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恭敬站好,看对方面容秀丽,从未见过。心中紧张,乖乖叫一声,“师兄!”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叫“师兄”总不会错的。虽然并没有见过这位“师兄”。

少年回头,看了孩童一眼。江岩仰着头,被他青山秀水般灵逸的气质所惊。一瞬涌起无限自卑,觉那是神仙中人。

少年不应他“师兄”,只伸出手,递给他一把蚕豆。

陌生少年无声的关怀,让江岩感动,热泪盈眶。

他坐在台阶上,抓着蚕豆吃,与这位少年“师兄”,说了一下午的烦恼。说师父为什么不见了,说以后自己练武怎么办,说不喜欢大家看着他的那种同情眼神陌生师兄身上有种让人很安定、很想诉说的气场,小孩子一股脑地说了自己的烦恼,才不好意思地埋下头、红了脸。

也不知道江岩是哪句话触动了那陌生少年,等他师父头七过了后,掌门就带他见了以后教他武功的长老。江岩被掌门领过去,在习武堂前,看到那少年,才恍然惊悚,才初初得知,原来这位,就是长老中最年少的小师叔,柃木长老,杨清。

之后十年之久,江岩的武功,都是杨清教的。

江岩刚跟着杨清习武,屡屡出错。虽杨清不说他什么,还是细细教授,江岩自己却很不好意思。杨清好多话,他都听不太懂看着师叔的眉眼,江岩屡屡怀疑自己是不是笨蛋。练了几日后,江岩自卑问杨清,“师叔,我是不是不适合习武啊?我觉得我练武时间太早了”

他听说,其实孩童骨骼没定型,习武并不应该太早。

杨清说,“也不一定啊。我也是四五岁时就开始习的武。现在不也好好的,没事吗?”

江岩眼睛亮了,“那我也要向师叔你学习!师叔你现在武功这么好,定是因为你幼时努力的缘故。你那时,肯定很刻苦用功,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练武上吧?要不师叔你给我定一个时间,师叔你以前怎么做,我现在也怎么做!”

他的杨师叔笑了笑,“那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我天赋好。”

江岩:“”

初初见识杨师叔的说话方式,江岩有些呆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都是他很快活的日子。

他那么喜欢云门,那么喜欢杨师叔,那么想要做点什么,回报门派的养育之恩,回报杨师叔的指点之恩江岩站在田间,看着那与农夫说话的青年,蓦然觉得,也许见杨师叔,并不是好主意。

他见到杨师叔这般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越发觉得自己的卑微。

以前的愿望,此时已经成为奢望。江岩想,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成为杨师叔那样的人了。

他满手鲜血,他与魔教弟子同流合污,他明知道水堂主救人的方式不对,却还不阻拦如果是杨师叔,必然不会像他这样。

江岩想要落荒而逃时,杨清回了身,看向他。

在青年平和清淡的目光下,江岩如同被定在原地,满面涨红,狼狈无比。他难堪地低头,看到自己黑衫一角上的血迹,顿时觉得针扎一样,不安至极。他心中恼自己的粗心,来见杨师叔,怎么能穿这种明显是魔教风格的衣服呢,怎么能还提着剑呢,怎么能不处理好身上的血迹呢。现在都被杨师叔看到了,他该对自己多失望。

杨清与农夫说了几句话,那几人看了这边涨红脸的少年,友好地笑一笑,摇头走了。杨清就立在原处,负手看着江岩。

他也不说什么,也不走上前,就这么淡淡看着。

江岩挣扎在走过去和逃出去之间,再次抬头,碰上杨清的目标,心中一顿。

他想:杨师叔为什么不过来,直接训斥我?

又想:杨师叔是不是并不想见我?只是碍于情面,必须要从我这里给云门一个交代?

他心中杂念丛生,然又忽然劈开一道路,想到:不,杨师叔是等我的选择。等我走过去,或者逃出去。

江岩定了定神,才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慢慢地走过去。越往前走,越是步履沉重。等到了杨清身边,江岩觉得自己恍若古稀老人般,泪意已经到了眼前。他噗通跪下,手中剑落,低低叫一声,“师叔。”

他听到一声叹气。

杨清伸手,抚上他发顶,温温道,“我已经知道了。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心理负担太重。”

江岩咬牙。

听杨清继续道,“你是好孩子,是被碧落谷逼到这一步的。碍于礼法,云门无法替你洗清冤屈况且,你也没什么冤的。日后,你便留在魔教。你看好么?”

