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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道:“现在回去,除了鞭子可没别的给你吃。”
魏无羡却早有主意,宣布道:“不回去。我们去摘莲蓬!”
江澄嘲道:“是‘偷’吧。”
魏无羡道:“每次又不是没补钱!”
云梦江氏在这一带时有照顾附近人家,除水祟不收取报酬,方圆数十里,不说几个莲蓬,哪怕是划一片湖专门种给他们吃也是乐意的。每次家中少年出去吃了人家的瓜、捉了人家的鸡、药晕了人家的狗,事后江枫眠也会派人一一补上。至于为何非要锲而不舍地偷来吃,倒不是流氓纨绔作风,无非少年人好玩儿心重,贪那一点被人笑笑骂骂追追打打的趣味罢了。
众人上了船,划了好一阵,到了一片莲湖附近。
好大一片莲湖,青翠翠的。碧叶层层叠叠,小的如盘,大的如伞。外边的低一些疏一些,平平铺在水面上;里边的高一些挤一些,足够遮掩载人的船只,但若是看到哪里一群莲叶挨肩擦头地骚动起来,便知道是有人藏在里面做小动作了。
莲花坞的小船滑进这片碧绿的天地底,四周挂满了鼓囊囊的大绿莲蓬,一人撑船,其余人便开始对它们动手动脚起来。大头大脑的莲蓬长在细长的莲茎上,莲茎平滑的绿杆上生满小刺,但不扎人,一折,脆生生地便断了。他们都是连着一段长长的茎一起折了,回去后还可以找个瓶子,插在水里养着,听说这样会多鲜嫩几天。魏无羡也只是听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就是这么信誓旦旦告诉别人的。
他折了几枝,随手剥了一个,颗粒饱满,扔进嘴里,娇嫩多汁,边吃边随口胡哼瞎唱着什么“我请你吃莲蓬、你请我吃什么”,被江澄听到了,道:“你请谁吃?”
魏无羡道:“哈哈,反正不是你!”正准备摘个莲蓬砸他脸,忽然“嘘”了一声,道,“死了,今天老头在!”
老头就是在这片水里种莲蓬的老农。到底有多老,魏无羡也不知道,反正在他看来,江枫眠是叔叔,比江枫眠大的一律都可以被称为老头。打魏无羡记事起他就在这片莲塘了,夏天来偷莲蓬,被抓住后就会被他打。魏无羡时常怀疑这老头是个莲蓬精转世,因为他对自己家湖里少了几个莲蓬了如指掌,少了几个打几下。莲湖里划船,竹篙比桨好使,砰砰砰!打在身上痛极了。
众少年也都吃过几杆子,当下都嘘道:“快跑,快跑!”忙不迭抄桨,落荒而逃。七手八脚,划出了莲塘,做贼心虚地回头一看,老头的船已经穿出了重重莲叶,在开阔的水面上滑行。魏无羡歪头,看了一会儿,忽道:“奇怪!”
江澄也站了起来,道:“那船为什么走得这样快?”
众人一看,那老头背对他们的方向,正挨个数着船上的莲蓬,竹篙放在一边,没动,船只却走得又稳又快,竟是比魏无羡他们的还快。
众人都警惕了起来。魏无羡催促道:“划过去,划过去。”
两边船靠得近了,众人看得分明,老头的船边,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影在水面下游荡!
魏无羡回头,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众人小心,莫要惊了老头和下面那只水鬼。江澄点头,划船只带出无声的水波,动静几近于无。当两船相距约三丈时,一只青白色的手从船底湿淋淋地扬起,从老头堆满船的莲蓬里,偷偷抓走了一个,无声无息潜入水底。
片刻之后,两个莲子米的壳子浮上水面。
一群少年惊呆了:“不得了,这个水鬼也偷莲蓬啊!”
老头终于发现身后来了人,一手抓着一只大莲蓬,一手抄竹竿转身。这动作惊了水鬼,哧溜一下,白影没了。众人忙道:“哪里跑!”
魏无羡扑通入水,扎进水底,不一会儿便拖着一个东西钻出来,道:“抓住了!”
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只小水鬼,肤色青白,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模样,十分惶恐,在一群少年的注视下几乎要缩成一团。
这时,老头一竿打来,骂道:“又来捣乱!”
魏无羡背上刚挨了鞭子,又吃了一竿,“嗷”的一声差点松了手。江澄怒道:“好好说话,干什么动手打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魏无羡忙道:“没事没事。老……老伯你看清楚,我们不是鬼,这只才是鬼。”
老头道:“废话,我只是老,我又没瞎。还不把它放了!”
魏无羡怔了怔,但见这被他捉住的小水鬼连连作揖,黑眼睛湿漉漉的,一副很可怜的样子,手里还揪着刚才偷的那个大莲蓬舍不得松手。莲蓬掰开了,看来是还没来得及吃几颗,就被魏无羡揪上来了。
江澄心道这老头简直不可理喻,对魏无羡道:“你别放,咱们把这水鬼抓回去。”
闻言,老头又举起了竹篙,魏无羡忙道:“别打别打,我放它下来就是了。”
江澄道:“别放,万一这水鬼杀人替死怎么办!”
