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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川的轮椅安置在一旁,茶馆内有人招呼道:“蒋医生过来玩了啊?”轻飘飘的目光带过裴川,也会怜惜地喊上一声小川。

  “是啊,你们玩,我就看看。”

  裴川的目光越过柏树,落在捂着眼睛的小姑娘身上。

  贝瑶穿着自己的红棉袄,两只小手把眼睛捂得严严实实,陈虎领着方敏君又猫腰又钻巷地藏。小女孩清亮的嗓音说:“3、2、1……我来找你们了!”

  她笑着放开手,第一眼却是对上轮椅上男孩的目光。

  他率先移开眼睛。

  贝瑶眼睛亮了亮,她还看不懂自己本子上的小秘密,然而并不妨碍她心里亲近裴川。她想和他说说话,可是一整个学期,裴川都不怎么搭理她。况且现在先得去找孩子们,她只好迈着小短腿去找陈虎他们。

  陈虎也损,他带着所有人钻进了茶馆旁的仓库里,那里堆满了尼龙口袋。

  孩子们往里面一蹲,贝瑶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到。

  她打小脾气很好,在周围找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布帘和草丛都被她撩开来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裴川冷漠看着。

  柏树扑簌簌,落了女孩一脸积雪。

  冰凉的雪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化掉,汇成水流过她的脸颊。她狼狈地躲出来,杏儿眼清润,像是被欺负哭了。

  裴川手指扣紧轮椅,许久等贝瑶路经他身边还要找的时候,他低声道:“仓库里。”

  声音很轻,像是久埋在大雪中的喑哑,拉扯出丝丝生硬。

  贝瑶呆呆回头看他,他冷着脸,似乎什么也没说过。

  她转身向仓库走过去,小手拨开尼龙口袋,果然蹲了一排孩子。

  陈虎对上小贝瑶笑盈盈的脸,瞬间懵了,然后爆发出一阵大吼:“贝瑶你肯定偷看了!”

  “我没有偷看。”

  “我才不信,你耍赖!”

  小胖子像是被点炸了的炮弹,还是李达看了眼无措的小贝瑶,出声道:“你先看见的谁?”

  裴川的目光透过开着的仓库门看过去。

  贝瑶看了眼委屈得要死的小胖墩儿,他快气哭了。她软糯糯道:“我谁都没有看见。”

  她心想,她是有三年级记忆的小姐姐,不能欺负小朋友。

  她捂住自己眼睛:“你们躲吧。”

  陈虎松了口气,一溜烟跑了,方敏君也赶紧跟上,孩子们七七八八散开躲。

  裴川嘴唇抿得死紧,心里气闷不堪,是他多事了。

  他们本来就没带上他玩,他就不该说那句话。

  贝瑶放开手,去找别的小朋友,他冷冷看贝瑶一眼,然后苍白的手指拉住蒋文娟:“妈妈,回家吧。”

  贝瑶见蒋阿姨推着裴川走了,她杏儿眼眨了眨,怎么了呀?她还没有和他说谢谢呢。

  ~

  赵芝兰在茶馆里和赵秀一桌搓麻将,赵秀今天手气不好,老是打到赵芝兰手里头。她气不顺,喝了口热水:“明年我家敏敏和芝兰家瑶瑶也要一起读一年级了吧,这孩子长起来真是快。”

  麻将搓得哗啦啦响,赵芝兰码好牌:“是啊。”

  “芝兰啊,你也别气馁,要是瑶瑶实在跟不上进度,可以多读一年学前班。反正她年纪小。”

  赵芝兰懵了:“你说啥?”

  “瑶瑶期末不是考得不太好?我听说刚及格。可别赶进度,要我说基础扎实最重要。我本来也是这么想敏敏的,要是她考得不好就再读一年,可是卷子一拿回来,敏敏考了90呢,那继续读一年级应该也没问题。”

  赵芝兰可算听出些门道了,她斜睨了赵秀一眼:“谁跟你说我家瑶瑶刚及格了?”

  赵秀心想,装,你就装。

  赵芝兰抓好牌,喜笑颜开道:“她今年很乖,只差一分就一百分了呢,考了九十九!”

  赵秀愣住了。

  牌桌上另外两个女人惊讶赞道:“哟,这孩子以后有出息。”

  赵秀脸色都变了:“赵芝兰,你不用编这个来骗人吧?”

  “我用得着骗你吗?不信你去问问余老师啊,老师那里有分数记载。”

  赵秀也明白这个道理,说这样的慌一下子就能被拆穿,赵芝兰还不会蠢到用这么来骗她。那就说明贝瑶那个小丫头真的考了99?

  赵秀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觉得没脸极了。偏偏牌桌上另外两个女人还不懂眼色,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赵秀一眼后,又一叠声夸赵芝兰女儿聪明伶俐。

  赵秀气得快冒烟,她闷声挫麻将,从小到大这还是赵芝兰第一次比赢自己。

  这种感觉又耻辱又憋屈,她恨不得把外面玩闹的方敏君抓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

  这个年过得很快,小时候的年味儿很足。

  吃着糖果瓜子,看着电视就能美得冒泡。贝瑶天天都很开心,只不过有时候她小手托腮望着对面的房子会想,为什么今天也没看见裴川出来玩呢?

