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韵看到这些东西,知道这年月父母得这些更不容易,怕都是一点点攒下来特意让弟弟拿来送给自己的。
别的不说,只说这奶粉,得来不易。
这年月奶粉贵不贵的先不说,根本一般人是买不到的。只有局以上干部才能每月发个“优待券”,可以用这券买点拜堂茶叶烟还有奶粉。普通老百姓要想买奶粉,必须要出生证明,还要想法证明妈妈的奶水不足,这样才能凭着票买到奶粉。
关键是像这样的红旗奶粉,一袋子500g,就是三块多,小婴儿吃不了几天,谁家舍得吃啊,还不是干脆喝小米汤了。
童韵看着那一堆东西,万千感慨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父母这才刚刚被调查完,得是费了多大的心,给自己弄来这些东西?他们就要去贫苦山区了,可带了什么好补样品?
童昭低头望了眼童韵怀里抱着的娃儿,又从军绿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东西。
“姐,还有这个,是振东哥哥托我给你带来的。”
童韵听到“振东哥哥”这两个,眸光微震,低头看过去。
第16章
振东哥哥, 是陆振东,算是童韵的青梅竹马。
陆家是老红军家庭,不过陆振东的爷爷当时得了大病,多亏了童韵父亲才得以康复,后来两家人一直有来往,恰巧住得又不算太远,便一直来往频繁。
陆振东比童韵大两岁,从小长得模样好, 学习好, 人聪明也机灵, 办事能力各方面, 反正没有不好的。他和童韵关系最要好,每每出去做什么都要带着这么个小妹妹, 有什么好吃的也都会留给童韵。
后来他十八岁那年,出去当兵了,那个时候童韵十五岁。
临走前, 他让童韵记得等着他。
只可惜, 童韵等了一年就下乡了,下乡后没几年就嫁给了顾建国, 扎根在了农村。
如今童韵听得这早已经消逝在生活中太久的“振东哥哥”四个字,下意识看过去,只见童昭拿出来的是一本书, 和一个手表。
那本书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手表是梅花牌手表。
童韵拿过来那本《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抬手轻轻地抚过上面保尔保尔·柯察金的黑白画像,之后翻开来,便看到了上面曾经熟悉的字迹,是用苏联语写的。
“哪怕生活无法忍受也要坚持下去,这样的生活才有可能变得有价值”。
这本书当初还是陆振东介绍给她的,后来两个人曾经一起读过。
那个时候他们学校里还是学的苏联语。
她放开那本书,又拿起来手表,手表是崭新的,梅花牌,瑞士进口,这种表是需要工业票才能买到的,就算有票,也要将近二百块钱。
童韵看了一会儿,将书和手表都递到了弟弟手里。
“你拿着,等有机会,还给他吧。这本书,本来就是他的,我不需要。至于这手表,太贵重了,我更是受之有愧。”
无论是书还是手表,都是男女情人之间馈赠最合适了,她已经是嫁人生子的人,显然不适合接受这样的礼物。
况且手表实在是太贵了。
童昭见到这情景,叹了口气。
不过是四年的时间,这个世界却改变了很多很多,有些事其实再也不会回到以前了。
“姐,振东哥哥说了,他说你可能不会要的。他还说,你如果不要,那就扔了吧,他已经离开首都去新疆部队上去了,就算退回去,他也收不到了。他还说,让我也不要拿回去,你看着办吧。”
“去新疆?”
童昭想起这个,咬了咬下嘴唇:“是,姐,他自己申请去新疆了,他说他可能不会回来了。这些东西你留下,就当是他这个当哥哥的留给你的一点念想吧。”
童韵听了皱眉:“童昭,我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你给我带来这个不是添麻烦吗?”
童昭无奈:“姐,你看着办吧,这东西你就算让我带走,我也不知道送哪儿去,还真能扔了啊?”
说着间,童昭的注意力来到了童韵怀里的小蜜芽身上,看着这软糯的小东西,他不免有些惊讶:“姐,这就是你生的小宝贝?”