江岩抬头,唇色苍白,颤了颤,逆着黄昏沉沉的光,问,“门派果然不要我了吗?”

杨清低着眼,轻声,“你不知道原因吗?”

江岩身子僵硬,绷着面孔,忍着万千即将崩溃的情绪,忍着眼中那眶热泪。听杨清说,“不必伤心。人生本就如此,正邪之分的界限,本也很难说清。即使呆在魔教,你若能守得住心,就一切无妨。其中际遇,谁又说得清呢?”

杨清声音温凉,悠悠然然,又不怪罪江岩,还不劝说江岩。他这般态度,无疑让少年心中好受了些。

江岩咬了咬牙,再次看杨师叔,“师叔,即使我呆在魔教,我也心向云门的!如果云门有需要,我随时、随时我也可以像姚师叔那样”

看到杨清皱了皱眉,江岩心中有些无措,收了声。

杨清看着他,淡声,“你不要学她。守心不是那样守的。”

江岩微愣。

听青年说,“轻而易举毁掉别人的人生,哪有不用承担后果的好事。道义和情感的挣扎,哪是一般人选择的了的。你不必学她,坚守本心极好。在魔教好好呆着吧,那里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江岩怔怔然,点了点头。本能觉得杨师叔似乎并不喜欢姚师叔。不过他也不能说些什么,毕竟、毕竟姚师叔已经死了。

他黯然垂目。

杨清扶他起来。

此时,因为杨清平静的态度,江岩已经好受了很多。他最怕的是师门怪他或恨他,如今这些都没有发生,师门还很理解他,虽然愧疚,却也没有那种愤不欲生的念头了。他与杨清在田间行走,将期间发生的事,以自己的角度,重新跟杨清说了遍。有些细节,杨清也提问,江岩答复。

杨清与江岩一起待了两天,两人一起回江岩之前打斗的地方、尸体边,拿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杨清如此淡定自若,好像江岩留在云门、还是留在魔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一样,让江岩懵懵懂懂跟着产生错觉,好像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实在是师叔他接受得太快了。

让少年的一腔悲愤,还没来得及表达,就被安抚下去了。

临别之际,江岩送师叔离开,杨清收到了望月的传书。站在镇上街头,两边是熙攘人流,杨清问江岩,“云师侄醒来了,你要去见吗?”

少年呆愣,迟钝地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云莹,”杨清说,“水堂主说,她醒来了,回茗剑派了。她想见你一面,你要去吗?”

云莹

此次争端的开始,就是为了救云莹啊。

为了救云莹,江岩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再无法回头。

少年心中有悲意上涌,想:我如何与她见面呢?我救她的方式,是她最不喜欢的方式,是那样的不堪。因我一人,引发了白道和魔教的决裂,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莹儿,却还是以前的她。我如何能与她见面?

江岩摇了摇头,“我要回魔教了云师妹,既然已经醒了,就很好了。”

杨清看他一眼,不置可否,与望月回书。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杨清也不会代替江岩选择。他不想见,他觉得自己肮脏污秽那就那么觉得吧。

说完这些正事,杨清便彻底要离开了。掌门已经传书催了他很久,让他去泰山,杨清这边,也没法等了。他与江岩告别后,便往城门口走去。江岩立在几丈外,看着师叔背影,忽有种冲动,追上前几步,问,“师叔,当年你为什么愿意教我武功?我知道,在此之前,你根本没有那个念头的。”

当年?

杨清想了想,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江岩,那个脸上带泪、误闯他院落、却始终不知的孩童。

他回头,看江岩,隐约从少年面上,能寻到他幼年时的影子来。杨清回忆了一下,答,“那时候,你跟我说,你不喜欢旁人待你小心翼翼、唯恐伤到你的态度。虽然长辈都很疼你,但是那种捧着瓷器一样的态度,让你很难受。你那时候的话触动了我,因我幼年时,也最厌恶旁人唯恐刺激我敏感心理的态度。因知道大人是好意,也只能承受我忍了那么多年,实在不想有个孩子,跟我当年一样忍下去。”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杨清笑了下,温温柔柔,“我很高兴你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江岩,我总算没有完全毁了你,对吧?”