魏无羡道:“这水鬼身上没血腥气,他年幼游不出这片水,最近这片水域没说死过其他人,应该是没害过人的。”
江澄道:“就算之前没害过,今后也不一定不会……”
话音未落,竹篙呼呼飞到。江澄吃了一记,大怒:“你这老头不分好歹吗?!知道是鬼不怕被它害了啊!”
老头也很理直气壮:“一只脚都进棺材的人还怕什么鬼。”
魏无羡料想它也跑不远,便道:“别打了别打了,我松手了!”
他当真松了手,那水鬼哗啦一下蹿到老头船后,似是不敢出来了。
魏无羡湿淋淋地爬上了船,老头从船上挑了个莲蓬,丢进水里,水鬼不理。老头又挑了个大的,再丢进水中,莲蓬在水面上沉浮几下,忽的半个白脑袋钻出水面,像条大白鱼一般,把两个绿莲蓬叼进水底了。再过一会儿,水面上又浮起一点白色,水鬼把肩和手也露出来,缩在船后,埋头“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
众人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不禁纳闷。
眼看着老头又丢了个莲蓬进水,魏无羡摸了摸下巴,有点不是滋味,道:“老伯,为什么它偷你的莲蓬,你让它偷,还送给它吃。我们偷你的,你就要打?”
老头道:“它帮我推船,给它几个莲蓬吃吃又有什么?你们这班小鬼?今天偷了几个?”
众人讪讪,魏无羡眼角一瞄,船肚子里堆了几十个不止,心道不妙,忙道:“走着!”
几人当即抄桨,那老头挥舞着竹篙迎面冲来,船行如风,头皮一麻,只觉那竹篙马上就要敲到,连忙撒开四肢,划得要疯了。两艘船绕着一大片莲湖逃了两圈,眼看越追越近,魏无羡已经吃了好几竿子,而且发现竿子只冲着他来,抱头大叫,道:“不公平!为什么只打我!为什么又只打我!”
众师弟道:“师兄你顶住啊,都靠你了!”
江澄也道:“是啊,你好好顶着。”
魏无羡大怒,“呸!我顶不住了!”他抓了船上一只莲蓬,扔出去道,“接着!”
那是很大的一只莲蓬,掉落到水里,“咚”地溅起水花。老头的船只果然一顿,那只水鬼欢欢喜喜游过去,捞了莲蓬来吃。
趁此机会,莲花坞的船终于得了个空,逃掉了。
回去的时候,一名师弟道:“大师兄,鬼能吃出味道吗?”
魏无羡道:“一般吃不出吧。不过我看这只小鬼,大约是……是……阿……阿嚏!”
日头落了,风来了,吹一吹,凉意上来了,冷丝丝的。魏无羡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脸,接着道:“大约是生前想吃莲蓬吃不到,偷偷来摘的时候掉进湖里淹死的。所以……啊……啊……”
江澄道:“所以吃莲蓬就是在了执念,会有满足感。”
魏无羡道:“唔,对。”
他摸了摸新旧伤交加的后背,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了:“这可真是千古奇冤,为什么每次一有什么事,永远都只打我?”
一名师弟道:“你最英俊。”
另一人道:“你修为最高。”
再一人道:“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众人纷纷点头,魏无羡道:“谢谢大家的赞誉,我听得都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师弟道:“不客气啊大师兄。每次都是你挡在前面,你值得更多呀!”
魏无羡惊讶道:“哦?还有更多,说来听听。”
江澄听不下去了,道:“都住口!再不好好说话,当心我扎穿了船底,一起死了干净。”
这时,途经一片水域,两岸是农田。田里有几名身姿娇小的农女耕作,见他们的小船驶过,奔向水边,远远招呼,道:“哎——!”
众人也“哎”地应了,七手八脚去捅魏无羡:“师兄,叫你呢!人家叫你!”
魏无羡定睛一瞧,果然是他带着头打过交道的,心头霎时乌云退散晴空万里,也站起来挥手招呼,笑道:“什么事!”
小船顺水流,农女们在岸边跟着走,边走边道:“你们是不是又去偷莲蓬了!”
“快说挨了多少下!”
“还是去药人家的狗啦?”
江澄听了几句,恨不得把他一脚踢下船去,痛心疾首:“你这臭名远扬的,真是给咱们家丢脸。”
魏无羡辩解道:“她们说的是‘你们’,我们一伙儿的好吗,要丢脸也是一起丢脸。”
这厢两人正掐着,那头一名农女又喊道:“好吃吗!”
魏无羡百忙之中抽空道:“什么?”
农女道:“我们送的西瓜,好吃吗!”
魏无羡恍然大悟,道:“西瓜原来是你们送的啊。很好吃!怎么不送进来坐坐,我们请你们吃茶!”
那农女嫣然一笑,道:“送去的时候你们不在,放了就走,不敢坐啦。好吃就好!”
魏无羡道:“谢谢!”他从船底捞出几个大莲蓬,道,“请你们吃莲蓬,下次进来看我练剑啊!”
江澄嗤道:“你练剑很好看么?”
