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南北两侧的洞口已经堵死,使“双胆式军炮库”完全封闭在了山腹中,想来是因时局变迁,以及构造不合理导致壁壳崩裂,它才被临时放弃,但“66式加榴炮”移动不便,所以当时没有撤走,而是留在山里备用。

这是司马灰所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了,不过现在还有个更深的疑问,那采药老蛇为何知道山峰里面有军事设施?要是想引爆弹药库进行破坏,在这没有人烟的深山腹地,也无法造成太大效果,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应该与“山洞”本身有关了。

众人推测“双胆式军炮库”废弃不过数年之久,这个洞穴却是年代古老得不可追溯,掩体边缘处多有崩裂,可以通往山腹深处。正要继续寻找线索,蓦然嗅到阴冷的空气里有股“福尔马林”的气味。

司马灰寻着气息抬头一看,只见弹药箱后的墙体裂缝里,无声无息地探出半个身子,那人格粗壮,细腰阔背,脸部似是某种早已灭绝的古猿,两个眼珠子白多黑少,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竟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一般。

司马灰一看那人的身材面目,就知道是民兵所说的采药者“老蛇”。对方先前应该是自己埋在地洞子里,才遮掩了身上的怪异气息,并且成功躲过了搜索。但此人去年就已经死了,而且活人也不可能把自己埋在地洞的泥土中,以司马灰之敏锐,只要对方稍微吐口大气,都不至于察觉不到,即使此刻近距离对峙,也感觉不到这个人身上存在丝毫生气,但这种感觉又与“绿色坟墓”那个幽灵不同。

另外几人也没料到对方会忽然出现,心里都打了个突,而且看到“老蛇”手里拎了一盏点燃的煤油灯,还带着一捆开山用的土制炸药,倘若落在地上失火引起爆炸,那可不是响一声就能了帐的事,因此都怔在原地无法采取行动,但民兵虎子已将土铳的枪口瞄准了对方。

老蛇声音嘶哑的说:“那民兵伢子,你把土铳端稳了,要是走火打错了地方,可就别想从这走出去了。”

高思扬并不示弱,也举起土铳质问道:“你以为你又能跑到哪去?”

司马灰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就对胜香邻和罗大头使了个眼色,示意:“见机行事,不要冒然上前。”

这时老蛇又对高思扬说:“我一个换六个,也不算亏本,不过咱们何苦要斗个两败俱伤?”

“老蛇”说他自己这些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秘密,以前凭着一身绝技,在大神农架原始森林中哨鹿打猎,不管是珍禽异兽,还是成了形的何首乌千年灵芝,只要他出手就从来没有走空的时候。

可自从遇难毁了面容,他没处寻找人皮,只能剥了猴脸补上,又不得不敷药防止溃烂,从此身上多了股怪味,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自己也觉得真是生不如死,不免动了邪念,对周围的人衔恨在心,打算找机会下手弄死几个,再弄两件“大货”,越境潜逃到南洋去。

整件事的起因,还得从民国初期说起,那时有一个美国地质生物学家塔宁夫,多次来到神农架进行考察,发现阴海峪是中纬度地区罕见的原始森林群落,栖息着很多早已灭绝的古生物,他组织了一支狩猎探险队,到高山密林中围捕罕见的野兽,并且搜集了大量的植物和昆虫标本。

“老蛇”当年的师傅,在解放前是个挖坟抠宝的土贼,曾给塔宁夫做过向导,那山里的土贼眼孔窄、见识浅,看塔宁夫身上带有金条,就在探险队发现了一个地底洞穴,返回来做准备的时候下了毒手,把那些人全给弄死了,总共就为了三根手指粗细的金条。

最后“老蛇”的师傅得了场重病,他临死前把当年下黑手坏掉塔宁夫性命的经过,以及将探险队尸体和装备都藏在山腹里的事,全部告诉了自己的徒弟,不过也不是出于忏悔而是“后悔”,后悔那时候眼界太低,就以为真金白银是钱,而且当时做贼心虚,别的东西都没顾得上掏。

师傅告诉徒弟说:为师做了一辈子土贼,又有哨鹿采药的绝技,可到头来也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塔宁夫要去寻找的那个地底洞穴,就在阴海峪原始森林下面,最深处通着阴山地脉,以往老郎们常说人死为鬼,若是生前德行败坏,死后便会被锁在阴山背后,万劫不得超生,多半就是指那个地方了。塔宁夫不信鬼神,他事先准备得很充分,地图武器一应俱全,探险队里的成员也都个顶个是好手,可惜那时候为师看见金条就心里动了大火,根本按捺不住贪念,否则等到塔宁夫从地底下抠出几件“大货”再把他们弄死,然后将东西带到南洋出手,那如今得是什么光景?

