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这具身体并非天生样貌清奇,只是品味清奇。一个大男人,居然涂了满脸的胭脂粉黛,还涂得如此之丑,噫,如何能忍!
受此一惊,惊回了点力气,他总算坐起了身,这才注意到,身下有一个圆环咒阵。
环阵猩红,圆形不规,似乎是以血为媒、以手画就,还湿漉漉的散发着腥气,阵中绘着一些扭曲狂乱的咒文,被他的身体抹去了少许。图形和文字邪气中透着阴森。
魏无羡好歹也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魔道至尊、魔道祖师之类的称号,这种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阵法,他自然了如指掌。
他不是夺了别人的舍——而是被人“献舍”了!
这是一种古老的禁术,与其说是阵法,不如说是诅咒。发阵者以凶器自残,在身上割出伤口,用自己的血画出阵法和咒文之后,坐于环阵中央,召唤十恶不赦的厉鬼邪神,祈求被召唤的邪灵完成自己的愿望。代价则是肉身献给邪灵,魂魄归于大地。
这便是与“夺舍”截然相反的“献舍禁术”。
由于代价惨重,怨气极重,鲜少有人敢于实施,毕竟很少有愿望强烈到能让一个活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古书上所记载的例子,有证可靠的,千百年来不过三四人。这三四人的愿望无一例外,都是复仇,召唤来的邪灵都完美地以残忍血腥的方式为他们实现了愿望。
魏无羡不服。
他怎么就被划分成“十恶不赦的厉鬼邪神”了?
虽说他名声是比较差,死状又非常惨烈,但一不作祟,二不复仇,他敢发誓上天入地绝对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安良本分的孤魂野鬼!
棘手的是,一旦邪灵被发阵者请上了身,便默认双方达成契约,邪灵必须为之实现愿望。否则诅咒就会反噬,附身者将元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举手察看,果然,两腕都交错着数道伤痕。扯开衣带,黑衣之下,胸膛、腹部也有利器划过的痕迹。伤口的血虽已止住,可魏无羡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伤。如果不为身主完成愿望,这些伤口便无法愈合。拖得越久越严重。超过期限,就会让接收这具身体的他,连人带魂,活活地被撕裂。
魏无羡再三确认,心中连说了数十声“岂有此理!”,终于能勉强扶墙起身。
这间屋子大是大,却又空又寒酸,床罩棉被也不知多少日没有换洗了。墙角有一只竹篓,原本是用来扔废物的,方才被踢倒,脏物废纸滚落满地。魏无羡观察周遭,随手拾起一只纸团,展开一看,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忙把地上所有的纸团都收集起来。
这纸上的字应当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苦闷之时写来发泄的东西。有些字句段落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焦虑紧张透过扭曲的字迹透纸扑面而来。魏无羡耐着性子一张张看过,越看越是觉得,太不对劲。
连蒙带猜,大致捋清了一些东西。
原来,此身的主人名叫莫玄羽。此地名为莫家庄。
莫玄羽的外公是本地大户,族中人丁稀薄,命中无儿,勤恳耕耘多年,也只得两个女儿。二女名讳并未提及,反正大女是正室夫人所出,招的是入赘夫君。二女虽然相貌出众,却是家仆所出,因此原本莫家打算随便打发她嫁出去,谁知她另有奇遇。十六岁时,有一修仙世家的家主路过此地,对她一见倾心。
时人崇仙,修仙问道的玄门世家在世人眼里是被上天眷顾之人,神秘而高贵,莫家庄的人原本对这种事颇为不齿,但那名宗主时不时一番提携帮衬,莫家拿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于是风向改变,莫家以此为荣,人人也羡慕至极。莫二娘子则为之诞下一子,便是莫玄羽了。
然好景不长,那位家主贪一时新鲜打了野食,没吃几年便吃腻了。莫玄羽四岁之后,他父亲就再也没来过。
渐渐地,莫家庄的人口风又变了,原先的不齿和讥嘲重回,还加上了带着不屑的怜悯。
莫二娘子虽然不甘,却坚信那位家主不会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果然,莫玄羽长到十四岁时,那家主派人将他接了回去。
莫二娘子的头又扬起来了,逢人便骄傲地宣扬她儿子将来一定会做玄门仙首、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莫家庄的人第三次议论纷纷,态度转变。
然而,尚未等到莫玄羽修仙有成、继承他父亲的家业,他就被赶了回来。
而且是被极其难看地赶了回来。
因为莫玄羽是个断袖,还胆大包天地骚扰纠缠同门。丑事被当众捅破,再加上修为无所建树,也就没有让他继续留在家族中的理由了。
雪上加霜的是,莫玄羽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似乎被吓傻了。
一言难尽。魏无羡眉毛抽了两下。
非但是疯子,还是个断袖的疯子。
怪不得满脸脂粉涂得像个老吊爷,怪不得地上这么大一个鲜血淋漓的阵法刚才也没人觉得不对劲。只怕莫玄羽就算把整间屋子从地砖到墙壁到房顶都涂满鲜血,在别人看来也见怪不怪。因为人人都知道他脑子有病!
