“是啊,是谈不下去了,也用不着谈了。”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花枝招展,笑得对面三个人不知所措,甚至隐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那个人看到此刻的甘佳宁,一定会对她说,你永远都是那么美。

第六章

黄昏,正值下班高峰。

那里围满了人,近半条街都拉上了警戒线。

徐增站在路边,他不需要刻意打听,旁边自有无数围观群众一遍遍描述着早上的场景。

当时只听到巨大的一声“嘭”,好像地球都崩了一个角,活这么大,从没听过这么大的响声,地都震起来了。

所有路上的行人车辆,在那一刹那,全都停下来。整条街鸦雀无声,过了五六秒钟,所有人一起叫喊了起来,纷纷朝街道办跑去。

街道办公楼的西面一角已经坍塌,黑烟滚滚,里面的人全部没命般冲出来。

有人问:“死了几个?”

“听说当场死了四五个,炸烂了,尸体都零零碎碎。还有十几个人重伤,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什么东西炸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煤气瓶吧。”

另一人否认:“不可能,煤气瓶哪能把房子都炸塌了,他们那边办公室我去过,没厨房的,哪来煤气瓶啊。”

“那就不清楚了,可能是管道之类的吧。”

“不对,我听说是炸药包。”

“哇,怎么会有炸药包!对了,死的都是谁啊?”

“我听逃出来的人说,当时爆炸是在西面一个办公室里,那里几个镇上的人跟一户人家签赔偿协议,哦,就是姓何的那家。”

“这几个人是不是都死了?”

“肯定的。”

徐增心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他已经对这件事了然于胸了。

如果真是炸药,那一定是甘佳宁这位昔年“化工女王”的杰作。

她居然直接和他们拼了!

老友啊,这次想拦你也拦不住了,你肯定要回国了。

徐增按了按太阳穴,颤抖的双手掏出手机,拨了公安朋友的一个电话,询问死者里是不是有一位叫甘佳宁的。果然是。

他挂下电话,脑中激烈挣扎一番,还是掏出手机,拨打了那个电话:“喂?”

“怎么了?”

徐增犹豫着:“有件事,迟早该要你知道。”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甘佳宁出事了?”

徐增狠下心,道:“恩,是的。”

“她出什么事了?”对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很焦虑。

徐增沉默许久,最后道:“她死了。”

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说话,大约隔了一分钟,对方反而轻笑了一声,道:“那好吧,我知道了。咱们过几天见。”

“你…你要提前回国了?”

“是的。”

徐增叹口气:“好吧,我知道你肯定要回来最后看一眼她的,不过未必能看到她的遗容…嗯,前几个月你说你近来身体不适,你不要激动,保持心态平和,好吧,到时见面了再说。”

第七章

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王格东一脸阴沉地走过来,朝里面正在忙碌的法医组长老陈招招手。

“老大,你来了。”

“死了几个?”王格东皱着眉。

“可能是死了四个,因为现场被炸得透烂,尸体根本拼不全,听说爆炸点里面一共是四个人。还有十六个人不同程度受伤,有五个重伤,还在抢救。”

“救得活吗?”

“跟医生打听了下,死大概死不了。”

王格东按了按太阳穴,呼口气:“这么牛,谁干的?”

“不知道,刑侦队还在查,我这边现在只知道是炸药爆炸。”

“什么炸药?”

“还不能完全断定,需要继续分析爆炸前后的反应产物,现在分析进行一半,我看应该是三硝基甲苯。”

“三硝基甲苯?这是什么玩意儿?”

“TNT。”

王格东顿时两眼放光,他忘了TNT的全名就是三硝基甲苯,当他听到“TNT”这个词,仿佛一拨冷水朝他浇下来,沉声问:“军用炸药?”

“军用比较多,民用的爆破工程里,很多也都用这个。”

王格东递给老陈一支烟,又自己点上,想了想,道:“凶手是被炸死了,还是逃走了?”

“不知道,听说刑侦队还在给街道办的伤者做笔录,早上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边不太清楚。”

王格东思索片刻,又问:“三硝基甲苯市面上能买到吗?”

