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脆该算是‘正骨科苏家’的真传,但在文革期间,她也受到祖父的牵连,没能当上军医,十六岁就到山沟里插队,当时老夏见她年纪小,身子骨也太单薄,就常常帮她分担一些高强度体力劳动,后来南逃,也将她带了过来,从那时起,阿脆就成了缅共部队里的“军医”和“通讯员”。

阿脆看了司马灰的伤势之后,发现如果不尽快用刀子把弹片剜出来,很可能会因失血过多危及生命,于是她立刻着手准备,同时问司马灰能不能忍得住疼?

司马灰在夏铁东死掉之后,心中极度沮丧,加之肩上伤口血流如注,脸色变得惨白,但他并不想让同伴为自己担心,硬撑着对阿脆说:“你那有什么家伙,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我要是‘哼’一声,我都不是人揍出来的。”

罗大海在一旁关切地说:“你他妈的可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你是关公啊,刮骨疗毒连眉头都不带皱的。到时候真要忍不住了,你就使劲叫唤,这又不丢人,要不然我找块木头来让你咬着磨牙。”

司马灰咬着后槽牙说:“其实我看关云长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历史上比他狠的人物多了去了。太平天国起义的时候,好多被俘的将领都遭受了凌迟极刑,那可真是一刀一刀的在身上割肉,哪个用过麻药了?有明确记载的那两位,一个是林凤翔,另一个是石达开。林凤翔是被绑到北京菜市口受刑,他在受刑过程中,血流尽了流的都是淋巴液,目光却一直随着刽子手的法刀而动,盯得刽子手都虚了;石达开是在四川成都被清军施以碎剐凌迟,然而自始至终,神色怡然,哪象是在受刑,反倒跟在澡堂热水池子里泡澡似的,这就叫视死如归,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罗大海算是对他没脾气了,摇头说:“你小子真是黄鼠狼子啃茶壶——满嘴都是词儿啊。”

阿脆对司马灰说:“你也别死撑了,我刚刚在附近找了几株‘鬼须子’,这种野生草药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还是会很疼,你要忍着点。”

司马灰不再说话,忍着疼让阿脆剜出手榴弹残片,额头上的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但他也当真硬气,始终一声没吭。

阿脆手底下十分利落,三下五除二取出弹片,用草灰消毒后进行了包扎处理,等忙活完了,她的眼圈忽然红了,止不住落下泪来。

司马灰忍着疼问她道:“阿脆你哭什么?”

阿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挂在脸上的泪水:“我刚才想起以前从国内一起出来那么多人,到现在可就剩下咱们三个了。”

提起这件事,司马灰和罗大海也都觉得揪心,许多死在缅甸的同伴,死得既不浪漫,也不壮烈,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默默躺在了异国冰冷的泥土之下,永远都回不了家,而家里的亲人却至今还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罗大海沉默了半晌,摇头叹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缅共刚起兵的时候,那真是势如破竹,都快打到仰光了,可是怎么到后来说不行就不行了,散起架来比纸糊的风筝还快。”司马灰无奈地说:“这根本就不是搞革命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合都不占,我看就是格瓦拉再生,给弄到这鬼地方来,他也照样玩不转。”

三人趁着短暂的战斗间隙,分析了一下目前面临的局面,缅共人民军到现在为止,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了,零星的游击队难成气候,而正规军的各支残余部队,也都并入地方武装派别,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们种植毒品、倒卖军火,唯利是图,不分好歹,没有干不出来的事情。

司马灰等人带领的这支游击队中,能逃的早都逃没了,剩下的成员大多是被军政府通缉之辈,一旦被抓住了准没命,绝不会有好结果,既别指望着出去谈判,也别打算缴枪投降,如今被围困在“野人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果打算在原地固守,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游击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逃进“野人山”中的原始丛林,但是缅甸人对此地简直是“谈虎色变”,丛林深处根本没有道路,地形崎岖,环境复杂得难以想象,除了不见天日的茂密丛林和沼泽地,更有毒蛇恶兽出没无常,妖雾瘴厉肆虐,进去就别想出来,这些年来失踪在里面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了。

据说迄今为止人数最多的一次,是日军一个师团的残部两千余众,被英军打得走投无路,被迫撤进了位于野人山南侧的大沼泽,结果刚进去就迷了路,又突然遭遇了无数鳄鱼的袭击,两千多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大都喂了鳄鱼,仅有少数几人得以幸存。

