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赶至穷奇道。山谷口果然远远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铁栏,尖尖的铁杆直耸向天际,拒绝闲杂人等的入侵。温宁双手握住两道铁栏,微微用力,三指粗的铁栏便被他掰出了两道明显的弧度。

从弯曲的铁栏之中穿入,在穷奇道中漫步穿行,山谷里空无一人,极为僻静荒凉,偶尔响起一两声咕咕怪鸣。

魏无羡道:“有异样吗?”

温宁翻起白眼,片刻之后,落下瞳仁,道:“没有。好静。”

魏无羡道:“是有点太静了。”

而且,“静”的不止是这座山谷,而是更庞大的空间。

魏无羡迅速觉察事有蹊跷,低喝道:“走。”

他刚刚调转方向,温宁突然抬手,截住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直冲魏无羡心口而来的羽箭。

猛地抬头,山谷两旁、山壁之上,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里钻出来许多人。约一百来号,大多数穿着金星雪浪袍,也有其他服色的,皆是身背长弓,腰挎宝剑,满面警惕,全副武装。以山体和其他人为掩护,剑尖和箭尖,尽数对准了他。

那支率先射向魏无羡的羽箭是为首一人射出的。定睛一看,那人身形高大,肤色微黑,面容俊朗,有些眼熟。

魏无羡道:“你是谁?”

那人射完一箭,原本是有话要说的,被他这么一问,什么话也忘了,大怒道:“你居然问我是谁?我是——金子勋!”

魏无羡立即想起来了,这是金子轩的堂兄,他在金麟台的宴厅里见过此人一面。

他道:“哦。是你。你领着这些人埋伏在这里准备做什么?”

这当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埋伏。恐怕根本没有什么闹凶之事。只因为旁人无法突破乱葬岗脚下的尸阵,魏无羡又神出鬼没,难以追寻踪迹,金子勋便封住穷奇道的山谷口,故意散布谣言,说此地有恶煞出没,而且闹的还是当年被温宁撕碎的那几名督工,引四处夜猎的魏无羡前来钻套子。

只是魏无羡不明白,他这一年来并未做什么触犯金子勋利益的事。即便一年多以前他曾与金子勋在宴厅有过不快,金子勋意图报复,那也不该拖了一年才报复。何以忽然要带一群人在这里围堵他?

金子勋沉着面道:“魏无羡,你不要装蒜了。我警告你,立刻解了你下的恶咒,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追究计较。”

魏无羡一听便知有麻烦了。即使明知会遭到怒斥,他也必须问清楚:“什么恶咒?”

“你还明知故问?”金子勋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咆哮道:“好,我就让你看看,你亲自下的恶咒成果!”

他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这些坑洞小的小如芝麻,大的大如黄豆,均匀地遍布在他身体上,令人恶寒。

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是一种阴损刻毒的诅咒。当年魏无羡在姑苏蓝氏的藏书阁抄书时乱翻,翻到过一本古书,上面讲到这种诅咒时配过一副插图,图上那人面容平静,似乎并无痛觉,可身上已经长出了许多个钱币大小的黑洞。

下咒者的怨念越强,中咒者修为越薄弱,后果便越严重。一开始,中术者是没有知觉的,多半会以为自己毛孔变大了,然而接下来,那些洞就会变成芝麻大小,越到后面,坑洞越长越大,越长越多,直到全身都被大大小小的黑洞爬满,仿佛变成一个活筛子,骇人至极。而且皮肤表面生满了疮孔之后,诅咒就会开始往内脏蔓延,轻则腹痛难忍,重则五脏六腑都溃烂!

魏无羡一眼辨了出来这种恶诅,道:“‘千疮百孔’。这咒着实厉害,不过,与本人无关。”

金子勋似是自己也恶心看到自己的胸膛,合上衣服道:“那怎么会这么巧?中恶咒的,刚好都是当初斥责过你的人。骂一骂你们就下这种歹毒的恶咒?什么心胸!”

魏无羡道:“金子勋,我的确看你不怎么顺眼。但如果我要杀人,不必玩背后下恶咒这种阴沟里的把戏。而且你们一猜就猜到是我,我会这么明显地暴露自己吗?”

金子勋道:“你不是很狂吗?敢做不敢认了?”

魏无羡懒得跟他辩,道:“你自己解决吧。我先行一步。”

闻言,金子勋目露凶光,道:“先礼后兵,既然你不懂回头是岸,那我也不客气了!”

魏无羡顿住脚步,道:“哦?”

“不客气”的意思很明显。要解开这种恶咒,除了让施咒者自损道行,自行撤回,还有一个最彻底的解决办法:杀掉施咒者!

魏无羡蔑然道:“不客气?你?就凭你这一百来号人?”

金子勋一挥手臂,所有门生搭箭上弦,瞄准了山谷最低处的魏无羡和温宁。

果然是他不主动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来招惹他!

魏无羡将陈情举起,笛音尖锐地撕破寂静的山谷。然而,静候片刻,没有任何响应之声。

一旁有人高声道:“方圆十里之内都被我们清理过了,你再吹也召不来几只帮手的!”