老陈道:“这东西管得比枪还严,建设单位买多少用多少都有严格监管。咱们省里过去发生的这类案子,用的都是土火药,土火药威力有限,稳定性差,好多情况下凶手只把自己炸死了。我还从没见过用TNT玩命的。”

王格东捏了捏烟屁股,道:“土火药一般自制的吧?”

“恩,这东西很简单,随便买点材料就好了,或者从烟花爆竹里弄。”

王格东道:“TNT呢,能自制吗?”

老陈摇头:“难度很大,要用到发烟硝酸和浓硫酸,需要工业设备,自己应该整不出来。”

王格东点点头:“好吧,你继续去忙,我再跟其他人了解下情况。”

他思索已定,这案子影响很大,现在县里已经动员所有相关部门封锁消息,但显然这种事根本压不住。要早点破案,弄清事实才行。

目前要做的,一是等老陈那边最终完全确定炸药的成分,如果真是TNT,需要到周边县市相关地方好好排查。另一块工作,先去问问刑侦队最新调查进展吧。

他朝着刑侦队几间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到,迎面队长林杰跑上来,急声道:“老大,应该锁定凶手了。”

“哦,这么快?”王格东有些喜出望外,没想到才半天时间就知道凶手了。

林杰道:“早上镇上跟何家签协议,就是那个被江平弄的何家,是户主的儿媳去签的。当时办公室里一共四个人,除了甘佳宁外,分别是副镇长李刚,江平,还有街道主任陆卫国。四人全部当场死亡。当然,尸体完全炸烂烤焦,一根完整手指都找不出,但在这房间里是不可能逃生的。我们也问了其他人,确定当时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人。爆炸就是从那间办公室出来的。我们查过监控,当时甘佳宁提了个单肩包,单肩包里装着什么看不出,我猜就是炸药。之后我们查了甘佳宁的简历,她十多年前是浙大化学系的学生,我又翻了她在学校的文档,发现她几篇论文谈的都是炸药工艺,她对炸药制作这一块工作很精通。”

“这…”王格东显然没想到,一个女人搞出炸药跟他们玩命了,随即冷笑一下,“江平这蠢货也是死有余辜,要不是有人保他,我早把他废了。李刚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陆卫国,我听说他在老百姓那边口碑很不错,这件事本不关他的事的,哎…”

他想了想,继续道:“现在案情基本清楚,你们就领了搜查令,去搜何家吧。回头再把犯罪动机,犯罪经过,监控录像整整,就结案了。过几天跟上级领导沟通后,再决定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向社会公布。”

林杰道:“好的,我马上去办。”

之后,林杰带人搜了何家,搜出了各种化学设备和用剩的材料,家中也发现遗留的TNT颗粒。

县局再派人走访相关的材料销售点,甘佳宁的材料大多是从农材市场和中学化学品销售点买的,店家也确认这个女人前几天来买过东西。甘佳宁把买来的各种化肥、硝酸、硫酸、农药经过反复提纯,化学反应,最后做出了TNT炸药。

整个案情结构清晰,犯罪动机明确,证据确凿。

凶手和受害者同归于尽,凶手家属对此并不知情,后续也就没什么好思考如何量刑,如何赔偿的问题了。

县里向社会公布时,遇到点麻烦,他们不能说是何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最后送了个骨灰盒回来,如此女主才怒发冲冠,炸了个干净。

经过统一口径,对外宣布,甘佳宁此人性格古怪,不太与人说话,有严重精神疾病,同时她生活不如意,夫妻生活遭遇到严重障碍,于是她仇视社会。证据是她几年前在网上评论跟帖也骂了几句政府,又调侃过几句婚后生活。

县里也加派人手,增加维稳规模,在近几个星期内,控制舆论媒体,尤其不让外地媒体有机会采访甘佳宁家属。

总之,案子就这样了结了。

他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很快风平浪静。

可他们不知道,他,回来了。

在他眼中,甘佳宁玩的,简直是小儿科。

徐增说那个人智商一百六,虽然他从未测过智商,但应该不会太低。

学生时代,化学系同学戏称甘佳宁是“化工女王”,如果真有“化工女王”,那他一定是真正的“化工教皇”,只不过,他不喜欢炸药这种悲情的方式。

要做,就做高端的!