童韵低头,望着蜜芽儿的眸光透出柔和:“是,她叫蜜芽儿,大名叫顾绯。”
童昭凑过去,看她垂着长长的睫毛,撅着粉嘟嘟小嘴儿,睡得好生香甜安静,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一碰之下,只觉得分外柔滑娇嫩。
“她实在是太小了。”
蜜芽儿这几天睡意很大,她发现作为一个两个多月的小娃儿,她就是爱睡觉,这是由她身体条件决定的,物质决定基础,这个小小的身体也决定了她的精气神以及思维方式。
所以尽管她其实很想睁开眼探索下这个世界,了解下周围的环境,她依然更多的时候是呼呼大睡。
谁知道这一天,她正睡着,忽然就感到一根实在不怎么温柔的手指头戳她的脸。
就算她只是一个小宝宝,也有些无法忍耐了,马上睁开眼,瞪着这个不懂事的人。
结果一看,顿时意外了。
这又是谁啊,和自己娘长得有点像,不过是个男版。
那人正一脸稀罕地望着自己,看自己睁开眼,顿时笑了笑:“姐,她看我呢!”
童昭原本对姐姐忽然蹦出来的这么一个小外甥女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此时看着那一双眼儿瞪得圆滚滚,好奇地打量自己,那眼珠又黑有大又亮的,清澈得像泉水,不免心里生出许多怜爱。
“姐,她叫蜜芽儿是吧?”
“是。”
“蜜芽儿,来,舅舅抱抱,叫舅舅。”
说着间,童昭伸出手,很是稀罕地要抱这个小外甥女。
奈何蜜芽儿刚才被脸蛋上戳了那么一小,还觉得不舒坦呢,她感觉这位舅舅一定不是体贴人儿,说不得根本不会抱孩子,当下伸出她吃奶时的力气,挥舞着小拳头,直接捶向了舅舅。
“咿呀呀呀哇——”她嘴里发出抗拒的声音。
这下子,童昭可真是被逗乐了。
“小家伙儿,这是干嘛呢?姐你瞧,她憋得脸都通红了,瞪着眼儿看我!”
可怜蜜芽儿只是要抗拒这粗鲁的小舅舅而已,使出吃奶的劲儿,当然脸都红了。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成为了别人的笑柄!
“哇——”身为小娃儿,随时随地可以哭嚎,这是她的特权。
她既然没有力气抗拒这个小舅舅,便决定运用自己的特权。
童昭没想到小娃儿刚才还睁大眼睛瞪自己,转眼就嚎起来了,顿时不敢说什么了:“姐,她怎么哭了,你哄哄她?”
童韵看着弟弟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时竟觉得他并不是如今这个长大的青年,还是以前那个小孩儿,那个弟弟,当下笑着嗔了他一下,兀自抱起了蜜芽儿,放在肩头,温柔地拍哄着。
“呜呜呜呜——”蜜芽儿趴在娘的肩头,嘴里发出又委屈又撒娇的哼哼声,还是娘的怀抱温暖啊,香香的,真舒服。
如此被哄了一会儿,她终于又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就此睡去。
这边童韵正要继续和弟弟说话,谁知顾建国就过来:“童韵,饭菜准备好了,先让咱弟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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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昭这次下乡,其实是最好了吃苦受累的心理准备的。
他很明白,医院里的其他叔叔伯伯和自己父亲类似情况的,也都遭了罪,而自己父亲能够暂时幸免,这将来都不好说的。自己能在大厦将倾之前,赶紧溜到乡下避难,且还是个自己姐姐扎根的地方,这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至于农村的各种艰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以今日个来到姐姐的婆家,纵然他们一脸热情的样子,他也没指望吃到什么。大不了他们吃啥他吃啥,反正姐姐能吃的,他肯定也吃得下。
谁知道等到饭菜上来,他倒很是意外。
一盆子干蘑菇炖老母鸡,一份葱花炒鸡蛋,一份清炒小山笋,一份凉拌白菜心,另外配一个汤,是疙瘩汤,主食也不是他以为的红薯面窝窝头,好像是玉米面里面掺了点白面。
这饭菜,他在城里也吃不了这么丰盛啊!