江岩微愕,没想到杨师叔是这样想的。杨师叔毁了他?不!江岩只怪自己,从没有怪过杨师叔!

江岩又不觉想,如果杨师叔一直觉得,是他误了自己的话,那师叔得抱着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自己,安抚自己,还不露声色,不让自己察觉师叔的心之坚定,让他惭愧。

江岩郑重一拜,“师叔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有感激,绝没有怨恨之念。”

杨清又笑了笑,这次,是真的走了。

看着青年飘然若飞的白色背影,江岩看着、看着,也缓缓露出笑,反过身,走向与杨清相反的方向。心中突然重新有了动力,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他变了,他却还是江岩。他顺心而走,他要学会接受自己

在另一边,在水堂主聆音的妙手回春下,茗剑派的小师妹云莹,终于睁开了眼。睁开眼,魔教的水堂主和火堂主根本不在意她是否会难过,在小姑娘苍白的脸色下,大概把之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云莹万万没想到,因为她的死,把江岩害到了那个地步,直接去了魔教。

她也万万想不到,救活自己的方式,竟是用路萱萱的经脉五感救的。路萱萱在痛不欲生中死去,云莹活了下来。

水堂主聆音闲闲道,“小姑娘,我提醒你啊,就你们正道那观念,你回去后,不知道得受多少白眼,碧落谷的弟子吃了你的心都有。你还要回去吗?”

“嗯。”云莹应,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来日必报”

“不用了,”聆音笑得妩媚,在小姑娘的下巴上轻轻一撩,逗宠物一样,“你的未婚夫都赔给咱们圣教了,你那未婚夫武功那么好,我圣教得到这么大的助力,是好事啊。小妹妹好走,姐姐不送了。”

“我能与江师兄见一面么?”

聆音帮云莹传了信。

然而一直到三天后,到茗剑派的师兄们得知师妹救活的消息、过来接人,云莹仍然没有等到江岩。她与师兄师姐们见了面,茗剑派的弟子们见疼爱的小师妹活了过来,心中激荡,看对方是魔教人,虽心中怪异,却还是道谢。

之后,数人便离去。

与魔教人告别,跟师兄师姐们碰面,云莹却觉得心中空了一大片。她与众弟子走在夕阳中,牵着马,屡屡回头,看向身后聆音和明阳所处的高楼上。她多希望一回头,就能看到江师兄的身影。看到他默默立在那里,远远看她一眼。

然她一次次回头,一次都没有看到过江岩。

心中悲凉,低头擦去眼泪。她知道是自己害了江师兄,她知道江师兄入了魔教,日后相见,大家就是敌对了。

她宁可自己真的死了。

她多想追随他!

可是、可是“师妹,别看了!师父听到你遇难,眼睛都快哭瞎啦。咱们快回去,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好。”云莹露出乖巧婉婉的笑容,让师兄师姐们放开。

她再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高楼。夕阳像火一样红,覆盖天边。在那红光烂烂中,人变得何等渺小。想看,再也看不到了。

云莹回过了头,伸手擦了擦眼下。

至此,此事,终于落下了一段序幕。然而,却也是刚刚开始。

四大门派,碧落谷的谷主身死,碧落谷要选新的谷主。吵吵嚷嚷,还有其他三大门派加入进来,互有支持对象对象,想从中分杯羹。碧落谷的弟子既要依靠其他三派的扶持,又得提防着那三家趁机拆了自家山谷。

然这些还没有完。

魔教公开表示与碧落谷为敌,对碧落谷展开报复行为。碧落谷的大师兄悲愤无比,是,他师父死前,是想计划与魔教作对来着。但那不是云门掌门不参与,碧落谷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师父不是就已经死了么?!根本没对魔教造成什么大的损失,魔教这报复心,未免太狠了吧?

然魔教的报复心,就是这么狠。

之后碧落谷的弟子出行,遇到魔教弟子,必被追杀。然其他三派,魔教弟子却不杀。

碧落谷的产业,在各地的分舵,依附自家的小门派全都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碧落谷与魔教开始了不死不休的对抗。

其他三大门派,还有武林盟,也派人来帮碧落谷。然碧落谷也不敢让那三方太深入自家事,怀疑她们想趁机灭了碧落谷。而那三家,同时还在争夺利益反正一团乱,很难说清楚。

魔教也不是只针对碧落谷一个。魔教还在和魔门其他门派为战。魔门中的门派们,原本正喜滋滋围观魔教和正道的开战,谁知魔教一甩尾,直接与他们干上了,顿时手忙脚乱,暗骂原教主那个疯子。

“大家都是魔门,何来这么大的仇怨?!你们这般行事,不怕城门失火么?!”

