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金光瑶又从兰陵金氏的方阵之中走出,双手呈上了一只黑色的方形铁盒。金光善单手拿起那只铁盒,高高举起,喝道:“温氏余孽焚灰在此!”

说完,他运转灵力,将铁盒赤手震裂。黑色铁盒碎为数片,无数白色的灰末纷纷扬扬撒于凄冷的夜风之中。

挫骨扬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之声。金光善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听他讲话。等到叫好声渐渐平息,他又高声道:“今夜,被挫骨扬灰的,是温党余孽中的两名为首者。而明日!就会是剩下的所有温狗,还有——夷陵老祖,魏婴!”

忽然,一声低笑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陈词。

这声低笑响起的太不是时候,突兀又刺耳,众人立即刷刷地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

炎阳烈焰殿是一座宏伟的大殿,共有十二条屋脊,每条屋脊之末各设有八只神兽。而此时,众人发觉,其中一条屋脊上,竟然有九只,方才那声低笑,就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那只多出来的脊兽微微一动,下一刻,一只靴子和一片黑色衣角便从屋檐上垂了下来,轻轻晃荡。

所有人的手都压到了剑柄上,江澄的瞳孔一缩,手背青筋突起。金光善又恨又警,道:“魏婴!你胆敢出现在此!”

那人开口说话,果然是魏无羡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奇怪:“我为什么不敢出现在此?你们这些人加起来,有三千么?别忘了当年在射日之征里,别说三千,五千人我也单挑过。而且我出现在这里,岂不正合你们的意?省得劳你们明天还要特地找上门去把我挫骨扬灰。”

清河聂氏也有数名门生丧生于发狂的温宁之手,聂明玦冷冷地道:“竖子嚣张。”

魏无羡道:“我岂非一直如此嚣张?金宗主,自己打自己的脸,痛快么?说只要温氏姐弟去金麟台给你们请罪这件事便揭过的是谁?刚才口口声声说明天要把我和其他温党余孽挫骨扬灰的又是谁?”

金光善道:“一码归一码!穷奇道截杀,你屠杀我兰陵金氏子弟一百余人,这是一码。你纵温宁金麟台行凶,这又是另……”

魏无羡道:“那么敢问金宗主,穷奇道截杀,截的是谁?杀的又是谁?主谋者是谁?中计者又是谁?归根结底,先来招惹我的,究竟是谁?!”

那些站在方阵之中的门生们藏身于人山人海,倍感安全,纷纷壮起了胆子,隔空喊话道:“即便是金子勋先设计截杀你,你也断不应该下这么大狠手,杀伤那么多条人命!”

“哦。”魏无羡替他分析道:“他要杀我,可以不用顾忌下死手,我死了算我倒霉。我自保就必须要顾忌不能伤这个不能伤那个,不能掉他一根头发了?总而言之,就是你们围攻我可以,我反击就不行,对不对?”

“反击?那一百多人和金麟台上的三十多人是无辜的,你反击为何要连累他们!”

魏无羡道:“那乱葬岗上的五十多名温家修士也是无辜的啊,你们又为何要连累他们?”

另一人啐道:“温狗究竟给了你什么大恩大德?这样向着这群杂碎。”

“我看根本没有甚么大恩大德。只是他自以为是个和全世界作对的英雄,自以为在做一件义举,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自己很伟大罢了!”

听了这一句,魏无羡却沉默了。

下方众人将他的沉默当作退缩,道:“归根结底,还不是你对金子勋下那种卑鄙阴损的恶咒在先!”

魏无羡道:“请问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证明恶咒是我下的?”

发问那人哑口无言,噎了噎,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下的?”

魏无羡笑了:“那我再请问,为什么不是你?你不也没证据证明不是你下的恶咒吗?”

那人又惊又怒:“我?我怎么会和你一样?休要混淆是非胡搅蛮缠!你的嫌疑最大,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和金子勋一年多以前就结过怨!”

魏无羡森然道:“究竟胡搅蛮缠的是谁?一年多以前?对啊,我若想杀他,一年多以前就杀了,用不着留到现在。不然他这种角色,要不了一年,我三天就忘了。”

一名家主震惊了:“……魏无羡啊魏无羡,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无理的恶徒……把人杀死之后,还要言辞侮辱,恶语相向。你莫非就没有半点同情之心、愧疚之情?”