第八章

黄昏,何家院子外。

一个男人抬起一脸盆的大便,朝着何建生母亲头上泼去,她沉默无言,捋了下头发,擦干脸上的粪便,独身拦在门口。

院子里,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大哭,他是甘佳宁的幼子。

门外十多个人站着,一个劲地朝里谩骂,有的拿起木板拍打,吐着口水。

这些人是副镇长李刚、派出所副所长江平的亲属。

一名妇女疯狂地一把将婆婆推倒在地,带人冲进去,把幼子拎了出来。

孩子顿时吓得都哭不出声了。

婆婆急跪在地上,拉扯着他们裤腿,苦求着:“不要弄孩子啊,要打打我吧。”

成年人打小孩,毕竟不像话,万一下手重了,要出大事的。

那名妇女虽然满腔怒火,也知道轻重。

她把孩子一把扔地上,教唆自己十来岁的儿子:“打他,就是这小畜生他妈把你爸害死的!”

在母亲和一干亲戚的撑腰下,那个小鬼马上冲上去,肆无忌惮地踢着这才四岁的小孩。

婆婆忙爬过去,用背护住孙子,任由他们踢打着。

远处,围了很多人,只是没人敢上前帮忙。其中不乏何家的亲戚,可他们也只是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算啦,人都死了,他们婆孙两个也可怜的,不要这么弄啦。”

另一侧,停了辆110警车,几个警察在车外抽烟,并不上去制止。他们接警到现场后,看到是受害者家属在报复何家,因为彼此都相识,况且受害者家属都是他们那圈子里的人,而何家素来没有任何背景关系,所以警察也不插手,只看着事态发展。如果闹得太厉害,等下再出面劝阻也不迟。

街的另一头,徐增和一位胖乎乎的戴着帽子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起眼的一角,男子紧紧握住了拳头,眼中迸出火光,他咬咬牙,正忍不住要走上去,徐增把手一拦:“我去。”

徐增马上来到警车旁,打了招呼,给他们分了烟,说了几句客套话,又说这样子恐怕影响不好吧,万一传播出去,上面领导会不高兴的,警察一想觉得很有道理,过去劝退了那些人。

过后,徐增抿抿嘴,看了眼身旁的老友,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

一间高档的餐厅会所里。

徐增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着面前一桌的好菜,他时而喝几口酒,时而抽几口烟,皱眉看着坐他对面的戴帽子男子。

男子实际年纪和徐增一样,也是三十五岁,但他长了一张圆胖脸,头发秃了一些,身材已经明显走样,肚子凸起,腹肌锻炼成了一整块,看着比徐增这位英俊的男人老了至少十来岁。

一个晚上下来,这人没吃一口菜,只叫了一碗面。

此刻,他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面条,他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鼓着肥厚的腮帮子,让人觉得他真像一头猪,而且是一头垂暮老矣的猪。

总算等到他吃完了,徐增厌恶地看他一眼,道:“要不要来点酒?”

那人终于抬起头,笑着缓缓摇摇头:“你知道的,我不喝酒。”

徐增道:“我知道你不喝酒,现在这时候,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喝点的,来吧,别客气。”

“好吧,那我喝点。”他的态度似乎逆来顺受,对一切都无所谓。

徐增给他倒上一小杯白酒,他一口喝完,喝完后,马上皱起眉头,张嘴哈哈:“白酒更喝不来,好辣呀。”

徐增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

男子看见徐增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隔了好久,才停下,道:“咱们好久好久没这样坐一起吃饭了。”

“是啊,你去美国后,一住就是十年,听说你爸妈也搬去澳洲跟你弟弟住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们见面这么少,彼此却没有感觉陌生,算难得了。”

“谁让咱们俩是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发小呢。”

男子笑了笑,道:“还记得初中那会儿吗,那时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学校内外到处都是些混混学生,天天收保护费,打架斗殴,咱们两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学生,总遭人欺负。”

“可不是,那个时候简直是噩梦连连,你我的日子都难过得紧,天天被那帮小畜生欺负。不过嘛,后来不也熬出头了,昔年这些同学里,你我都还算混得不错的。你自然不用说,美国公司的科学家,一年赚我十几二十年的钱,我嘛,呵呵,你知道,也还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