  方敏君被妈妈骂了一顿,哭得脸都花了,她抽噎着辩解:“90分很多了呢,陈虎才50!”

  “我是让你考赢贝瑶!”

  “妈妈,下次我就可以了。”她抽泣着,“除了贝瑶,我考得最好了。”

  赵秀一想也对,方敏君好歹有九十呢,小区里其他的都是群皮猴子,唯一一个不知道分数的就是裴家那个断了腿的孩子,不过那样的孩子,能指望他考得多好?说不定也不及格。

  赵秀只得戳戳方敏君的脑袋:“过完年好好努力知不知道?”

  方敏君连忙点点头。

  开春的时候学期班下学期也开始读书了,童年的时光总是欢快而逝。

  小贝瑶眼里,方敏君依然高冷,胖墩儿陈虎魔音穿耳,而角落的裴川,没有再主动和她说过话,仿佛那天低声告诉她在仓库的那个人是她的错觉。

  学前班最后一个月的时候,学校颁布了一项政策——往后的学前班取消考试!

  班里如陈虎这样的,乐翻了天。

  其余小朋友知道不用期末考试,也大多高高兴兴的。只有方敏君惆怅地想,不考试了的话,只能一年级去超越贝瑶了吗?

  余茜老师送走这批孩子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他们都还像是初生的小幼苗,一个个幼嫩青葱。

  不知道长大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他们会去何方。

  她给孩子们挥着手:“小学加油啊小朋友们!”

  从什么都不懂到已经懂了规矩的孩子们,全部都乖乖答好。

  裴川六岁了。

  他的腿没能像妈妈说的那样,‘长大了会长回来’。他每晚睡觉之前都会看着残缺的它们,可是它们到底没有长出来。

  去一年级之前,他听到了蒋文娟和裴浩斌吵架。

  蒋文娟冷笑道:“一年级没有再能帮小川上厕所的老师!”

  “我说了我会拜托一下老师,送礼请他们帮帮忙!”

  “能拜托一年,那以后呢,小学五六年级呢!初中高中呢!你能拜托一辈子!我会找到医院给小川安假肢,倾家荡产我也会让他重新站起来!”

  “娟儿,你别冲动,小川还太小了……”

  裴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

  他想说,自从幼儿园那次以后,他没有让老师帮忙上厕所了。

  他不懂什么是“假肢”,但是他听懂了“重新站起来”。

第11章 凉薄

  漫长的暑假过去,裴川的父母终于彼此之间达成妥协。

  孩子最适宜安装假肢的年龄在七岁到十四岁之间。太过稚嫩的躯体也承受不住假肢练习的痛苦,他们最后决定把这件事压到裴川九岁再去做。

  小学开学的时候比学前班热闹多了,九七年的初秋,学前一班的孩子对应升学一年级一班,而二班的孩子对应去学前二班报名。

  贝瑶惊奇地发现一件神奇的事——她脑海里颇为清晰地多了四年级的记忆。

  四年级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从家到学校在修路,贝瑶小区的孩子们每天得绕小路去上学。

  第二件是四年级时舅舅开车撞了人,赔了一大笔钱,妈妈边哭边用积蓄填这个无底洞。

  贝瑶年纪小,思索不清楚这些事情,她只知道两件事都意味着不好。

  然而现在更能引起小小的她的注目的,是新的班主任老师。到了一年级他们的班主任叫洪关静。一个三十来岁脾气不好的女人,贝瑶记得自己有一次作业写错了,被她打过掌心。

  她下意识畏惧这个并不和善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贝瑶不安地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去一年级二班念书呀?”

  赵芝兰抱着她,一脚踏过水坑:“不行,学前一班的只能去一年级一班读书。”

  贝瑶有气无力地趴在赵芝兰怀里。

  结果去报名的时候,她才发现笑着的女老师并不是洪关静,而是一个偏瘦又显得知性的女老师。叫做蔡清雨。

  贝瑶懵了一瞬,然后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这辈子她少读了一个幼儿园,于是走向和之前完全不同,原本她现在才应该到学前班念书,所以老师也换了。

  这意味着未来的一切事情不可知。

  贝瑶大眼睛悄悄看着这个陌生的班主任,蔡清雨笑着给她登记,然后对着赵芝兰夸赞道:“我看过贝瑶在学前班的成绩了,很不错。”

  赵芝兰连忙道:“谢谢老师,以后麻烦你了。”

  “不客气。”

  蔡清雨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妈妈身边小小的女孩子,问赵芝兰:“你们和裴川是一个小区的吗?”