骂声一片,魏无羡却安然受之。

唯有愤怒,才能把他心中其他的情绪压下去。

一名站在方阵较前列的修士痛心疾首道:“魏婴,你太让我失望了。亏我当初还曾经仰慕钦佩过你,还说过你好歹是开宗立派的一代人物。如今想来,真是几欲作呕。从此刻开始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哈哈哈哈……”

魏无羡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了,他眼角含泪道:“你仰慕我?你说你仰慕我,那为何你仰慕我的时候我没见过你?而我一人人喊打,你就跳出来摇旗呐喊?你这仰慕,未免也太廉价了。你说你从此与我势不两立,很好,你的势不两立抑或不共戴天,对我有任何影响吗?你的仰慕和憎恶,都如此微不足道,怎好意思拿出来叫嚣?”

话音未落,他喉咙忽然一噎,胸口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痛。

低头一看,一只羽箭正正插在他胸口,箭头埋入了两条肋骨之中。

他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射出这一箭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修士,站在一个小家族的方阵之中,兀自维持着姿势,弓弦犹在颤抖。

魏无羡看得出来,这只箭,原本是直冲他心口致命之处射来的。只是射箭人技艺不精,箭势在半空中衰落,这才偏下了心脏部位,射入了肋骨之中。

那射箭人身旁的人都目光惊愕、甚至惊恐地看着做出了这种鲁莽举动的这名同门。魏无羡抬起头,脸现煞气,反手拔下这只羽箭,用力掷了回去。

只听一声惨呼,那名偷射他的年轻修士,竟然就这样被他徒手掷回的一箭插中了胸口!

他身旁另一名少年扑到他身上,嚎啕道:“哥!哥!”

那个家族的方阵瞬间乱了套,家主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魏无羡道:“你……你……你好狠毒!”

魏无羡右手随便在胸膛的伤口处按了按,暂时止住血,漠然道:“叫什么叫,他射我和我刺他的是同一个位置,死不了。况且他既然敢偷袭射我这一箭,就该料到万一没射中会是什么下场。既然都叫我邪魔歪道了,总不至于指望本人宽宏大量地不和他计较。”

金光善呼道:“布阵,布阵!今天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一声令下,对峙局面终于被打破,数名门生御剑持弓,向着大殿上方包抄过去。

终于先动手了!

魏无羡冷笑道:“说得好像你们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打算的一样!”

说着,他将腰间的陈情取了下来,举到唇边,随着笛子发出尖锐的嘶鸣,不夜天城广场的地面之上,一只只惨白的手臂破土而出!

一具具尸体顶破白石铺就的细墁地面,从泥土深处爬了出来。有御剑刚刚离地的,立即被他们拖了下来。魏无羡站在炎阳烈焰殿的屋脊之上,竹笛横吹,双目在夜色中闪闪发出冷光。俯瞰下方,各家服饰犹如五颜六色沸腾不止的水,翻搅不止,时而四散,时而又聚拢。除了云梦江氏的方阵那边无恙,其他家族尽皆大乱,各个家主都忙着护住自己的门生,一时都无暇去攻击魏无羡。

正在此时,一道泠泠的琴音扰乱了陈情的笛音。

魏无羡放下陈情,回头望去。只见一人坐在另一条屋脊上,横琴于前,一袭雪白的衣衫在黑夜中有些刺目。

魏无羡冷声道:“啊,蓝湛。”

打完招呼过后,他又将笛子举到唇边,道:“从前你就该知道了,清心音对我没用!”

蓝忘机翻琴上背,改为抽出避尘,直冲陈情袭去,要斩断这支催生出魔音的鬼笛。魏无羡旋身一错,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终有一天咱们要这样真刀实枪地杀一场。横竖你从来都看我不顺眼,来啊!”

他此刻已经处于神智不清的半疯狂状态了,一切恶意情绪都被无限放大,只觉得什么人都恨他,他也恨所有人,谁来都不怕了,也不过如此。听了这句话,蓝忘机的动作顿了顿,道:“魏婴!”

这一声虽然是喝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清醒的人来听,都会听出来,分明在颤抖。

忽然,一片厮杀声中,魏无羡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在喊:“阿羡!”

这个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将他他心头狂飙的邪火浇了个透心凉。

江厌离究竟是什么时候来了誓师大会现场的?