所以缅共游击队根本不可能活着从“野人山”里走出去,退一万步说,就算侥幸逃出“野人山”,然后怎么办?缅北是肯定没有立足之地了,只好越境回到中国,可几年前,司马灰这伙人都是从劳改农场里偷跑出来的,此时再回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罗大海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用匕首在泥地上划了叉,表示现在的情况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问司马灰和阿脆:“看明白了没有?咱们现在就是这么个处境。”

司马灰点了点头,苦笑道:“明白了,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都没有,反正横竖都得死,就看最后是怎么死了。”

阿脆也是心下黯然,但如今知道了自己必死无疑,心中反倒是坦然了许多,她说:“既然怎样都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做俘虏被处决,咱们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山老林里。”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也有此意,寻思着可以冒死穿越“野人山”,如果有谁命大能活着走出去了,就尽量想办法返回中国,随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甭管怎么说,回到国内即使被捕,那好歹也算是落到自己人手里了,最起码也得先交给有关部门审审再毙,总好过被缅甸军阀抓住,那伙人可是二话不说,直接拿枪对着你后脑勺就搂火。

三人心灰意冷,商议定了去向,就把游击队里还活着的人,包括伤病员都召集起来,跟大伙讲清楚现在深陷绝境,不得不分散突围,所谓“分散突围”,也只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说咱们这支队伍从现在开始,不再有建制和纪律的约束,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了。

这个消息一经宣布,众人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因为大伙全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在互道珍重之后,就默默踏上了各自选择的道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宁可被政府军捉去五马分尸,也不敢再往丛林里边走了。

但决定要走“野人山”这条路线的人,除了司马灰他们三个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缅甸少年,这小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也没个正经名字,瘦得像只猴子,穿着件破沙笼,剃着光头,憨头憨脑,整天一副嘻皮笑脸的傻模样,游击队里的人都称他“Karaweik”或“Kara”。

“Karaweik”是指当地传说中的一种鸟类,因为缅甸人的生肖与中国不同,只有八种,根据生于星期几来决定属什么,星期一是老虎,二是狮子,星期三比较特殊,上半天属双牙象,下半天属无牙象,星期四属老鼠,星期五属天竺鼠,星期六属龙,星期日则是“妙翅鸟”,依此判断,他可能是星期天出生的,因此司马灰等人也直接用中国话管他叫“星期天”。

Karaweik还是在两个多月以前,被夏铁东从缅北一个村子里救出来的孤儿,他的家人都在战乱中死光了,此后就一直跟这缅共人民军到处走,撵也撵不开。现在夏铁东已经不在了,Karaweik死活都要跟着司马灰走。

司马灰心想:“这小子还以为跟着我们往前走就能活着突围,却不知我们三人也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给Karaweik指了指山外的方向说:“你上庙里当和尚去吧。”

但是Karaweik哪里肯听,要是拿北京的话来讲,他这人太“轴”了,是个死心眼儿,不管什么事,只要认准了,就会一条道走到黑,而且他虽然能听明白汉语,却仅会讲几句非常生硬的中国话,司马灰也对其讲不通什么道理,无奈之余,只好带在身边一同进山。

司马灰认为落到如此境地,无所谓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而阿脆在老家有个弟弟,但是身在缅甸,与国内音讯隔绝,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算起来也该同Karaweik的年纪相仿,她就拿Karaweik当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照顾。

司马灰和阿脆倒还好说,唯独罗大舌头不怎么待见Karaweik。因为当地人都是极慢的性子,随你怎么催促,照样不急不徐,就连走路也是走得慢慢悠悠,Karaweik剃了发,那是由于当地人崇信佛教,依照此地习俗,女的进庵做尼姑不能还俗,而男子想做和尚则是随时随地,想什么时候还俗就什么时候还俗,到庙里当和尚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因为心情好了,去当两天和尚高兴高兴;也有的因为不走运,就出家做几天僧人去去晦气。

由于佛法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当地人变得悠然懒散,许多人都是老好人、慢性子,从来不着急不发愁,死就死活就活,因为这辈子过完了还有来世,犯不上为了眼前的事情焦虑,Karaweik正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这种“消极人生观”,令罗大海十分反感。