“原映星,你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欺人太甚!”

“你们没发现原教主现在越来越胡来了么?他可真是脑子有病啊!这种人,怎么当上教主的啊?”

但是原映星就是教主。

教中教徒,之前被原映星束了大半年,不能与正道打,都快憋出病来了。现在原教主回教,把云门之前的那位改教义的林长老赶了回去,隔天就与碧落谷干上了。同时间,还与其他魔门打起来。这般打打杀杀的生活,太让之前那些血性被压抑的教徒喜欢。

原教主这种“没理由、就是干”的作风,太得圣教弟子爱戴了。

望月望月也挺喜欢这种作风的。不要怂,就是上!直接干脆,合她口味!

她隐约觉得圣教跟碧落谷打起来,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就一个江岩的话,原映星根本不在乎啊。江岩来圣教后,望月就把少年要到了身边。知道少年的心结,望月就带江岩,与魔门弟子们大肆杀伐。与魔门弟子们打,江岩倒是很容易接受。

望月觉得原映星变了,变得更加阴沉了。

以前原映星喜欢说说笑笑,现在,他是阴冷冷的,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不与她说话,除了正事,他基本不谈别的事。望月问过棠小玉,棠小玉说他还是头疼,但好像没有以前严重。然原映星把自己一个人关着,望月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况且现在魔教因为开战的太多了,时间不够,精力不够,她得负责西南这边与诸魔门间的战事,她还得帮云门、白道那边说情一忙起来,就是几个月过去。

七月份晚上,望月在西南战场。偶一夜,梦到了杨清。他对她微笑,叫她,“娘子”。

夜凉如水,她在梦中,痴痴看他。

第124章 124|54321

原映星大约想一统魔门,喜欢打杀的人,全被他派了出去。他自己倒是坐镇圣教总坛,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原映星现在只谈公务,私事免谈。望月有心开解他,然她心中明白原映星的心结在于她。她不解还好,恐怕她越解,原映星的心结越严重。

那本就是有些偏执的人。

望月一心将原映星当亲人看待,她年少时,也许对他有过想法。但是她那点心思还没来得及蕴出来,就被打散了。之后就只是不甘心,却没想过和原映星会如何如何了。

早在很多年前,在两人不断地争吵后,望月就已经放弃了原映星。她对他有失望,有不解,有伤怀这些真实存在,同样真实存在的,是她也无法舍弃原映星。

她不能舍弃原映星,她也不能给原映星希望。

所以,针对原映星现在的问题,望月只能等他自己走出来,却不能去帮他。

原映星与白道为敌,望月只能旁敲侧击,从利益上分析,却不能把感情说出来。

放弃就是放弃了。人是不断变化的,感情是不断变化的,原映星很重要,然他不是爱人。圣教是原映星的,他想圣教走向什么样的未来,圣教就应该听他的。他不值得为了成全她和杨清,而自我牺牲什么。

只是望月心知这个度,原映星又能想通吗?

尚未可知。

望月看他心情不好,便能帮他的,都帮了他。魔门几派争乱,之前被圣教灭了流月宗,其他几股一盘散沙般。望月带领手下深入西南,与几大魔门周旋。火堂主明阳,还有从云门出来的江岩,都是望月的好帮手。

望月在西南待了三月之久,日日与魔门各大势力混打。西南虽是圣教地盘,也是其他魔门势力盘踞的地方。魔门不承认圣教的地位,虽然一直“魔教”“魔教”地叫着。圣教原名来自梵文,很复杂,中原人叫起来不顺,索性大家有了认知,也不去管原名是什么了。现在圣教跟能开战的势力都开战了,要么胜,要么败。

好打斗好血腥的教众,一身本领也释放在这里,紧绷的血性得到了舒缓。

这是望月很习惯的生活。

身为圣教圣女,一直以来,她的日常,都是与打架脱不了关系的。

但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她却也没有那么开心——

她还喜欢杨清,她却得不到杨清。

三月之久,望月再没见过杨清一面。杨清回云门后,就跟失踪了一般,杳无音讯。

望月试图用两人之前联络的方式与他联系,信件如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回音。不开心之外,望月几分了然:大概她的新婚夫君,刚回到云门,又被关禁闭去了吧。