魏无羡登时魂飞魄散,顾不上再和蓝忘机相斗,放下陈情:“师姐?!”

江澄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刹那间脸色煞白,道:“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魏无羡跳下了炎阳烈焰殿的屋脊,和江澄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喊:“师姐?师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

他顾不得数道冲他逼来的刀光剑影,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一边格挡一边急急奔走,忽然,看到江厌离被淹没在人群后,一边奋力地拨开几人,一边艰难前行。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少距离,隔着无数人,一时半会儿魏无羡冲不过去,江澄也冲不过去。更糟的是,恰在此时,两人都忽然发觉,江厌离身后,摇摇晃晃地站起了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凶尸。

看到这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魏无羡厉声喝道:“滚开!给我滚开!别碰她!”

江澄也咆哮道:“让它滚!”

他掷出了三毒,紫色的剑光冲那具凶尸飞去,然而,剑光在半路就被其他修士的剑光干扰了,偏离了方向。魏无羡心神越紊乱,控制能力就越差,那具凶尸无视他的指令,反而扬起了手中生锈的长剑,朝江厌离劈去!

魏无羡疯了,边冲边喊道:“停下来,停下来,给我停下来!”

现在人人都在忙着对付自己身边纠缠的凶尸,根本没有谁还有心思注意别人是不是危在旦夕。那具凶尸一剑劈下,划开了江厌离的背部!

江厌离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那凶尸站在她背后,继续扬起了长剑。正在这时,一道剑光削飞了它的头颅!

蓝忘机落在广场之上,顺手接过回召的避尘,第二剑斩断了这具凶尸的双手,生锈的长剑跌落在地。不需要第三剑,它便再也威胁不到人了。

魏无羡和江澄这才冲了过去,连感谢都顾不上对蓝忘机说。江澄抢先抱起江厌离,蓝忘机则截住了魏无羡,抓住他的衣领,提到面前,厉声道:“魏婴!停止催动尸群!”

魏无羡眼下根本顾不上别的事,眼中也完全没有蓝忘机的脸,更看不到蓝忘机眼中的血丝,也看不到他发红的眼眶,只想去看江厌离有事没有,赤着眼睛拨开他,扑到地上。

蓝忘机被他推得身形一晃,站稳了看着他,还没下一步动作,忽听远处又有人惨叫呼救,敛了目光,转身飞去救援。

江厌离的背都被鲜血浸染了,闭着眼睛,好在还有呼吸。江澄探她脉搏的手颤抖着抽了回来,松了一口气,忽然冲着魏无羡的脸就是一拳,喝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能控制住的吗?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

魏无羡跌坐在地上,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他绝望地道:“……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啊……”

这时,江厌离动了一下,江澄紧紧抱着她,语无伦次道:“姐姐!没事!没事,你怎么样?还好,只是划了一剑,还好,我马上带你下去……”

他说着便要把江厌离抱起来,江厌离却忽然道:“……阿羡。”

魏无羡打了一个哆嗦,忙道:“师姐,我……我在这里。”

江厌离缓缓睁开那双漆黑的眸子,魏无羡心中一阵恐慌。

江厌离勉力道:“……阿羡。你之前……怎么跑的那么快……我都没来得及看你一眼,和你说一句话……”

听着听着,魏无羡的心砰砰狂跳。

他还是不敢面对江厌离的脸,尤其是此时此刻,这张脸和当时的金子轩一样,沾满了尘土和鲜血。

更不敢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江厌离道:“我……是来跟你说……”

说什么?

没关系?我不恨你?什么事都没有?不怪你杀了金子轩?

不可能。

但是完全与之相反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所以,她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还能对魏无羡说什么。

可是,她心中就是觉得,她一定要来见这个弟弟一面。

吸了一口气,江厌离道:“阿羡,你……你先停下吧。别再,别再……”

魏无羡忙道:“好,我停下。”

他拿起陈情,放到唇边,低着头吹奏起来。他费了极大精力才稳住心神,这次,凶尸们终于不再无视他的命令了,一只一只,喉咙里发出咕咕怪声,像是在抱怨一般,缓缓伏了下来。

蓝忘机微微顿足,远远望向这边,末了,回头继续出剑,救援尚在苦斗的同门和非同门。

突然,江厌离双目一睁,双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阵大力,将魏无羡一推!

