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泥盆纪遗物”躯壳中的地下宫殿,相当于一个被“无”包裹着的匣子,唯有近似“虫洞”的通道,才能穿过线性的时间坐标,1958年的科学考察队,以及1974年的考古队,都是经过虫洞进入了这个神秘的“匣子”,它使前后两者的时间交错在了一起。

在这个危急关头,胜香邻来不及对其余二人多说,只能形容“泥盆纪遗物”躯壳上的虫洞,是一个客观存在的通道,不过地底浓密的磁云,弯曲了周围的物理空间,所以考古队原路返回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虫洞”了。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胜香邻不会说些无根无据的言语,如果能找到“泥盆纪遗物躯壳”上的虫洞,就有机会逃出去,可四周漆黑一团,到处都在塌方,许多区域也已被碎石填埋,众人勉强置身在倾斜的“吞蛇碑”上,形势岌岌可危,多说还能再支撑一两分钟,怎么去远处寻找“虫洞”?

三人想不出可行之策,实在不知应当如何理会。这时只听得“戚戚嚓擦”之声由远而近,用矿灯寻声照去,就见密密麻麻的“尸鲎”,正成群结队从断裂崩坏的缝里涌出,迅速从四面八方向着“吞蛇碑”围拢而来。

罗大舌头叫苦不迭:“怎么跟破裤子缠腿似的阴魂不散,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吃人?”

司马灰一边盯着蜂拥而来的“尸鲎”,一边对罗大舌头说:“罗大舌头还真让你给说着了,尸鲎虽是山坟古尸里的滋生之物,但这玩意儿也有思维意识,不过只能同时思索一件事,刚才那阵墙倒砖塌,使它们受惊之后只顾逃窜,现在遇到活人就立刻把刚才那件事给忘了,意识里只剩下要啃噬人脑和内脏,你就是把它碾得粉身碎骨,它也想不起来别的事了。”

罗大舌头也不知司马灰所言是真是假,但想起那些考察队员的死状,不禁心生惧意,与其被尸虫从七窍里爬进体内,还不如自己给自己来个痛快的,便对司马灰和胜香邻说:“我罗大舌头今天终于革命到底了,先走一步,到下面给你们占地儿去……”

司马灰知道罗大舌头就是嘴皮子上的本事,当初缅共人民军被困在原始丛林里,弹尽粮绝走投无路,剩下的人随时都可能被政府军捉住,处境险恶艰难到了极点,他也没舍得给自己脑袋上来一枪。

不料这时就听身旁“砰”的一声枪响,来得好不突然,顿时把司马灰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头看去,原来开枪的不是罗大舌头,而是躺在“吞蛇碑”上的通讯班长刘江河,他伤势很重,半壁身子都已麻木僵硬,脑中却还恍恍惚惚有些意识,也明白自己算是没救了,不想再拖累其余三人,趁着右臂还有知觉,拽出了胜香邻背包旁的五四式手枪。

众人自从进了地底古城,长短枪支都是子弹上膛,随时处于可以击发的状态,刚才又都将注意力放在周围,所以没能发现通讯班长刘江河的举动,不过生死抉择可没那么简单,刘江河抠下扳机的一瞬间,心里终究有些软弱,枪响的同时手中发抖,结果子弹没有射入脑袋,反倒打在了腮部,将自己的脸颊射了对穿,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通讯班长刘江河已随着惯性滚下了倾斜的“吞蛇碑”。

胜香邻急忙伸手救援,但在这转瞬之间,通讯班长刘江河身上就已爬满了“尸鲎”,司马灰和罗大舌头看得心底一寒,忙把胜香邻拽回“吞蛇碑”。

三人用矿灯照下去,所见实在是触目惊心。就看满身是血的通讯班长刘江河,滚下去的时候压碎了几只尸虫,腐液接触空气迅速变为浓酸,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就已尸骨无存,周围的“尸鲎”仍然不顾死活地爬将过来,也不免被浓酸化去,酸液从裂开的地面边缘,淌落到“泥盆纪遗物”的肉壳上,立时化为黑水。

“泥盆纪遗物”在腐蚀下开始逐渐死亡,它的躯壳由上至下向四周崩裂脱落。司马灰等人见脚下不住塌陷,不得不攀着倒下来的砖墙,一路往高处躲避,所幸处在最为坚固的大殿里,才没被填埋下来的碎砖乱石压住。

这时“泥盆纪遗物”的躯壳所剩无几,塌毁了半壁的地下宫殿,整个暴露在了火山窟里,司马灰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次逃生的机会也是通讯班长刘江河拿命换来的,而且他死得十分惨烈,因此谁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心头却像堵了块千均巨石,感到透不过气来。

三人强行抑制住悲戚之情,翻过附近堆积如山的乱石,从“泥盆纪遗物”残存躯壳的通道中,离开了地下宫殿的废墟,正想摸到洞壁处寻找出口,可四下里冥冥默默,矿灯的光束越来越暗,头皮子也跟着一阵阵发紧,就觉那黑暗深处,仿佛有种巨大无比的吸力,要将众人的灵魂从身体中揪出。

