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月后背即将跟地面接触的短瞬,一双手从她的腋窝伸过来,将她的身体搂住了。温暖而有力度,少女仰起脸,看到头顶青年俯下来的面孔。

“杨清”望月太感谢他了。

杨清笑叹一口气,将她扶起来,“幸不辱命。”

扶了一下,没扶动。

望月,“腿、腿软了。”

杨清:“”

他原本有些疑惑她怎么就这么脆弱,这么一下腿就软了,碰上望月乌漆漆的眼睛,杨清立马恍然,失笑又谴责:都这会儿,你还想着要把戏演下去?

望月眨眼睛: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言而无信

他们说好的,是望月摔倒后,杨清对她嘘寒问暖一番。明确表示对她的关怀,好让路萱萱死心。但是现在,杨清真说不出嘘寒问暖的话。心情有些复杂。

多少年了,也就望月让他体验到了这种心情。要说担心,也没有很担心;要说不担心,他也没有很轻松。

而望月还想让杨清安慰?他不想说话,他没有那种心情。

杨清直接弯腰,将少女横抱在怀里,转身走向间壁屋子。望月惊喜,在他抱她时,一把搂住他脖颈。

杨清抱她了哎!还是主动抱!还是横抱!多么难得!

就冲着这一抱,望月也觉得哪怕真摔的半身不遂呢,也值了。

他二人观感尚好,带给旁边的震撼,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形容的——

望月离杨清十步开外,她还在将倒未倒时自我折腾了一番。这么短的时间,这么近的距离,杨清只来得及向前走了一步,就弯下了身抱她。就像是提前算好一样,少女直挺挺地后倒,青年只用弯下腰,就接住了她的身子。她的头靠着他的腿,腋窝被他掐着,就这么仰脸,被他接个满怀。

配合的那么好。

再往前一步,会接的很狼狈,手忙脚乱;往后一步,根本搂不住她。

青年必然非常清楚少女的身高,知道两人身高的差距。所以他只向前一步,只弯下了身,双手就掐过了她的腋窝,把她紧紧抱住了。

摔得这么完美,接也接的这么完美。

就好像望月专门站在前面,玩笑般地往后倒,等着十步外的心上人抱住她一样。

夕阳下,阳光似金米分似金沙,包围着二人。外界风雨交加动荡不已,他二人自温柔搂抱。

在这一瞬间,云莹就彻底确定了:杨师叔和这位姑娘间,必然不只是“这是杨姑娘”这么简单的交情。难道随便一个姑娘倒在师叔面前,他就接吗?路萱萱倒的时候,师叔明显愣住了,没来得及反应。杨姑娘也是意外摔倒,师叔也是没反应过来,但他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向前了。这便是本能了。

云莹看眼旁边脸色难看的路萱萱,正要劝两句,被路萱萱狠狠剜一眼,“你们合伙戏弄我对不对?”

云莹:呃。

不懂事的阿瞳也凑过来看热闹,正好看到了院中青年抱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少女的尾发散在青年的胳臂间,浓稠如云,黑亮柔美,与白色衣袖靠着,黑白间,实为养眼。

阿瞳道,“我爷爷说,他们是一对儿!会成亲生娃娃的!”

云莹笑盈盈,“是啊。”

路萱萱恶狠狠,“放屁!”

云莹皱眉,有些谴责地看路萱萱,“路师姐,你这是干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是放下吧。”

路萱萱扭头,讽刺地看着云莹。她冷笑两声,“云莹,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不就是要嫁到云门了,所以事事都偏帮着那边吗?怎么,还没嫁过去,就迫不及待讨好了?江岩知道吗?他会领情吗?你可真行,不愧是茗剑派培养出的好弟子,为了讨云门欢心,扒上云门,真是不择手段。帮着一个除了脸什么都没有的村姑,赶着巴结杨公子!师姐我好心提醒你,你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让茗剑派跟着你倒贴丢脸!”

“你、你简直无理取闹!”饶是云莹性情这么柔婉,都受不了路萱萱这番言辞,面色青白交加。就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没有把她的联姻说得如此不堪的,甚至辱及她的门派师承。确实,云莹的联姻,是有茗剑派有意搭上云门的意思。但三辈之前,两派也是友邻,何来路萱萱口中那种势力至极的说法?“路师姐,注意你的言辞!你若再这样羞辱我的师门,师妹我必然向师姐讨教一二!”

说讨教,那就是大家打一场了。

路萱萱还算有点理智,闭上了嘴。她倒不是觉得云莹武功比自己高,路萱萱向来认为碧落谷的武学,不是茗剑派这种日渐衰落的门派能比的。她只是还记得,现在自己与云莹同行,要是跟云莹翻了脸,只自己一个人上路。万一有敌人来,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

路萱萱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路上惹了不少人,若非云莹兜着,自己哪能走到现在?