开始的时候还不免疑惑,心想难道农村里都吃这么好,可是待看到旁边小娃儿瞪大眼睛对着这饭菜流口水的样子,他顿时明白了。
这定然是因为他来了,特特地准备的好饭菜,怕是他们平时自己也吃不上的。
童昭见到这个,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宽慰。
其实自己来这村里,也是怕姐姐受委屈,想来看看姐姐日子过得怎么样,刚才在姐姐屋,看着那新房里摆设简陋,还有些难受,可是现在,只看这一家人招待自己的标准,他就知道,这家人定然很是重视姐姐的。
至少不会受什么委屈了。
“吃啊,吃!别客气!”这边顾老太太还在劝客人:“你那么老远过来,怕是饿坏了吧,赶紧吃。”
童昭忙笑着道:“伯母,你也吃,还有小孩子,都吃,都吃!”
这顿饭,对于顾家人来说是一年都难得一见的好饭食,不过那只鸡到底没多少肉,所以大家很克制,不过是一人尝一小块罢了。
顾老太太特意给童昭屋里放了大半碗的肉,好让他吃个痛快。
童昭自己只留了一点,挑了两块好的送到顾老太碗里,其余则要分给旁边流口水的两个小孩子,那两个小子七八岁样子,看着皮实精神。
“爱吃肉不?”
“爱吃。”墩子和粮仓一脸向往,肉,谁能不爱吃啊!
“来,给你们这块!”童昭直接把肉分开,放到了墩子和粮仓饭碗里。
第17章 招待童昭
粪堆八岁, 粮仓七岁,都是老二家陈秀兰生的。
“你们这不懂事的娃儿,馋死你拉倒!”陈秀兰忙阻止,可是没来得及,又对童昭笑着说:“你别见怪,他就是万年不争气的馋鬼样儿,乡下孩子,不懂事儿!”
“您是二嫂是吧?二嫂, 说句不见外的话, 都是一家人, 我来到这里就没有要客气的意思。不过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好不容易吃次肉,让孩子多吃块没啥。”
陈秀兰原本以为这城里来的怕是比较讲究, 没想到童昭竟然是这么实在的人,当下也不由得笑了。
“也怪不得是童韵的弟弟,一看就是一家人, 我喜欢。”
这话说得大家笑起来。
童昭却是有诚恳地道:“伯母, 嫂,诸位哥哥, 以后我就是在大北庄子生产大队的人了,都是一个生产大队,打交道的时候多得是, 别把我当客人当亲戚, 不然我都不好意思来了。”
众人听得都纷纷忍不住点头:“说的是,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你尽管过来。还有胜利,那也是咱亲戚,别和他客气!”
“那是自然,来到家了,没有客气的事儿!”
童韵素来知道自己这弟弟是个鬼机灵,如今看他才来了半点功夫,和老顾家这一帮子就热络得一家人似的,也是笑了。
她这个弟弟,她素来是不担心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了哪里也吃不了亏。
吃过饭,童韵拿出来一包大白兔奶糖和一把动物饼干,分给几个孩子。家里一共七个孩子,蜜芽儿才两个月,牙狗八个月,这都是没法吃糖的,其他的粪堆粮仓七八岁,各三块,黑蛋墩子一个周岁,一个三岁,也是各三块。轮到猪毛的时候,她想着四嫂家她只能给猪毛一个,就给了猪毛六块,口中还特意笑着道:“另外三块儿,是给你小弟弟的,你替他吃吧。”
她其实是知道,这个四嫂一向是个爱计较的,因此做事尽量地让她占便宜,免得又生事端。
至于那动物饼干也是按照这个数目分了。
几个小孩子得了奶糖和饼干吃,都好奇地看那上面的字儿,粪堆和粮仓都上学了,认识,知道那是“大白兔”三个字,大声地念出来。
其他孩子急巴巴地赶紧剥开糖放嘴里,顿时满嘴的奶香味儿,甜丝丝的好吃。
“真好吃!比之前大伯在县里捎来的麦芽糖好吃!”