司马灰脸色骤变,考古队的幸存者根本没有脱险,“泥盆纪遗物”的躯壳已经死亡了,可它的“幽灵”仍然存在。

胜香邻也意识到“泥盆纪遗物”的躯壳虽已被毁,但其体内的“无”并不属于任何物质,腐酸对它完全没有作用。

三人没想到通讯班长刘江河死得如此之惨,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很是替这巴郎子感到不值。而此时置身于火山窟底部,周围全是倒斜面的山壁,围得铁桶也似,除非是肋生双翅,才能够到先前从洞口垂下的绳索,而“泥盆纪遗物”残留下的弥漫物质,摆脱了躯壳的束缚,正在无休无止地迅速扩散,好似一条吞吐千丈妖气的巨蟒,在这黑暗的深渊中苏醒了过来。

司马灰脑中嗡嗡作响,记得这火山窟边缘有座大石门,通往绕山而造的地底古城,那道巨门从内向外关闭,两边各有一尊铜人,在外撼动不了分毫,如今说不得了,唯有跑过去设法从内侧推开它,行得通便是一条生路,行不通无非就是一死。

罗大舌头心知那座巨门坚厚无比,重量何止千斤,积年累月之下布满了苍苔,都快在地底下生根了,只凭考古队剩下来的三个幸存者,多半是推不开它,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大不了冲过去一脑袋撞死,总比留在地狱里慢慢腐烂来得痛快。

三人当即逃向山壁下的石门,司马灰和罗大舌头狠下心来,口里呐喊,正要上前动手,胜香邻却忽然拦住二人说:“别过去,不能再往那边走了……”

司马灰如何不知道轻重,整个地底古城都会被“无”所吞噬,即使逃出火山窟,恐怕最终也难免一死,但困兽犹斗,咱都不缺胳膊不缺腿的,难道甘心坐以待毙不成?

胜香邻道:“你先听我说,如果从这座大石门离开火山窟,咱们三个人都会死。”

罗大舌头闻言满头雾水,如今还拿不准能否推得动这座石门,为什么会说离开火山窟就难逃一死?

司马灰却是心念一动,这座孤立在地底的火山是有些不太对劲,它根本就不是“火山”。


第九话 承压层

罗大舌头焦躁起来,觉得司马灰是不是在说胡话?这火山就跟个大烟囱一般,有形有质的矗立在地底古城中,怎能凭空认定它不是火山?

司马灰察觉到理想情况并非如此,如果从表面上看,这座烟囱形的高耸山峰,内外都和火山窟无异,但这里没有硫沉积物,也许地底火山死亡了上亿年,那些沉积物早已分解消散,不过脚下隐隐传来的震动和异响,却显示出山脉深处蕴涵着活跃的巨大能量,既然空气里没有硫的气息,所以绝不会是地下的熔岩,可“泥盆纪遗物”的躯壳溶化之后,强酸仍在向洞窟底层渗透,根据周围的征兆和迹象判断,沉眠蛰伏的火山很快就会喷发,至于这座不是火山的火山里,究竟会喷涌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司马灰就完全猜测不出了。

胜香邻对地质构造的了解程度远比其余二人为多,她知道没有炙热岩浆的火山窟是个“泥火山”,俗称“压力锅”,也是地下洞窟内最为危险的存在,要是发生爆炸或释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当初负责钻掘罗布泊望远镜的苏联专家,也对地底的“压力锅”深为恐惧,而且毫无办法,只能希望这个巨兽继续长眠,永不苏醒。

因为极渊空洞里出现的压力和地下水,大多集中向深层传导,在地壳与地幔的裂隙中,被加压加热,几乎每一滴水都要渗漏几千米的距离,又受到重量压制,在烈火中熬炼千百年,才会化为气态物质循环向上,成为凝聚在极渊半空的云团,这个过程震荡激烈,鬼哭神愁,它所产生的威力和破坏性难以估测。

地底古城中的山峰,就是个千百万年以前形成的“压力锅”,类似的地方在极渊深处应该还有许多,可现在被地层结构受到破坏,脚下逐渐加剧的震感,显示地脉中的热流已经开始膨胀,由于那座巨门破坏了山壁,所以山峰外部的古城在一瞬间就会被其埋没,如果考古队仅想凭借两条腿徒步奔逃,必然有死无生。

三人站在巨门前的隧道里,利用矿灯照视四周,想寻个藏身之处暂作躲避,可山腹内的洞窟围得犹如铁桶,攀上高处的山口也是死路一条,这时洞窟底层忽然塌陷崩裂,无穷无尽的泥浆喷涌而出,“泥盆纪遗物”残存的躯壳,以及其体内的“弥漫物质”,变成为了一个无底黑洞般的漩涡,随即被喷发的泥浆埋没。

由于这火山窟里除了存在大量菌类植物,还有许多肉眼难以分辨的细小微生物群落,它们能够忍耐高温、地热和强酸,在温度高达100度的时候仍能生存,那残酷异常的环境,与37亿年前生命诞生时的环境非常相似,另外此类微生物会随着地热的变化,会呈现出黄、橙、红、褐等不同颜色,好似极光般炫目耀眼,使得整个漆黑的火山窟里,一时间亮如白昼。