魏无羡这么朝岸边丢着莲蓬,抛得老远,落入人手里却是轻轻巧巧的。他抓了几只往江澄胸口塞,搡他:“你愣着干什么,你也赶紧的。”
江澄被搡了两下,不得已接了,道:“赶紧的什么?”
魏无羡道:“你也吃了西瓜,还不得给人家回礼啊。来来不要不好意思,都丢起来,丢起来。”
江澄嗤道:“笑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话是这么说,可一船师弟都开始丢得不亦乐乎了,他还没动手。魏无羡又道:“那你丢啊。这次丢了,下次就可以问她们莲蓬好不好吃,又可以搭话了!”
众师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受教了,师兄真是经验老道啊!”
“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事的!”
“哪里哪里,哈哈哈哈……”
江澄本来要丢的,一听这话瞬间清醒,深觉丢人,剥开一只莲蓬自己吃了起来。
船在水里走,姑娘们在岸上小步追,接着船上少年们抛过来的翠绿莲蓬,沿路跑沿路笑。魏无羡右手搭在眉间,望着这一路风景,笑着笑着,叹了口气。众人道:“大师兄怎么啦?”“妹子们追着你跑还叹气啊?”
魏无羡把桨扛上肩,嘿道:“没怎么,只是想到我诚心诚意请蓝湛来云梦玩儿,他居然敢拒绝我。”
众师弟竖起大拇指:“哇,不愧是蓝忘机!”
魏无羡意气风发地道:“住口!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拖来,然后把他踹下船去,骗他去偷莲蓬,让老头用竹竿子敲他,让他追在我后面跑,哈哈哈哈……”
长笑了一阵,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船头一个人板着脸吃莲蓬的江澄,笑容逐渐消失,叹道:“唉,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江澄怒了:“我就想自己吃怎么了?”
魏无羡道:“你啊你,江澄。算了,你没救了,你就一辈子自己吃吧!”
总之,偷莲蓬的小船,再一次满载而归。
●
云深不知处。
深山之外,炎炎六月。深山之中,却是一派静谧世界,清凉天地。
兰室外,两道白衣身影端立于长廊上。风过,白衫轻动,而人纹丝不动。
蓝曦臣和蓝忘机,正在端立。
倒立。
二人皆是一语不发,似乎已进入冥想之境。流泉淙淙,鸣鸟扑翅,是此间唯一声音,反倒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半晌,蓝忘机忽然道:“兄长。”
蓝曦臣从冥想中悠悠脱离,目不斜视,道:“何事?”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你摘过莲蓬吗。”
蓝曦臣侧首,道:“……没有。”
姑苏蓝氏的子弟若想吃莲蓬,自然不用自己去摘。
蓝忘机颔首,道:“兄长,你知道吗。”
蓝曦臣:“什么?”
蓝忘机:“带茎的莲蓬比不带茎的好吃。”
蓝曦臣道:“哦?这倒是没听过。怎么,为何忽然说到这个?”
蓝忘机道:“无事。时辰到,换手。”
两人将倒立支撑的那只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安定至极。
蓝曦臣还待再问,定睛一看,却是笑了:“忘机,你有客人。”
木廊的边缘上,一只白绒绒的兔子慢慢爬过来,蹭到蓝忘机倒立的左手边,抽动着粉色鼻子。
蓝曦臣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蓝忘机对它道:“回去。”
那只白兔却不听,咬住蓝忘机抹额的一端尾,用力扯,似乎想就这么叼着把蓝忘机拖走。
蓝曦臣悠悠地道:“它想你陪着吧。”
拖不动的兔子气急败坏地绕着两人蹦了一圈,蓝曦臣看得有趣,道:“这是爱闹的那一只吗?”
蓝忘机道:“太闹了。”
蓝曦臣道:“闹也无妨,毕竟可爱。我记得有两只。两只不是经常在一起吗,为何只来了一只?另一只是不是喜静不愿出来?”
蓝忘机道:“会来的。”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木廊的边缘上,又扒上了一只雪白的小脑袋。另一只白兔也跟过来,寻找它的同伴了。
两团雪球相互追逐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个地方,就是蓝忘机左手旁,安心挤在了一处。
一对白兔黏着彼此挨挨擦擦,即便是倒过来看,画面也煞是可爱。蓝曦臣道:“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摇了摇头,不知是说没有名字,还是不提。
蓝曦臣却道:“我上次听到你叫它们了。”
“……”
蓝曦臣由衷地道:“是很好的名字。”
蓝忘机换了一只手。蓝曦臣道:“时辰未到。”
蓝忘机默默又把手换了回来。
一炷香后,时辰到,倒立结束,两人回到雅室静坐。
一名家仆送上祛暑的冰镇瓜果。西瓜去了皮,果肉切成整齐的一片片,摆在玉盘里,红红的,透透的,煞是好看。兄弟二人跪坐在席子上,低声说了几句话,交流完昨日听学的心得,便开始食用。
蓝曦臣取了一枚瓜片,却见蓝忘机盯着玉盘,意味不明,本能地停下动作。
果然,蓝忘机开口了。他道:“兄长。”
蓝曦臣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