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蜜芽儿也过来安慰自己姥姥:“姥姥,你别难过,等以后我考上大学,考北京大学,我就能天天陪着你!”
这话说得甜软,听得人心里美滋滋的,童母挂着眼泪笑了。
“可真舍不得这小宝贝啊!”
便是再不舍得,也是要离开的,毕竟北京已经不是童韵的北京,也还不是蜜芽儿的北京。
坐在火车上,望着那白发苍苍的父母,童韵趴在顾建国怀里,哭了。
顾建国拼命地哄着童韵:“别哭,咱们明年再来,以后我拼命上工,多挣钱,咱们每年都来一次,不,来两次!”
蜜芽儿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爹略显笨拙地哄着娘,她没吭声。
她想,娘是需要一些安慰的,来自爹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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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回到乡下,火车,公交车,长途汽车,终于回到了清水县县城里。
听多了北京普通话,见识了外面的熙熙攘攘,又遭受过城市里小朋友小小的鄙视,回到清水县,重新听到这熟悉的乡音,蜜芽儿有些激动,以至于听着长途汽车站旁边烧瓶店老爷爷的声音都十分亲切,这是咱清水县的老乡啊!
这么一路折腾,一家人也饿了,顾建国掏出粮票和钱,过去买烧饼。
烧饼七分钱一个,刚从烤炉里出来,热腾腾的,顾建国没犹豫:“来三个烧饼。”
谁知道就在这时,正好见烧饼铺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年,抱着一屉刚揉好的烧饼胚子。
这么一抬眼,他认出来了:“这不是竞越吗?你怎么不在学校,在这里?”
萧竞越也没想到竟然碰到了顾建国,他视线越过顾建国,便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三个大包袱旁边的小人儿——蜜芽儿。
小蜜芽儿估计是刚下了长途汽车,神情困顿,捂着嘴巴打了个小哈欠,两只总是活灵活现的小辫子也有些毛躁了。
他微微皱眉:“叔,你这是刚从北京回来?”
顾建国一家去北京的事,他听说了。同学中有隔壁生产大队的,提起这事儿来。
“是,刚从北京回来,这不是一路上又坐火车又坐汽车的,可累坏了。对了,竞越,你怎么在这里?”
萧竞越解释说道:“我在这里帮忙做烧饼,可以管我吃饱饭。”
虽然说学校里也允许勤工俭学,可是书本费,伙食费,这些都要钱,他抽时间在学校外找了这么一个活,每天抽时间帮着干点,好歹能管他吃个烧饼。
“哎,你这孩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不能因为这个耽搁学习啊!”顾建国对于萧竞越,是同情又无奈的。
“叔,我知道。”
说着间,他和旁边的老头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拿着一个黄纸包了两个烧饼,递到了顾建国:“叔,再拿两个吧,我看蜜芽儿得饿坏了。”
顾建国哪里能收这个,赶紧推让:“不用不用,三个就够了,够吃了,这不是很快就能到家了吗!”
一番推让后,最后顾建国没办法,只好收下了这烧饼。
萧竞越又和那老头子说了几句什么,便直接脱下了白围裙。
“叔,童昭大哥的自行车留我这里,给我骑了,你们等等,我骑自行车送你们回去。”
“不用,我们先去蜜芽儿大伯家,走几步就到了。”
“行李太重了,我送你们吧。”
说着间,萧竞越已经去推自行车了。
蜜芽儿现在整个人是晕车难受想睡觉,昏昏沉沉中,就这么看到了萧竞越。她平时是觉得萧竞越有点冷冷的,所以看着颇觉得有点不亲近。小时候可以随便,现在大点了,反而拘束了。
不过去了一趟北京,见识了城里小孩的自以为是,随便个熟人都觉得亲切,更不要说萧竞越了,那简直是见到亲人的激动。
人是需要比较的。
后来又见萧竞越要送自己烧饼,要骑自行车帮自家拉东西,更是存了感激之心。
萧竞越很快推着自行车过来了,是上海产凤凰牌二八自行车,八成新,看着眼熟,果然是舅舅之前的那辆。
萧竞越过来帮着顾建国一起把三个包袱都放在了后车座上,于是后车座就一下子摞成了小山。
顾建国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麻烦你了,竞越。”
童韵虽然一向有心远着萧竞越,不喜让自己女儿和萧竞越多接触,不过她倒是也挺欣赏这个人,此时遇到了萧竞越,看他热心,纵然用的是自家弟弟的自行车,可也心存感激,便寒暄道:“你最近在学校忙吗?”
萧竞越轻描淡写地说了现在的情况:“学习还好,不紧,考试也过得去。”
他不想过分地炫耀自己如何如何,但其实他虽然现在很忙,忙着养活自己,可只要看看书,第一是没问题的。
萧竞越推起自行车,顾建国扶着后车座用绳子绑紧的三个大包袱,就这么颤巍巍地往前走。
“蜜芽儿累了是吗,过来上面坐吧?”