魏无羡被她这一推推得又摔倒了地上,再抬起头时,就见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刺穿了她的喉咙。

握着剑的那名少年,正是刚才扑到那射箭人身上痛哭的年轻修士。他还在哇哇大哭,泪眼朦胧地道:“魏贼!这一剑代我哥还给你!”

魏无羡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头已经外下去、喉咙汩汩冒出大量鲜血的江厌离。

他刚才还在等着她说话,仿佛是对他下达最后的宣判。

江澄也是愣愣的,还抱着姐姐的身体,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魏无羡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蓝忘机一剑刺出,猛地回头。

那名少年这才发现自己错手杀错了人,拔出长剑,恐慌地连连后退,边退边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是要杀魏无羡,我是要给我哥报仇……是她自己扑上来的!”

魏无羡倏地闪到他身前,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名家主挥剑喝道:“邪魔,放开他!”

蓝忘机什么风度仪态也顾不上了,他推开一个又一个的挡路之人,朝魏无羡的方向奔去。然而,还没奔到一半的距离,魏无羡便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手捏断了这名少年的喉骨。

另一名修士怒道:“你!你——当初累死江枫眠夫妇,如今又累死你师姐,你咎由自取,还敢迁怒别人!不知回头,反而继续杀伤人命,罪无可恕!”

可是,再多的谩骂和斥责,此时的魏无羡也听不到了。

仿佛被另外一个灵魂支配着,他伸出双手,从袖中取出了两样东西,在所有人面前,把它们拼到了一起。

那两样东西一半上,一半下,合为一体,发出一声铿然的森森怪响。

魏无羡将它托在掌心,高高举了起来。

阴虎符!

  ☆、第79章 丹心第十九

血洗不夜天,传说中夷陵老祖魏无羡以一人之力,屠杀当夜誓师大会在场三千名修士的血腥一战。

也有传说是五千多人的。无论三千还是五千,有一点不变,那就是不夜天城的废墟,被他变成了一个血涂地狱。

凶手魏无羡在群起而攻之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只身回到了乱葬岗。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众家因此役元气大伤,因此在接近三年的养精蓄锐和拟定计划之后,四大世家才成功围剿了魔窟乱葬岗,把“屠杀”二字,还给了剩下的温氏余孽,和丧心病狂的夷陵老祖魏无羡。

魏无羡看着伏魔殿前的这些修士。他们的神情,和誓师大会那晚酹酒宣誓要将他和温氏余孽挫骨扬灰的那些修士们如出一辙。有的就是那晚幸存的人,有的是那些修士的后人,而更多的,则是和那些人怀有同样信念的“正义之士”。

那名自言被他斩断了腿、不得不安上木制假肢的修士道:“三千人的血债,你万死不能赎清!”

魏无羡打断他道:“三千人?不夜天城当晚到场的确实有三千多名修士,可是在场的还有几大家族的首领,还有各家的精英名士,有这些人在,我难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杀干净?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他们。”

他只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那名修士却觉得受到了轻视侮辱,怒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讨论什么?血债还能讨价还价?”

魏无羡道:“我并非要在这种事上讨价还价,而是我不想光凭别人一张嘴就能随意让我的罪名翻倍。同样的,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硬扛。”

一人道:“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是你做的?”

魏无羡道:“比如赤锋尊被五马分尸,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秦愫金麟台自杀,也不是我逼的;你们一路杀上山来遇到的这些走尸凶尸,同样不是我控制的。”

苏涉笑道:“夷陵老祖,我只听说你狂妄,却没料到你还喜欢狡辩。如若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谁能控制这么多走尸凶尸,逼得我们狼狈不堪。”

魏无羡道:“这有什么想不出来的,只要有阴虎符,谁都能做到。”

苏涉道:“阴虎符不是你的法宝么?”

魏无羡道:“这就要问究竟是谁对它这么爱不释手了。就像温宁,某些世家明明怕鬼将军怕得要死,口里喊打喊杀,暗地里却悄悄把他藏起来十几年。奇怪,当初究竟是谁说已经把他挫骨扬灰了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在场的兰陵金氏门生。毕竟当初全权负责此事,信誓旦旦说已经焚毁了温氏余孽的二名为首者、还在不夜天城带头撒骨灰的,是兰陵金氏的家主。

苏涉立即道:“你不必搬弄是非。”

蓝忘机却冷然道:“搬弄是非者,唯你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