果然是早有预谋,将这穷奇道设成了为他精心布置的葬身之地。魏无羡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闻声,温宁举手,拽断了脖子上挂着一枚符咒的一条红绳。

这条红绳断裂之后,他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肌肉开始逐渐扭曲,从脖子往面颊爬上数道黑色裂纹。突然仰头,发出长长一声非人的咆哮!

这埋伏的一百多人里也不乏夜猎场上的好手,从没听过一具凶尸能发出这样恐怖的声音,不约而同脚底发虚。金子勋也是头皮发麻,然而他胸膛上长的东西,让他更难以忍受,登时一扬手臂,下令道:“放——”

正在此时,另一侧山壁之上,一个声音喝道:“都住手!”

一个白衣身影轻飘飘地落下山谷。金子勋原本已咬着牙红了眼,一看清来人身形样貌,还挡在了魏无羡身前,又惊又躁,失声道:“子轩?你怎么来了?!”

金子轩一手扶在腰间剑柄上,冷静地道:“来阻你们。”

金子勋道:“阿瑶呢?”

去年他还对金光瑶十分瞧不起,颇为轻贱看低,如今两人关系改善,便唤得亲近了。金子轩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在他取剑的时候撞破了他,你们便打算这样乱杀一场吗?做这样大的事,也不说一声,好好商量!”

金子勋身中此千疮百孔恶诅之事,实在难以启齿。一来他原先相貌体格都不错,素来自诩风流,无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这么恶心难看的诅咒;二来中咒就说明他修为不够,灵力防卫薄弱,此点更不便为外人道。因此,他只将中咒之事告诉了金光善,求他为自己寻找最好的秘咒师和医师。谁知医师咒师都束手无策,于是,金光善便给了他穷奇道截杀之计。

金光瑶则是金光善本说好派来为他助阵的帮手。至于金子轩,因为魏无羡是江厌离的师弟,再加上金江夫妻恩爱,金子轩几乎什么破事鸟事都要和妻子唠叨一番,担心他走漏了风声,让魏无羡有了防备,是以他们一直瞒着金子轩今日截杀一事。

当年魏无羡见金子轩最后一面时,他还是一派少年的骄扬之气,如今成家后却瞧着沉稳了不少,说话亦掷地有声,有模有样:“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你们都暂且收手。”

眼看就能杀死魏无羡,金子轩却突然拦了下来,金子勋又怒又躁,急道:“子轩,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来干什么的?息事宁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你是没看见我身上这些东西吗?!”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轩忙道:“不必!我已听金光瑶说过了!”

金子勋道:“既然你都听他说过了,就该知道我等不得,不要拦我!”

他二人毕竟是从小便熟识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并不算差,此时金子轩确实不好向着外人说话,而且他也实在不喜欢魏无羡这个人,回头冷冷地道:“你先让这个温宁住手,叫他不要发疯,别把事情再闹大了。”

魏无羡更不喜欢他,莫名被人围堵,火气更大,也冷冷地道:“事情原本就不是我闹出来的,为何不让他们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饶的叫嚣。金子轩怒道:“这个时候你还强硬什么?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论一番老实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无事!”

魏无羡嗤道:“强硬?我毫不怀疑,只要我现在一让温宁收手,立刻万箭齐发死无全尸!还上金麟台理论?”

金子轩道:“不会!”

魏无羡道:“金子轩,你给我让开。我不动你,但你也别惹我!”

金子轩见他执拗不肯软化,突然出手擒他,道:“为何你就是不懂得配合!阿离她……”

他堪堪朝魏无羡伸出手,温宁猛地抬头!

一声沉闷的异响。

听到这声音,金子轩怔了怔。低下头,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只手。

温宁面无表情的半边脸上,溅上了几滴灼热且刺目的鲜血。

金子轩的嘴唇动了动,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还是坚持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接着说下去了:

“……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魏无羡的神情也是愣愣的。

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瞬息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对。不应该。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刚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温宁的。就算温宁已经被他催成了狂化状态,他也应该控制得了的。明明以前都控制得住的。

明明温宁就算发狂了也绝对不应该脱离他的控制、一定会服从他的命令不会胡乱伤人的!

温宁将刺穿金子轩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个透心凉的窟窿。

金子轩的脸看上去很难过地抽了抽,似乎觉得这伤势没什么大不了,自己还可以站着。但终究是膝盖一软,率先跪了下来。

惊恐万状的呼号声开始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将军发狂了!”

“杀了,他杀了,魏无羡让鬼将军把金子轩杀了!”

“放箭!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啊!”

发出号令的人一回头,就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

“啊——————!!!”