师傅说完便死不瞑目的蹬腿儿归西了,当时“老蛇”就开始惦记上这件事了,可始终没找到机会下手。后来他发现工程兵秘密在山腹里修筑“双胆式军炮库”,更加难以轻易接近,直到他“哨鹿”时失了手,在林场子里混不下去了,便打定主意要找几件大货逃到南洋,于是着手准备。先是通过关系摸清了“双胆式军炮库”的结构,知道外壳出现了崩裂,可以从山上岩脉交界的地方打洞钻进去。

另外他还从林场里的知青嘴里探听一些消息,知青里有不少人在大串联的时候去过广东沿海,据那些人讲:“从海上越境潜逃到香港是最常见的方式,不用担心风大浪急,更不会被边防军的巡逻快艇撞死,你稍微给渔民一点好处,他们就敢在深夜里带你出海。如果赶上天气好,即使不会游泳,抱个‘充气枕头’漂也能直接漂到香港,那海面非常开阔,哪就那么倒霉就被巡逻艇撞上?有很多家里受到冲击的右派子弟,都从这条途径跑到香港去了,说是打算到那边组织武装起义推翻殖民统治,可过去了不少却始终没见动静,大概是都躲了起来,悄悄等待世界革命的高潮到来。”

“老蛇”不敢轻易相信,既然跑到香港不是什么难事,当地那些渔民怎么不去?

林场子里山高皇帝远,那些知青也就毫不避讳的告诉他实际情况:“马克思早已指出——资本主义的本质是人吃人,你是打渔的到了那边仍是打渔的,抗大包的去到那里也照旧抗大包,没钱没势的人在哪活着都不容易,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人过去之后运气好一些,可普通的平民百姓到哪不是过日子?所以除非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大多数人还是愿意选择安于现状。”

“老蛇”毕竟没离开过山区,心里仍是觉得没底,他又听说深夜时分会有敌台广播,想事先听听那边的情况,不料被人发现检举了,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还是受到了严密控制,便诈死脱身躲到山里,直至“3号林场”发生火情,人们都被调去挖防火沟了,便趁机摸到通讯所,里面守林的民兵以前整过他,他对此怀恨已久,下手毫不留情,随后立刻开始掏洞子。但一个人做这种大活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时间不免拖久了些,眼看就快得手了,但前来恢复无线电联络的通讯组也到了门口,他在窗口看见有人到了,只好暂时躲在地洞里,没想到这组人头脑清醒,行事异常严谨,眼看着再搜索下去,随时都可能发现埋藏塔宁夫探险队尸骨的洞穴,所以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便试图跟通讯组谈个条件。

老蛇把话说得清楚,如果通讯组放不过他,他就当场引爆炮弹,大伙一同命赴黄泉,若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将塔宁夫探险队的地图带走,通讯组就立刻原路退出去,双方只当是谁也没见过谁……

可这番话早惹得民兵虎子气炸了胸膛,他仗着自己猎户出身,有一手打狍子的好枪法,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出其不意扣下了扳机。双方本就离的不远,那老蛇正在土铳轰击范围之内,只听“嗵”的一声枪响,电光石火之际又哪里躲避得开,当时他就被贯胸射倒,煤油灯摔在了弹药箱上打的粉碎,火焰呼地蹿起半人多高。


第二话 塔宁夫探险队

司马灰一时想不明白那“老蛇”怎么能够死而复生,对方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当成尸体埋到坟里,此刻竟又出现在深山通讯所中,并且躲藏在地洞泥土中完全没有呼吸,这可都不是活人应有的迹象。

司马灰也看出“老蛇”只是个在深山里的土贼,虽然同他师傅一样残忍阴狠,平日不知坏过多少人的性命,却是器量狭窄,也没什么心机谋略,完全可以先把对方稳住再动手。

但司马灰没考虑到附近还有别的不确定因素,那民兵虎子便是性情严急,却像一团烈火,半句话说得不合心意,略触着他的性子,便会暴跳如雷,恨不得扑上去咬个几口才肯罢休,此时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端起土铳轰击,老蛇被当场撂倒在地,摔碎的煤油灯立刻引燃了弹药箱,那里面装的全是66式152毫米加榴炮弹,煤油灯里的燃料虽然不多,迸溅开来也搞得四处是火,那土炸药同时掉落在地,纸捻子引信碰到火星就开始急速燃烧,“哧哧”冒出白烟。

司马灰眼见情况危急,抢身蹿过去抱住那捆土制炸药,就地一滚避开火势,随即掐灭了捻线,再看那捻信只剩半寸就炸了,不禁出了一层冷汗,这地方如果发生了爆炸,几百发炮弹就得在山腹里来个天女散花。

罗大舌头等人分别上前扑火,而那民兵虎子却红了眼直奔老蛇,一看死尸胸前都被土铳打烂了,便狠狠踢了一脚:“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但他忽觉脚脖子一紧,似被铁钳牢牢箍住,疼得直入骨髓,竟是被地上的死尸伸手抓住了。