自她与杨清好上短短一年的时间看,杨清呆在云门的时候,一半时间都在被惩罚中。当然,每次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云门是正道四大之一,曾经还是四大之首,当然,现在因为碧落谷被魔教拖累,也不知道“四大”的名号还能不能保住。说这个,是为了说明,云门的势力,还是很强大的。望月想和杨清互通有无,可能性本就很低微。云门并不是那么好进去的。然杨清在的话,还是能偶尔给她带两句话。

现在别说两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在送信第一个月没消息的时候,望月就明白,自己的信件,大概被云门截了。杨清要么没看到,要么看到了,没法回她。

她可怜的夫君哟。

让她也变得好可怜。

不过望月只是偶尔想一想,大部分时间,她还是没空想杨清的。西南这边的魔门,太难缠了。那几方势力察觉了圣教的决心,成立了一个联盟,共同对抗圣教。圣教一下子陷入不妙的境况,然那也没关系,圣教的教主和圣女,都是一往无前、不知什么叫“认输”的人。

打得难解难分。

七月中,偶一晚,圣教弟子在野外驻扎,准备与埋伏在山上的几派弟子偷袭。圣女望月自是在这里的。夜里跟手下几位堂主制定了明日的行动计划,大家便纷纷去睡了。望月也跳上树,在树上入眠。她沉睡中,还在想着怎么打击敌方。

梦中,她陡然梦见了杨清。

于一片腥风血雨中,突然有道白衣身影,出现在了尸体连山中。

在梦中的世界,少女持着长刀,目中冷锐,与武功高手们对决。她红衣烈烈,衣袍被枪被剑刺破,鲜血一身,却若气运加身般,威猛无比,逼得对方节节败退。打得酣畅淋漓之际,忽然抬头,看到前方,站着白衣纷纷扬扬的青年。

站在脏乱腥污中,青年秀目乌发,霜衣临霞。鹤鸣于野,立在血泊,纷纷然然间,清朗而干净,对她遥遥而笑。

“杨清!”

梦中少女手中长刀若松,天地间一切光景褪了色。渊渚在下,白衣青年站在水上,水波荡漾,周身有烟雾笼着,让他的面孔变得若隐若现。

少女在黑暗中,放下了手中刀,走向烟雾中的人。

他确实是她遥不可及、却触手可及的一个梦。

她一步步走向他。

看他对她微笑,伸出手。

光影在这时候,突然水一样,荡开了,碎裂了。

“!”望月惊醒,猛坐起。

然后重心不稳,噗通,重重摔下了地!

她痛得龇牙咧嘴,捂住嘴,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到空中一轮明月,不由怔了怔。看到明月在天,就想到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见杨清,就是在晚上月明下。

她在明月夜中,邂逅那仙人一般的青年。

在云门山下,与他并肩而战。

次日清早,因身份叫破,被迫与他分离。

从那时候起,她对他一望定睛,从此再不想放手。

揉着摔痛的腰,望月怅然:她真的,好久没见到杨清了。

江少侠靠树而睡。他与圣教弟子大部分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如今镇日沉默,不怎么跟人说话。把自己缩在一个壳子里,默默地观察身边人。前半夜是他守夜,后半夜与某教中教徒换了后,找到个风口,闭目打坐休憩。

打坐也是修习内功的最正常方式。

同时,也能帮人周身气血流转,恢复精神。

迷瞪中,江岩似睡非睡,陡一刻,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同,蓦地睁开眼,摸上腰间剑。多日与魔门势力打交道,江岩已经习惯随时起身而战、应付对方夜袭。然他一睁眼,对上的,便是几乎凑到他眼皮下的明妍面孔。

长眉青翠舒展,睫毛一眨一眨,眼瞳黑亮,鼻头圆润,小嘴嫣红。眉骨眼梢间,还荡着风流韵味,一波波流转。悄无声息出现在眼前的少女,山鬼一样窈窕妩媚,颇为荡人心弦。

这么近的距离下,她当真荡的江少侠差点被一口唾沫呛死。

看少年被她的美貌呛得咳嗽不住,望月愣一下,谄媚无比地拍他后肩,帮他缓口气,同时没好气道,“我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

江岩好半天,才压低声音,不打扰到身边教徒,问她,“你过来干什么?”