罗大舌头抱怨了一番之后,见其余的人都已四散离去,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文件烧毁,又看到阿脆正和Karaweik在摆弄那部军用无线电,便催促说很快要进入原始丛林了,必须轻装减行,现在也没兄弟部队跟咱联系了,留着这部电台就是个累赘,趁早砸掉算了。

虽然那部破旧的电台里全是噪音,“呲啦呲啦”响个不停,人语声模糊难辨,但这时阿脆正听得仔细,完全顾不上理会罗大舌头在说什么。阿脆近几年来经常找机会跟当地人学习语言,几乎可以算是多半个翻译,此刻捂着耳机全神贯注地收听,脸色越来越是不好,她似乎从那时断时续的嘈杂电波中,得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消息。


第三话 被世界遗忘的幽灵公路

也许“倒霉”,真是一种永远都不会错过的运气。就在小分队决定逃入野人山之际,阿脆在电台中收听到了最后一条消息——从印度洋登陆的热带风团“浮屠”,正逐渐北移,前锋已经逼近了“野人山”,其规模之剧烈,来势之凶猛,为近三十年来所罕见。

司马灰等人在缅甸作战多年,曾不止一次地见识过热带风团带了的灾难性后果,他们很清楚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原始丛林中危机四伏,比起鳄鱼和巨蟒来,更多的威胁来自于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而在深山密林中行军,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几乎每一步都要用砍刀“伐山取道”才能通过。基于这些原因,水路就成了最为快捷有效,也是最为安全的途径。

但是随着热带风团的侵袭,必定会使山洪泛滥,不仅无法利用纵横交错的河网,而且山中的低洼沟壑地带,也会遭受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击,变得异常危险。

“野人山”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片山脉的统称。数亿年前,这里曾经是地壳能量集中释放、构造活动频繁强烈的危险区域。作为喜玛拉雅远古造山运动的产物,它西临依落瓦底江,北接高黎贡,南控勃固大平原,形同一个沉睡的巨人,横恒在“缅、僚、中”三国之间。

缅共游击队被困在了沼泽和原始丛林交界的狭长地带,只有向北穿越“野人山”,才能够接近中国边境。司马灰的手中根本没有地图,他为了避免迷失方向,本来是计划沿着水路溯流而上,但热带风团带来的狂风暴雨,一定会引发大规模山洪暴发,如果逆流而行,只能落得被洪水吞噬的可怕结果,即使选择避开水路,转到在山脊上行动,也会遇到塌方和泥石流所带来的巨大威胁。

如此一来,就连仅有的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不过司马灰也很清楚,无论情况怎样,都是走向死亡之路,只是看其终点在哪里结束而已。他又在心中掂量了几个来回,觉得还是死得离祖国越近越好,于是吩咐众人尽快打点好行装,并让罗大海炸毁掉军用无线电,然后就毫不犹豫的动身出发了。

缅甸是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国度,近代曾经被英国殖民者统治了近百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人、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象走马灯似的在这里轮番上阵,好不容易摆脱殖民主义获得独立之后,缅甸国内又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内战。

当初缅共家底子最厚实的时候,储备的物资和军火十分充足,连迫击炮、火箭筒、装甲车都有,各种枪支弹药更是多得难以计数。整箱整箱的地雷和手榴弹,码放得跟座山头似的,中、美、英、日、苏、德的格式军械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当地兵工厂出产的“缅甸造”,能生产仿英造步枪和手枪,简直堪称“万国牌”武器装备陈列馆。但是普遍缺少新式武器,大部分都是以往各次战争时期的遗留之物。

可自从滚弄战役惨败之后,缅共人民军一蹶不振,部队的武器弹药也开始捉襟见肘。如今司马灰一行四人,除了防身的手枪之外,仅剩下两条英国造的“斯梅利”老式步枪,配有少量子弹,身边几乎没有任何粮食与药品,他们在没有地图和向导的情况下,一头扎进了“野人山”茫茫无边的原始丛林。

当天翻过了两道山脊之后,地势渐行渐低,丛林里的各种植物,也变得越来越是茂密浓郁,几乎找不着落脚的地方,人走在其中,抬起头来看不见天空,如果不借助指北针和罗盘,就根本辨认不出方向,仿佛进入了一个幽闭的天然迷宫,四人只好不断利用猎刀辟开重重藤箩开道,行进速度被迫放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