萧竞越突然顿住,对旁边的蜜芽儿说。
“不用了。”蜜芽儿低着头,冲萧竞越笑了笑。
萧竞越便不再和蜜芽儿说,而是对童韵说:“婶,让蜜芽儿坐前面车大梁上吧,我看她累得不轻。”
童韵犹豫了下,到底是心疼女儿:“蜜芽儿,来,坐这上面吧。”
蜜芽儿并不想坐上去,这倒不是她假惺惺客气,而是她觉得坐在那车大梁上估计会咯屁股。
不过显然周围的三个人根本没有给她多余的选择,他们认为即使咯着屁股也比看着她在那里疲惫地走路强。
于是萧竞越和顾建国扶着自行车,童韵把蜜芽儿抱上去,让她坐好,扶着前面的车把。
这次换了下位置,顾建国扶着自行车往前走,萧竞越和童韵从后面扶着三个大包袱免得掉下来。
路上难免说些话,童韵没吭声,顾建国一个人问起萧竞越家里的事,比如学校都学什么忙不忙,比如老师对你怎么样,比如以后打算怎么办。
当问起以后的时候,萧竞越笑了笑:“我给我姐写信了,她说矿上以后还会招人,等我念书中学毕业,我就去那里干活。”
顾建国点头:“矿场虽然累点,不过倒是吃供应粮的,不怕饿肚子。”
想起这个,又难免感慨一番:“你姐这是命好,竟然被选中招工招走了。”
来大北庄招工,最近几年也就那么一次,偏让萧淑兰给碰上了,大家都说这是萧淑兰死去的娘保佑着她,让她得了这好处。
“我姐这些年不容易,现在能去矿场做工,我也替她高兴。”
“你姐吃供应粮了,你日子也好过了吧?这以后不用愁了。”
顾建国寻思着,这淑兰熬出来了,以后萧国栋和刘美娟可拿捏不了萧竞越了。
谁知道萧竞越却正色道:“叔,我姐熬出来了,不过她也有她的日子要过,再过几年她也得结婚,我一个男孩子家,总不能凡事都靠着她,所以现在我尽可能不用她支援我,争取自力更生,填饱自己的肚子。毕竟我现在十三岁了,按理说应该回去农村上工挣工分了,这么大如果还要我姐养着,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这话倒是很有骨气,童韵听着,不免多看了这少年一眼。
削瘦的少年,眉眼刚毅,微抿着唇,很是倔强的性子。
她在心里轻叹了下,想着这孩子从小在萧国栋和刘美娟那种人手底下养着,能养出这种性子,出淤泥而不染,算是个有主见的。
贫穷和饥饿没有压弯这孩子的脊梁,反而铸造了他钢铁般意志和高洁的品质。
换一个孩子,怕是早就萎靡不振了。
这样的人,无论到了什么年头,到了哪里,都能混一口饭吃,甚至做出点事业来。
“竞越,你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这样挺好。不过你到底还小,十三岁,没成年,不用急着想以后怎么挣钱养活自己,这个时候还是好好读书是正经。”
童韵想起了之前自己和父母说的话,他们说接下来中国可能要面临一些巨大深刻的变化,作为普通人,会有很多的机会来发展。
虽然这句话还是一个口号,距离落实还很遥远,可是至少这是一个方向,不是吗?
之前世道浑浊的时候,人们几乎看不到希望,但是现在不是也一切都变好了吗?
“婶……”萧竞越抬头看了童韵一眼。
他当然知道过去几年,童韵多少有些远着自己的意思,甚至好像不太喜欢让蜜芽儿和自己接触。但是童昭喜欢他,童昭做什么都会教他,带着他一起。
在他眼里,童韵虽然也是顾家的媳妇,他叫一声婶婶,可是却很遥远,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距离。
童韵其实也有些累了,累了的她疲惫地冲萧竞越笑了笑。
“好好学习,未来肯定有机会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轻言放弃。”
“嗯,我会好好学习的,婶。”
萧竞越可以感觉到童韵说这话的诚恳和关怀,她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
心里微暖,他也冲她笑了下。
萧竞越送顾建国夫妇来到了顾建章家楼下,转身就要走:“这个自行车,我也怕自己万一丢了,用得小心,婶婶你看你们干脆骑回去吧,放家里有用。”
童韵哪能收这个:“这是童昭送给你的,相处了这么多年,也是童昭的一片心意,你留着骑吧,别和婶客气这个。”
说着,她又解开其中一个包袱,从里面翻出一个小袋子:“这是北京特产,怀柔板栗,你拿着吧。”
萧竞越连忙道:“我不用——”
谁知道他还没说完呢,顾建国就硬塞了个他:“客气啥,留着吃吧,也尝一尝味儿!”
顾建国说得太坚决,以至于萧竞越不好再说啥,只能是感激地谢过了,之后离开。
离开前,他还特意看了蜜芽儿一眼。
蜜芽儿累得耷拉着脑袋,半靠在她娘怀里,小小软软的一个,想必是累坏了。
顾建国和童韵目送着萧竞越离开,童韵来了句:“这孩子算是个人物,如果有机会,是可以成大器的。就是活得太累,心思太重了。”
顾建国不懂什么叫活得累,笑了笑:“农村人嘛,下地干活,哪个不辛苦。”
童韵想了想,也就不说啥了,当下和顾建国一起背着包袱准备上楼。
蜜芽儿提着小包跟在后头爬楼梯,心里却在琢磨自己娘刚说的那句话。
“算是个人物,能成大器,活得太累,心思太重”。
冥冥之中,这算是对萧竞越这辈子的点评吗?