民兵虎子以前就知道“老蛇”手上都是又粗又硬的老茧,这层茧足有一指多厚,都是在深山老林里磨出来的,平时爬树上山有助攀援,指甲也是奇长无比,更有一股怪力,往常能够徒手剥掉鹿皮,眼下见对方被土铳放倒才敢上前,没想到“老蛇”突起发难,不禁骇得面无人色,当时就被捏碎了踝骨,疼得他一声惨叫向前栽倒。

对方不容民兵虎子倒地,又将五指攥成蛇首之形,对准他心窝子猛戳过去,来如风,去如雾,动作快得难以想象,民兵虎子顿觉胸口像被铁锤击中,眼前一阵发黑,因踝骨碎裂发出的惨叫戛然而止,他嘴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老蛇”又趁势一口咬在他的脸颊上,连着皮活生生扯下手掌般大的一块肉来,嚼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咂着血水。

这些情况与司马灰扑灭土制炸药,以及其余几人上前扑火,全部发生在一瞬之间,等到众人发觉,那“老蛇”已拖着全身血淋淋的民兵虎子,快速向“双胆式军炮库”地面的裂缝中退去。

众人见“老蛇”身上没有半分生人气息,被土铳击中后仍然行动自如,实不知是什么精怪,都着实吃了一惊,可事到如今,也只得壮着胆子上前抢人。

谁知民兵虎子本已昏死过去,脸上撕裂的剧痛又使他醒转过来,感觉自己脸上粘粘糊糊眼前一片漆黑,并且身体后仰,被人不断拖动,他心中恐惧无比,但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只能伸着两只手四处乱抓,揪住了身边一门66式加榴炮的拉火索。

世上的事往往是越怕什么越有什么,这门“66式152毫米加榴炮”的膛子里,居然安装了引火管,还顶着实弹,这座地下双胆式军炮库,是六十年代末期所建,当时部队里完全按照战备值班任务要求,每天都要反复装填拆卸实弹训练,也许是在掩体内部发生了崩塌,人员撤离的时候由于疏忽,竟没打开炮闩检查,导致“66式加榴炮”处于随时都能发射的战斗状态。

司马灰等人置身在黑暗当中,并没有看见民兵虎子拽动了“拉火索”,蓦然间一声巨响,“66式152毫米加榴炮”从后边炸了膛,原来弹药在阴冷的空间内长期暴露,难免有些发潮,使爆炸并不充分,但威力同样不小,在近乎封闭的“双胆式军炮库”中听来格外沉闷,无异于震地雷鸣,众人猝不及防,都被气浪贯倒在地,眼前金圈飞舞,牙花子麻酥酥的脑子里嗡嗡轰响。

等众人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用矿灯和手电筒向前照视,就见那门战斗全重数千斤的“66式152毫米加榴炮”,已被膛子里的爆炸掀动,斜刺里躺倒在了墙上,后边整个给炸豁了嘴,而四周并没有老蛇和民兵虎子的踪影,估计是在爆炸的时候,都滚落到裂缝深处去了。

这座“双胆式军炮库”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但位置设计很不合理,岩脉交界处的天然张力不断施压,使它内部产生了很多崩裂,此时被五千多公斤的重炮一撞,破碎的墙体纷纷塌落,司马灰两耳嗡鸣,也能听到头顶钢筋发出断裂般的异常声响,心道:“糟糕,再不撤离就得被活埋在山里了。”

司马灰这个念头也就刚在脑中出现,忽闻乱剌剌一片响亮,那动静非同小可,是整片墙体向下沉陷,急忙打手势让其余四人躲进“66式加榴炮”旁的地缝里避难,大量的钢筋混凝土随即倾砸下来,霎时间尘埃四起,把地裂堵了个严丝合缝。

从民兵虎子用土铳击倒“老蛇”,引燃了土制炸药,再到无意间拽开拉火索、66式加榴炮炸膛,“双胆式军炮库”发生崩塌,只不过短短的一分多钟,众人却已由生到死走了几个来回,那浓密的烟尘中不能见物,也无法停下来喘气,不得不摸索着两侧的岩壁继续向下移动。

众人发现“双胆式军炮库”下面是个岩层间的大豁子,也就是山腹里的一道深涧,越向下越是宽阔,其中淤积着泥土,生满了潮湿深厚的苍苔,形成了多重悬空的土台,把两侧的洞穴都掩盖住了,司马灰听到不远处有些响动,将矿灯光束照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老蛇”正拖着生死不明的虎子要爬进一个洞口,距离众人还不到十几米远。

高思扬救人心切,端起土铳朝空中放了一枪,“老蛇”似乎没料到司马灰等人这么快就跟了过来,听得枪响也是心慌,急忙往旁一躲,不料踩塌了岩缝间的土壳,连同民兵虎子一同坠向了山腹深处。

众人心头也都跟着一沉,往下俯视山腹里的裂缝,渊涧之中冷风凄然,黑茫茫的幽深莫测,这大神农架主峰海拔两千多米,如果山体内的缝隙直通到底,那就是铜皮铁骨掉下去也得摔成一堆烂泥了,塔宁夫探险队当年选择从这里出发,此处很可能通着原始森林下面的地底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