圣教中弟子叫望月“圣女”“大人”“您”,江岩实在不习惯这种叫法,也不好再喊她“杨姑娘”,只好模棱两可地称呼她为“你”。

望月笑眯眯。

江岩被她笑得汗毛竖起。

望月手搭在他肩上,“过两日就是七夕了。”

“嗯。”

“你往日七夕,都是在云门山上过的吧?”

“嗯。”

“今年却要跟着我在外面胡乱忘过去,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怜啊?”

“我并不想找女人。”江岩道。

望月脸上笑僵了下,然后继续无所谓般地笑了下去,还眉目流丽,嗔了少年一眼,“我是说,我很对不住你。想偷偷带你回云门,让你见一见你昔日的长辈们,给他们磕个头。你以前每年,作为大弟子,不都要给长辈磕头的吗?”

“七夕好像没这种传统。”

望月:“”

江岩:“”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江岩终于被望月理直气壮的瞪视瞪得败下阵来,低头发笑。他低头笑的时候,又有点儿以前在云门时的影子了,羞涩,无奈,宽和。他在魔教的日子,和在云门时,一点都不一样。但是望月,这么快活,这么没心没肺,又很容易把江岩带回去以前的他。

他笑着投降,但却道,“好吧。我确实好久没见他们了,也确实很想念但是这边的战事吃紧,我们哪来的时候,跟你偷偷回云门?”

这话倒不是假的。

虽然仍有些困窘,然当日有杨清开解,现在又有每天望月无声无息的言传身教,江岩已经放下了很多。至少,不会提起云门,他就心痛得无法开口。

望月这才笑了,吩咐他,“这场战事胜了的话,圣教这边,我就暂时让大家自由活动。然后我和你回云门,我们走水路,很快的。去一夜,第二天就回来。让你在七夕那晚,见你家长辈,跟他们问声好。”

江岩看她一眼,心中微动。这场战事胜了就可以吗?

遥想到昔日山门,少年有些跃跃欲试。

望月临走前,又不经意般,告他一句,“你上山后,碰到杨清,叫他下山,我在山下等他。我只让你传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江岩眸子闪了闪。

喃声,“调虎离山啊。”

他并不笨,望月这么一说,他就知道望月打的什么主意了。云门从内门开始,武功都很不错。望月这么个魔教妖女,是上不了云门山的。尤其是现在,她和杨清的事情曝光后,恐怕云门早提防着她去找事。

于是,望月就找上江岩。

让江岩去调开人,好让杨清下山,跟她碰面。

望月站起来,在少年头上敲了下,哼笑,“调虎离山怎么啦?你去不去?”

江岩道,“去啊!”

虽然望月是利用他,但是他是真的想念云门那些可亲可爱的长辈们。

之后两人,与魔门势力打斗时,江岩都使出了十成力,万分希望此战能胜,并且尽快胜,不要耽误他和望月的计划。老天爷大概不希望他们两人的奸计得逞,天下了暴雨,让双方打得很艰辛。不过最后,在三日后,这场战事,还是告了段落,以圣教胜出为结局。

当天,与火堂主明阳说一声,望月和江岩,就走上了水路。

看着圣女和那少年走开,明阳沉着眼,默然无语:大人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抢他的位置。他却毫无办法。

他默默看着圣女背影,心中怅然,无可诉说。

却说望月和江岩赶了两天,陆路水路并进,到底在七夕当天,赶到了云门山下的镇上。傍晚时,望月就催江岩上山,反正他曾是云门弟子,现在就算是弃徒,不能从前山光明正大地上山,他肯定知道别的上山路。望月给自己的任务,就是去联系船家。

时间很赶。

西南那边的战争,还在等着她。她能因为一夜之梦,千里迢迢,走来见杨清一面,已经是很难得了。

不管江岩怎样,她都要很快回去的。

江岩被望月催得紧张,没有做好与山中长辈见面的万全准备,就被望月踹上了山去。日暮西陲,江少侠站在后山口,四肢僵硬半天,终是捏捏鼻子,认了。

走上这条偏僻山路,一路躲避开巡山弟子,向上行去,影影绰绰,山中挂满了黄灯。灯罩下有铃铛,风一吹,便沙沙作响。熟悉的山道,熟悉的师弟面孔,熟悉的草木江岩鼻子酸涩,曾经不放在心上的,现在也只能躲着走。