毕竟,要想做出点事情,哪个能活得不累?轻轻松松的人,也只有那些城市里的富二代官二代了,可以舒服地有个好前程,一眼能望到边的坦途。
这么想着,蜜芽儿再次想起了那位陆奎真。
哎,人和人,真没法比。
不就个二世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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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吭哧吭哧跑到了楼上,敲开了顾建章家的门。谭桂英开的门,她一见是童韵他们,喜得不得了,赶紧把他们让进去。
顾建章家的住房条件比北京姥爷家差远了,他们没有什么几室几厅,就是一个筒子楼,顾建章家占着一个长条的大间,洗碗做饭就在楼道里,上厕所则是公共卫生间。
以前家里拥挤得很,现在立伟也去县委上班了,自己也分配了一个筒子间,于是立强干脆跟着他哥哥混了,谭桂英这边的住房才算松快。
两口子住一个房间,总比和半大的儿子混在一起强。
谭桂英把他们一家三口让进去,笑着说:“昨天还和建章念叨你们,没想到今天就来了。”
顾建章见他们过来,就说要出去买点菜,做顿好吃的。
童韵哪能让他们这么麻烦:“天晚了,哥你看看找个驴车,把我们送回村去吧,不吃饭了,太麻烦。”
“好不容易来一次,这哪能呢!顾建章你赶紧去买菜!”
谭桂英一锤定音,拉着童韵坐下,又看蜜芽儿这一身穿戴,不免啧啧一番。
“咱蜜芽儿去了一次北京,我都要不认识了,这是谁给你买的,真洋气!”
现在的蜜芽儿戴着一个红色羊毛围脖,身上是一件白毛衣,白毛衣的袖口是绉边的,看着确实洋气,在县城里都没见过这种衣服。
“我姥姥给我买的。”蜜芽儿喜欢这个伯娘,笑着说。
“真好啊,见着姥姥高兴吧?”
“高兴!”
这边说着话,童韵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来一套运动衣,四个假领子。
“这个运动衣是给立勇买的,男孩子穿衣服费,这个运动衣结实。这几个假领子,是给大哥和立伟买的,你们在县委里上班,讲究个体面。”
谭桂英接过来运动衣,自然是喜欢,样式大方简洁,又看那假领子,竟然不是县城里千篇一律的白领子,而是带蓝格子的,这就一下子把之前那些白领子比下去了。
“好看,好看!”
童韵又翻出包北京酥糖和包果脯:“嫂,这个收着,赶明儿带去给伯父伯母也尝尝。”
谭桂英赶紧推:“别别别,你们去一趟北京,才带多少东西,我哪能收这个!”
这次他们去北京,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带的东西难免分散一下,给自己这么多,还够分得吗?
童韵笑着说:“我好不容易去一次北京,带点东西,怎么也得让大家伙都尝尝。嫂你就收着吧,带了多少东西,该分给谁,我心里都有数。你回头带给伯父伯母尝尝,他们肯定高兴!”
这下子把谭桂英感动得不行了:“童韵你想得可真周到,咱娘也想得周到,这让我咋说好呢,真是……太破费了!”
童韵又取出一瓶子美加净滋养霜:“我买了五瓶子,咱娘和咱们几个一人一瓶子。”
谭桂英看过去,见那雪花膏是个黄色玻璃瓶,上面带着铝盖,还有全英文的说明,洋气得很,自然是惊喜不已。
“这,这是雪花膏啊?怎么看着像是外国的东西?”
童韵笑着说:“对,就是雪花膏,不过是外国进口的,只有北京有卖。”
谭桂英打开来,试了试,只见那雪花膏质地细腻清润,不由惊喜不已。
“这洋货就是和咱平时用的不一样,真细!”
当晚顾建章回来,谭桂英做了一顿好吃的,顾建国一家吃了后,外面驴车已经准备好了,坐上驴车回去大北庄。
蜜芽儿靠在她娘怀里,就在这晃晃悠悠中,不免想着,又回来了,真好啊。
习惯了这小山村,习惯了这晃荡的驴车,她竟然觉得这才是最好,最亲切的。
“蜜芽儿咋不说话了?”顾建国揣着棉袄袖子,对旁边的童韵问。
其实老丈人老丈母娘也给他买了羊绒衫,可是他没穿,那玩意儿太稀罕太金贵,他怕弄坏了弄脏了,那就是糟蹋好东西了。
还是棉袄实在,挡风暖和,套上个袄片儿又耐脏。
“睡着了吧,今天这一天,可是把她累得不轻。”
童韵抱着女儿,笑着说道。
顾建国凑过来,伸出胳膊,环住了童韵,也把她怀里的蜜芽儿顺势抱住了。
“这一趟去北京,我可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啥啊?”
“你跟着我,真是委屈大了。”
不走出这大北庄还不知道,原来这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稀罕东西,原来人可以过着那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