他灰溜溜地回老家之后,嘲讽铺天盖地而来,似乎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莫二娘子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一口恶气闷在胸口出不来,噎死了。
此时莫玄羽外公已故去,莫大娘子掌家。这位莫夫人大概从小见不得妹妹,连带着也对妹妹的私生子诸般白眼。她有一根独苗,便是刚才进来洗劫的那个,叫莫子渊。莫玄羽被他父亲接走时,莫大娘子眼馋,自觉怎么算也能跟仙门扯上一点亲戚关系,指望来接人的仙门使者捎带着把莫子渊也送去修仙。
当然,被拒绝了,或说被无视了。
这又不是卖白菜可以讨价还价,买一颗送一颗!
也不知道这家人是哪来的自信,都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坚信莫子渊肯定有仙骨、有天资,如果当初去的是他,一定会被仙家赏识,不会像表哥这么不争气。莫玄羽走时,莫子渊虽然年纪尚小,但从小被反复灌输此类毫无道理的念头,也对此深信不疑,三天两头逮着莫玄羽羞辱一通,骂他抢了自己的求仙路,却对那些从仙门带回来的符篆、丹药、小法器爱不释手,全都当成自己囊中之物,爱拿就拿爱拆就拆。
莫玄羽虽然脑子时常犯病,却也知道自己在被人欺辱,忍了又忍,莫子渊却变本加厉,几乎把他整个屋子搬空,终于忍无可忍到姨父姨母面前告了一状。于是,今天莫子渊便闹上门了。
纸上字又小又密,魏无羡看得眼珠子疼,心道这他妈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难怪莫玄羽宁可动用禁术献舍,也要请厉鬼邪神上身为自己复仇。
眼珠子疼完了,就开始头疼。照理说,动用这门禁术时,施术者要在心中默念愿望,作为被召唤的邪灵,魏无羡应该可以听到他的详细要求。
可这禁术怕是莫玄羽从哪里偷偷摘录回来的残本,学得不全,漏过了这一步。虽然魏无羡猜出来他大概是想报复莫家人,但究竟该怎么报复?做到什么程度?抢回被夺走的东西?殴打莫家人?
还是……灭门?
多半是灭门吧!毕竟只要混过修真界,都该知道评价他用得最多的是哪些词,忘恩负义丧心病狂六亲不认天理难容,精彩纷呈,还有比他更符合“凶神恶煞”的人选吗?既然敢点名召唤他,必然不会许什么能轻易打发的愿望。
魏无羡无奈道:“你找错人了啊……”
第3章 泼野第二
魏无羡本想洗把脸,瞻仰一番这位身主的遗容,然而屋子里没有水,喝的洗的都没有。
唯一的盆状物,他猜测应该是出恭用,而非洗漱用。
推门,从外边被闩住了,估计是怕他出去乱跑。
没有一件事让他稍微感受到了重生的喜悦!
他索性先打坐一阵,适应新舍。这一坐就是一整天。睁眼时,有阳光从门缝窗隙漏入屋中。虽然能起身行走,却仍头昏眼花,不见好转。
魏无羡心中奇怪:“这莫玄羽修为低得那点灵力可以忽略不计,没理由我驾驭不了这具肉身,怎么这般不好使?”
这时,腹中传来异响,他才明白:根本不关修为灵力的事,只不过是这句没辟过谷的身体饿了而已。他再不去觅食,说不定就要成为有史以来头一位刚被人请上身就立刻活活饿死的厉鬼邪神。
魏无羡提气抬脚,刚准备踹门而出,突然一阵脚步声靠近。有人踢了踢门,不耐烦地道:“吃饭了!”
话是这么喊,门却没有被打开的意思。魏无羡低头一看,这扇门下方打开了一扇更小的门,刚好能看到一只小碗被重重放在门前。
外面那家仆又道:“快点的!磨蹭什么!吃完了把碗碟拿出来!”
小门跟比狗洞还小一些,不能容人出入,却能把碗拿进来。两菜一饭,卖相奇差。
魏无羡搅了搅插在米饭里的两根筷子,痛心疾首:
夷陵老祖刚重返人间,就被人踹了一脚,骂了一通。给他接风洗尘的第一顿,就是这种残羹冷剩。腥风血雨呢?鸡犬不留呢?满门灭绝呢?说出去有谁信。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这时,门外那名家仆又出声了,这次却是笑嘻嘻的:“阿丁!你过来。”
另一个娇脆脆的女声远远应道:“阿童,又来给里边那个送饭?”
阿童啐道:“不然我来这晦气院子做什么!”
阿丁的声音近了许多,似乎来到了门前:“你一天只给他送一次饭,时不时偷懒也没人说你,这么清闲,你还嫌晦气。你看看我,活儿多得连出去玩也不行。”
阿童抱怨道:“我又不是只给他送饭!这阵子你还敢出去玩?这么多走尸,谁家不是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魏无羡蹲地靠门,端碗边吃边听。
看来这莫家庄近来不大太平。走尸,意如其字,即为走路的死人,一种较为低等,也十分常见的尸变者。除非是怨念极强的死者,否则一般目光呆滞,行走缓慢,杀伤力并不强。但也够平常人担惊受怕的了,光是那股腐臭就够吐一壶。
然而,对魏无羡而言,它们是最容易驱使、也最顺从的傀儡,乍然听到,还有些亲切。
阿童似乎在挤眉弄眼:“你要是想出门去,除非带上我,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