司马灰等人趁机看得清楚,俱是骇异难言,那个“大肉柜子”的确十分恐怖,即使躯壳彻底坏死,它体内的“弥漫物质”仍可吞噬空间,但仅在一瞬间就被咆哮的泥浆吞没,无法确定会被带到哪里,从此以后地底就多了一个充斥着“无”的空洞,然而在地幔深处源源不绝的脉动中,它的存在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也许最终只能沦落为一个永远塌缩在岩浆里的“幽灵”。

三人尚未从震惊中平复过来,滚滚浊流席卷着泥石就已向巨门涌来,司马灰被逼得走投无路,瞥见身旁九尊禹王铜鼎,腹深足高,又是用陨铁炼成,耐得住烈焰烧灼,索性就招呼罗大舌头与胜香邻,一同爬着鼎壁翻身跳入其中。还没等站稳脚跟,灼热的泥浆就流到了近前,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几尊青铜古鼎猛然向前推去,只听耳轮中轰隆一声响,竟将那座巨门从中撞开。

众人置身在歪斜晃动的大鼎腹中,一个个都被撞得五脏六腑翻滚颠倒,神智多已恍惚不清,却仍紧紧拽住鼎耳,丝毫不敢放松,唯恐被甩落出去。

过了约莫两分钟,伴随着低沉的怒吼,又听得一声炸雷霹雳般的巨响,然后耳朵就聋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原来最开始涌出的大量泥浆,只是火山窟底层的淤积物质,温度并不太高,随后的巨响则是“压力锅”中的蒸汽涌动,三人冒死探头出去张望,就看山峰顶部出现了一个白茫茫的蘑菇云柱,已升至两百多米,内部全是灼热的光雾。

众人脸上被这奇光异雾映照,面色都已同死人一样惨白,此时热风酷烈,视线远端的景物变得模糊。胜香邻知道厉害,热流能使一切生物炽为飞灰,连忙示意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不要再看山峰高处的蘑菇云,以免视网膜被烧落。三人不敢再看,都低下头在铜鼎里蜷成一团,任凭汹涌奔腾的泥石流中颠簸起伏。

这地底下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膨胀活动,散着光雾的蘑菇云出现之时,也有许多滚沸的地下水被带到高处,又像瀑布倒悬,从半空里劈头盖脸地撒落下来,随即就是难以估量的泥浆,混合在热雾从洞窟里喷涌而出,“压力锅”的山体开始崩裂,整座地底古城立刻陷入了滔滔浊流之中,有无数被高温熔化的石头,还在沿着山坡翻滚而下,极渊上方的地壳受到气压作用,也在整块整块地从高处塌落,声势极其骇人。

司马灰躲在鼎腹中,心想多亏胜香邻发觉了“压力锅”的异动,倘若众人直接逃入地底古城,此刻都得被泥浆埋住做了殉葬的“活俑”,但禹王铜鼎在灼热的泥浆中,也随时有可能沉没倾覆,更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

正自心神不定之际,铜鼎忽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三人全指望这尊大鼎容身,不得不戴上风镜探身察看,就见翻涌的泥浆里伸出一只大手,似乎是巨门前矗立的持蛇铜人,想来也是被泥石推到此处,竟将鼎身外壁撞开几道裂纹。

三人心头猛然一沉,拿罗大舌头的话来讲,这时候想哭都找不着调儿门了。却在此时,面前现出一大片黑沉沉的巨岩,铜鼎被汹涌灼热的泥浆推到近前,鼎身缓缓向下沉去,司马灰趁势爬上山岩,伸手将其余二人逐个接应上来,岩体底部的温在迅速升高,三人虽然戴了手套,仍耐不住高热,呼吸更是艰难,被热流逼得不停地向高处攀爬,然而越爬越是心惊,这块岩体高得难以估量,说是一座大山也不为过,先前考古队抵达火洲的时候,却并未发现它的存在,仿佛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

胜香邻看漆黑的岩层断上满是气孔,分辨出是玄武橄榄岩,极渊里没有这种岩石,推测是刚刚崩陷下来的地壳岩盘,如果是板块规模的沉降,可就不止大如山岳了,玄武岩结构致密,但脆性较高,很容易塌陷碎裂,因此不能久留。

三个人不顾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咬紧牙关在倾斜三四十度的岩体攀爬,几百米高的岩盘尽头,是地壳底部的断裂带,有着千层饼似的皱褶纹理,来自地层深处的膨胀活动,使极渊里的空洞被大幅度抬升,众人身后的岩盘断裂带不停地塌陷,脚下根本不敢停留,只能不断顺着断裂的地脉向前,沿途跌跌撞撞,移动到一处平缓的“地床”,终于感觉不到深渊里传导上来的热流了。

众人亡命到此,四肢百骸无一不疼,体力精神都已超出负荷,筋疲力尽之余,半天话也说出来,更顾不上裹扎身上的伤口,躺倒在地喘着粗气,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