猪毛是个心思单纯的,才两岁,这辈子只吃过老大家捎来的麦芽糖,那麦芽糖并没什么包装,也没有奶香,只一味地甜,还粘牙得厉害。
“这是从北京带来的糖,当然和县里的不一样!”粪堆八岁,年纪最大,也最懂得这些道理,忍不住笑话猪毛。
猪毛被说了,倒是没什么要紧,只含着那奶糖咂,一脸的幸福。
对于这么大的小孩子,能吃块糖,真是比什么都好,况且之前还吃了鸡肉和炒鸡蛋,以至于回想这个晚上,满满的幸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小孩子们都只吃了一块糖,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另两块装兜里。至于饼干,大家也都装起来。
不舍得吃,等留着明天吃吧,要不然一口气吃完明天就没了。
而童韵这边,送走了自家弟弟后,和顾建国回到屋里,两口子开始收拾屋里这些东西。
顾建国看这满屋子东西,也是看花了眼。
“你弟咋带这么多东西来?”
“是我父母让他带来的,知道我这边生了,也没能给个其他啥,就多送点吃的吧。”
父母想得实在,给其他的未必也留得住,反而是这吃的,好好滋补身子。
童韵这边喂蜜芽儿吃奶,顾建国则整理那些东西。
当收拾那奶粉时,他也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奶粉上面写着“全脂甜奶粉”,旁边用红色小字写着“最高指示: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地为中国人民服务”。
“这奶粉得多钱一袋子啊?”
“三块多呢,如果真喝这奶粉,像蜜芽儿这么大娃,七天就得一袋子。”
“七天?三块多?”
任凭顾建国早知道这玩意儿贵,此时也吓了一跳,那意思就是一个月得十二块钱。像顾老太太这种人民教师,一个月也就十六七块,这意味着一个小娃儿如果喝奶粉,几乎喝掉一个老师的工资。
“不光是钱,有钱也买不到的。”
“啧啧啧!”顾建国珍惜地拿起那三袋子奶粉,放到了五斗橱里,走过来弯腰笑着看童韵怀里一拱一拱吃奶的蜜芽儿:“我家蜜芽儿真有福气,看你姥爷送来这么多好吃的,等你娘没奶了,咱就吃全脂甜奶粉!”
顾建国还特意重重地强调了那是全脂甜奶粉。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觉得应该是很好很高档的意思吧。
童韵看他这样,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不过笑过之后,她看到了旁边放着的那本《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还有那瑞士进口手表。
轻叹了口气,她还是指着那东西道:“那本书,那个表,不是我父母送过来的,是我之前一位邻居哥哥送来的。”
“邻居哥哥?”
“是。”
童韵笑着道:“打小儿就认识的,当初他去当兵,让我等他,我没等,下乡了。如今听说他也去新疆了,估计以后不会回来了。”
之后的事儿,顾建国也就知道了,她嫁给了顾建国,生了蜜芽儿。
顾建国愣了下,拿起那手表,虽然他不懂,可是一看就知道这是很金贵的手表。放下手表,他又拿起那书,他自己也是初中毕业,自然认识字,知道扉页上写的是苏联语。
他初中时候也学过苏联语,他娘教的。
现在这书上应该是那个什么邻居哥哥的字迹吧。
“我说让童昭把这个带回去,昨天招呼着去吃饭,临走也没那机会。赶明儿你拿着给他,让他想办法还回去吧。”
“干嘛要还回去?”
“啊?”
童韵不解,看向顾建国,却见顾建国一脸真诚。
“既是你邻居哥哥,那自然是从小的交情,人家远远地给你送来这个,你就收着吧,这表多好,便是不戴,好歹也是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