  “对的。”

  “好了,没事,报了名的孩子明天再来学校读书,我们发课本。”

  蔡清雨提前知道自己班上会来一个烫手山芋,她还和学前班的余茜老师聊过。她是教小学知识的,一届会整整教六年,相当不容易,语文和数学老师都是女老师,可没有谁方便帮渐渐长大的裴川脱裤子上厕所。

  余茜叹了口气:“他很敏感,在学前班一次也没有让我帮忙上过厕所。如果可以,请你多照顾照顾他吧。”

  蔡清雨内心有些惊讶。

  她也知道这样有残缺的孩子成长轨道就是一道曲线,因为分外关注了下自己班上和裴川作邻居的几个小朋友。

  陈虎、方敏君、贝瑶、李达。

  一年级一班一共62人,不会有人单出来,这次的裴川,是有同桌的。

  但是听余老师说,这个孩子对所有人都没有善意,哪个孩子和他做同桌恐怕都不好受。

  裴川上一年级那天来得很早,蔡老师冲他招招手,这孩子目光在晨光中寂静得像破晓时分的天幕,他顿了一下,自己推动着轮椅朝着蔡老师过去。

  蔡老师了解过他的性格,于是也不多言,把纸上四个名字放在他面前。

  蔡老师笑着轻快道:“裴川,老师和你玩一个游戏,你指一个名字,他会成为你的同桌。”

  蔡老师知道只上过学前班的裴川不识字,她想通过这种公平的方式,让这个孩子选出来一个同桌。

  裴川黑黢黢的眼,静静看着四个名字。

  他确实不认识。

  除了方敏君是三个字的,他能猜到是她以外。另外三个名字在他面前成了一道选择题。

  他垂眸。

  “达”字里面有个他认识的“大”。他也猜到这个名字是“李达”。

  就只剩两个选择了。

  他没法再排除下去。

  他坐了很久,蔡清雨都忍不住催促他。

  他的目光略微移开,静静落在了桌上摊开的学前班成绩上。一个50,一个99。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这回他知道哪个名字是陈虎,哪个名字是贝瑶了。

  学前班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他如果不争取,就一无所有。

  生活对他并不好,这个世界自私的人才会迎来黎明。他的手指略过纸上第一个名字,落在了第三个名字上。

  ~

  贝瑶重新和裴川成了同桌,她欢喜极了,杏儿眼清亮,像是水葡萄。

  她小奶音糯糯的:“裴川,我明天把小棒带来一起玩好不好?”她记忆虽然超前几年,但是心智被这具身体所限,童心可爱鲜活。

  裴川依然不说话,他抿抿唇。

  班上每个人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同桌,他不是个好人。剥夺了她四分之三不是他同桌的概率,才换来了接下来六年。

  因为同桌再次成了裴川,贝瑶高兴极了。她把妈妈买的细细的彩色小棒带进书包,下课和裴川一起玩。

  小棒原本是一年级数学老师要用到的教加减法和数数的工具,但是贝瑶知道还有种游戏叫做捡小棒。手先全部握住,然后猛地松开,小棒会散落到桌子各个地方,然后一根根捡起来,但是过程中不能惊动别的小棒,谁捡得多谁赢。

  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所有小孩子都爱玩的一个游戏,就跟二三年级流行的跳球一样。

  她小手把小棒递给他:“你先。”

  先来的人会有优势,每个孩子都想争这个第一,他看看身边无邪清亮的双眼,伸手接了过来。

  他第一次和小小的女孩子玩这样的游戏。

  然而他冷静得不似一个小孩子。她小手笨拙,他却能沉着捡起来。

  最后一共五十根小棒,他43根,贝瑶7根。

  裴川手中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小棒,他看她,她萌萌地眨眨眼,看着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七根,第一次知道和裴川玩一点都不好玩。

  他面无表情,就可以让她毫无游戏体验。

  年幼的裴川并不懂得退让,他像九六年那场冰雹中顽强耸立的幼竹,迎着风雨和击打,最后只能被风折断。

  贝瑶咧开嘴,露出小乳牙:“裴川真厉害。”

  贝瑶继续和他玩,然后一路被他虐。

  他并不让着她,这个游戏玩到数学教完简单的加减法,她依然不能捡到超过十根。

  她稚嫩又柔软,用一个孩子最大的宽容包容着他的凉薄。

  然而第二个炎热的夏天,二年级来临的时候,从来不在学校喝水的裴川会多带一杯水。越过那条三八线,水杯最后会出现在小贝瑶的桌子上。

  ~

  方敏君很崩溃。

  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她的语文和数学成绩分别是93、94。而贝瑶是95、100。于是整个二年级她都提着心在学习。

  更让她崩溃的是,班上第一名双百分,是那个没有双腿的裴川。

  方敏君差点急哭了,最后赵秀问起来,她边哭边说:“贝瑶偷看了裴川的卷子,裴川没有遮。”

  赵秀心想,赵芝兰的女儿出息啊,小小年纪就作弊。

  她想通以后反而安慰了下方敏君:“没事,以后三年级换位子考试,我就不信她还能抄别人的。”

  至于那个第一名裴川,聪明是聪明,脑子好使,然而到底是个残废,再厉害估计找工作娶媳妇都是问题。哪家愿意把闺女嫁给那样的人。

  至于陈虎,在整个小区垫底水平一直稳定,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