他到底武功高,一路惆怅着,也这么绕开了弟子们,几下进了内门。

想到望月的叮嘱,江岩定定神,决定先去见杨师叔。比起旁的长老,杨师叔是最好对付的。

往杨师叔的院子一径飞掠而去,即将到院口时,他看到院门口,杨清的身影。青年与两名弟子低头嘱咐什么,那两名弟子离去。然后青年抬目,目光直接看上了对墙的树荫中。浓浓密密的树影婆娑,杨清与江岩目光对上。

江岩:“”师叔武功好像更上一层楼了。

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感知到了。

江岩跳下了树,怀着激荡之情,快步走向院门口的青年,“师叔!”

他很快发现杨师叔衣衫紫白,紫色与白色重叠,玉冠缠绕抹带,发带与青丝贴着修长身形,而腰间玉坠璎珞,修饰极繁。这是极为正式的衣着,云门衣饰以白色为主调,在其上,兰色、月白、紫色、黑色、灰色,等等,都有不同的意思。每种颜色下,也有日常穿着,和正式着装之分。像杨师叔现在这套紫白色泽的衣袍,又是蔽膝又是绣衮的很明显是正式场合的着装。

杨师叔有要事?

他一时踟蹰,不知道该不该把望月的嘱咐说了。

反是杨清诧异之后,温和问他,“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来这里了?”

江岩抿了下唇,“今日过节,我想念长辈,想回来看看。师叔,门派晚上有大事吗?”

杨清答,“是啊。碧落谷深陷魔教战场,掌门与其他两大门派约了吉日,来云门商谈针对魔教的计划。”他觉有趣般,笑了下,“没想到我被关这么久,出来就碰上这种大事。”

江岩“哦”一声,闷不做声了。

杨清看着他,温笑,“不必沮丧。你想见长辈的话,先在我这里留下。等掌门那边散会后,你再去见几位长老,会好些。如今山上有别派弟子在,你莫要乱走动,被人发现了不好。”

江岩只剩下应“是”的功夫了。

杨清拍下他的肩,示意他进院中去。此时苏铭听到了外面动静,已经出来了。看到久违的江师兄,眉心朱砂的少年只是睫毛颤了颤,与这位师兄拱了拱手,并未多言。吩咐苏铭照顾江岩后,杨清便往阶下而去。

他走了两步,在江岩复杂的目光中,又回来了,看着少年半晌,低问,“是阿月有事找我吗?”

听到“阿月”二字,苏铭苏少侠惊讶看看师父,再看眼江师兄。

江岩讶然地看眼杨师叔:他这么快就猜到了啊?

杨清是很擅长猜人心事的,他唯一不擅长的就是望月。只看江岩一眼,杨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寻思望月即使有话吩咐自己,江岩也不必这么犹豫。而江岩如此纠结,那么就是——“她是不是来找我了?”

江岩:“”

杨清微笑,问,“她在山下哪里?”

都到了这个地步,江岩也瞒不下去了,直接说了一个渡口名,“她、她在那里等你。她说她没时间,只等你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你不到,她就回西南了。”

一个时辰!

杨清平静的面色微顿,不自觉往院外的路看去。他衣衫一扬,便要行去。然身后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杨师弟!”

回头,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杨清停顿片刻,上前拱手,“林师叔,沈师兄。”

两位长老的衣着,与他一样繁复。在凉夜中,两人走来,都有种仙风道骨的飘逸感。而在同一时间,江岩面色微变,苏铭反应很快,立刻拉这位师兄进了院中,关上了院门。

把他师父、还有过来的两位长老,一起关在了门外。

笑眯眯的林长老和沈长老:“”刚过来,就被苏铭拍了一门灰。

沈长老很生气,瞪眼杨清,“你好好管管你的弟子!这是对待长辈该有的态度吗?”

林长老倒是好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眼身旁的沈清风。方才有一道影子,飞快地进了门里。也不知道沈清风是不是当自己眼瞎,以为自己没有看到。然林长老是他们的长辈,却心性宽和,懒得理会他们这些龃龉,只摆了摆手,示意沈长老不要气怒,跟杨清说,“前堂的人都在等着了,杨师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