不是。不是的。他根本没想杀金子轩的。

他完全没有要杀金子轩的意思!只是在刚刚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没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轩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向前倾倒,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看重自己的外表和仪态,爱好洁净,乃至有些轻微洁癖,此刻却侧脸朝下,狼狈万分地摔在尘土之中。脸上的点点鲜血和眉心那一点朱砂,是同一个殷红的颜色。

盯着他渐渐失去光采的双眼,魏无羡脑中混乱一片。

你不是说心性如何你有数的吗?你不是说自己控制得住吗?你不是说绝对没问题,绝对不会出差错的吗?!

“啊啊啊啊鬼将军啊啊呃————!!!”

“我的手!”

“饶命。不要追我,不要追我!”

穷奇道中,已沦为一片惨叫四起的血海!

魏无羡脑中一片空白,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伏魔殿里了。

温情和温宁都在。

温宁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经脱离了狂化状态,似乎正在和温情低声说话,见魏无羡睁开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温情则红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魏无羡坐了起来。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汹涌的恨意。

他一脚踹到温宁胸口,将他踹翻在地。

温情吓得一缩,握紧了拳头,却只低头抿嘴。魏无羡咆哮道:“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

恰在此时,温苑头顶着一只草织蝴蝶从殿外跑进来,喜笑颜开道:“羡哥哥……”

他本来是想给魏无羡看他涂上了新颜色的蝴蝶,然而进来之后,他却看到了一个犹如恶鬼的魏无羡,还有蜷在地上的温宁,一下子惊呆了。魏无羡猛地转头,他还没收住情绪,眼神十分可怕,温苑吓得整个人一跳,蝴蝶从头顶滑落,掉在了地上,当场大哭起来。四叔赶紧勾着腰进来,把他抱了出去。

温宁被他一脚踹翻之后,又爬起来跪好,不敢说话。魏无羡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疯了一样地吼道:“你杀谁都行,为什么要杀金子轩?!”

温情在一旁看着,很想上来保护弟弟,却强行忍住,又是伤心又是惊恐地流下了眼泪。

魏无羡道:“你杀了他,让师姐怎么办?让师姐的儿子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的吼声在伏魔殿中嗡嗡作响,传到外面,温苑哭得更厉害了。

耳中听着小儿远远的哭声,眼里看着这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惊惶姐弟,魏无羡的一颗心越来越阴暗。他扪心自问:“我这些年来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座乱葬岗上?为什么我就非要遭受这些?我当初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得到什么了?我疯了吗?我疯了吗?我疯了吗!”

若是他一开始没有选择这条道路就好了。

忽然,温宁低声道:“……对……不起。”

一个死人,没有表情,红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死人的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复道:“对不起……

“都、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听着他磕磕巴巴地反复道歉。忽然间,魏无羡觉得滑稽无比。

根本不是温宁的错。

是他自己的错。

发狂状态下的温宁,只是一件武器而已。这件武器的制造者,是他。听从的,也是他的命令:屠杀所有敌人。

那时剑拔弩张,杀气肆虐,再加上他平时在温宁面前从来不吝于流露对金子轩的不满,在温宁心底种下敌意的种子,是以金子轩一出手,无智状态下的温宁,便将他认作了“敌人”,不假思索地执行了“屠杀”的命令。

是他没能控制好这件武器。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负。是他,忽略了至今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相信他能够压住任何不良影响,相信他不会失控。

温宁是武器,可他难道是自愿要来做武器的吗?

这样一个生性怯弱、胆小又结巴的人,难道以往他在魏无羡的指挥下,杀人杀的很开心吗?

当年他得了江厌离馈赠的一碗藕汤,一路从山下捧上了乱葬岗,一滴都没撒,虽然自己喝不了,却很高兴地看着别人喝完了,还追问是什么味道,自己想象那种滋味。亲手杀了江厌离的丈夫,难道他现在很好受吗?

一边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一边还要向他道歉。

魏无羡揪着温宁的衣领,看着他惨白无生气的脸,眼前忽然浮现出金子轩那张沾满了尘土和鲜血、脏兮兮的面容,同样也是惨白无生气。

他还想起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才嫁给了心上人的江厌离,想起了金子轩和江厌离的儿子,那个被他取过字的孩子,才一丁点大,才刚刚办过满月宴,在宴会上抓了他爹的剑,他爹娘都高兴坏了,说这孩子今后会是个了不起的大剑仙,说不定还是仙督。

怔怔地想着,想着,魏无羡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谁来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第77章 7夜奔第十八2

从前只有旁人来问他,该怎么办。如今却是他问别人,自己该怎么办。而且,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忽然,魏无羡脖子后方微微一痛,似乎被一根极细的针扎了一下,周身一麻。

他方才心神恍惚,失了警惕,这感觉传来后,好一阵才知不妙,可人已经不由自主地歪到了地上。先开始还能举起手臂,可很快的,连手臂也摔到了地上,全身都动弹不得了。

温情红着眼眶,缓缓收回右手,道:“……对不起。”

原本以她的实力,是决计刺不中魏无羡的,可方才的魏无羡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才会被她冷不防得手。得手之后,温情将他扶回了一旁的榻上,让他躺下。

这一针扎得狠,扎得魏无羡脑子也稍稍冷静了些,喉结上下滚动一阵,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