她心里瞧不起云莹那副柔柔顺顺的脾气,却又依赖云莹的好脾气帮自己挡掉麻烦。

云莹一发火,路萱萱纵是再不满,也不想直面迎上。她回以不屑的冷笑,扭身进屋了。

云莹看着她的背影,目有忧色:临走时,茗剑派与碧落谷有过临时协议,双方弟子在外,至少这一程内,要互相照应。但是照应路萱萱,真的很累。路萱萱把自己当丫鬟一样使唤,呼来唤去,还瞧不上自己,换哪个人,心里都会不太舒服。

云莹其实心知,路萱萱对自己看不顺眼,就是自己的婚事而已,三天两头要拿出来大大讽刺。不过是路萱萱自己得不到罢了。

云莹心想,接下来的一路,定要小心看着路师姐。赶紧找到碧落谷的师兄们,把她交出去,自己就可以摆脱了。

余下来几天,路萱萱当真毫不消停。望月当日的做戏,非但没有让她停下来,反而打开了她的开关,让她日日对望月冷嘲热讽。是,她看出了杨清不想理会自己,不敢去杨清面前招杨清不痛快,就把钻头对准了望月。一想起望月居然能被杨清抱,路萱萱心中就不快。一不快,她就想给望月找点事。

望月这种人,她不搭理你,是不把你放心上。昔年江湖人骂望月的人很多,甚至不少人不知道望月就站在他们身后,还在唾沫横飞地叫骂。

望月也并没有说过什么。

她身上的恶名太多了,似乎江湖人出现一个狠毒点的妖女,大家不认识那个妖女是谁,许多人也没见过魔女望月,就干脆把所有的坏名声堆到望月一个人头上。望月也无所谓,被骂的多了,也没太大感觉。

就是她重生,一路走来,也听过不少人对魔女望月的辱骂。那些人恨不得刨了望月的祖坟,当着望月的面骂望月,望月也没有气得真去刨了他们的祖坟啊。

她不在意这些。

但是不代表有人可以指着她的鼻子骂。

那些江湖人骂她,多少是道听途说,连她本人都没见过。可是路萱萱,那是坐在自己对面,指着自己的鼻子在讽刺啊。

望月眼中的笑冰凉——自己可不是云莹那样的好脾气。被人呼来喝去,也乖顺承受。路萱萱在碧落谷里是人人疼爱的大小姐,出了谷,千万别以为谁都会买你的帐。

路萱萱之前无往不利,不过是大家看在碧落谷的面上,还有云莹的面上不跟她计较。但是她不长眼,惹到了望月头上。望月本就有坑杀她的心,现在更强烈了。

云莹大概发现点倪端,背着路萱萱,拉着望月解释,“杨姑娘,你别跟路师姐计较。她那个人就是这样,骄纵任性点,口头上不饶人,却没什么坏心思的。她说话,你就当没听见好了。有我与杨师叔在,断然不会让你真受委屈的。”

望月稀奇看她,看她半天。云莹被她看得,觉得有些不妥,有些尴尬了,“杨姑娘?”

望月:“云姑娘,你性格一直这个样子?永远为欺负你的人考虑?”

“她也不算欺负我吧?我性情如是,不好吗?”

望月微笑,“你和江岩,真是配啊。”

云莹不解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却仍被说得脸红了。

然后就听到望月下一句,“对待江岩时,我有句话一直想说,却也觉得没太大必要。毕竟有杨清在,这帮小孩子们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可是对你,我不知道你家长辈们是怎么护你的。可我觉得,你背后的长辈,除非是另一个杨清,不然你这个脾气,迟早会出问题的。”

“?”

“你们都太天真,把世界想得太美好。长辈们也把你们保护的太好,让你们一点点成长。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江岩很可能成为第二个杨清,你估计也差不多。但是如果这个保护的过程中,出了意外呢?有些事,长辈们不在,需要你们独当一面呢?你和江岩的这个脾气,会害了你们啊。”

就比如最开始。

如果不是因为杨清在,望月一个人,就能把云门那帮新弟子坑杀而死。因为他们太简单了,根本不知道江湖是个什么样的染缸。江岩甚至对魔教抱有好感——嗯,抱有好感是对的。望月也对大圣教抱有好感。

但望月的好感,跟江岩是不一样的。

望月清楚圣教是什么样的存在,圣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她清楚,她也利用,也打压。因为她是圣女,她的使命就是守护圣教。她生于圣教,长于圣教,也愿为圣教而死。

但是江岩不是。江岩对魔教有好感,是因为他碰到了望月。他觉得望月不算太坏的人,那估计魔教的人也都不坏吧。他看到没有魔教的管束,几个地方的百姓似乎生活艰苦,就想魔教也做了好事啊。在望月不知道的时候,他又碰到了魔教教主原映星。原教主虽然随性了点,可看上去也不像是大恶不赦的人,人武功又高,还会逗云门弟子玩,完全能放得下架子。因为姚芙管着,江岩没看到原教主残忍冷酷的一面,只单方面想,原教主都是一个可沟通的人,都可以为了正义投靠正道,那估计整个魔教的人,都差不多吧。

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杨清大概已经发现江岩的这个问题,所以出门在外,在这些小辈弟子面前,杨清基本都不发表意见,任由他们作为。他们必然会因为性情原因,造成大错。而杨清在一边,即使他们犯错,他也能及时出手,纠正他们,让他们吸取教训。

但是云莹呢?

云莹和路萱萱这种人在一起,脾气都没有改过。

望月低声笑,“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以前不跟人说这些,我瞧不上你们这些人,觉得太傻的人,送死活该。但也许是最近心软了,最近跟你们这样的人接触多了,便想提醒提醒你——小心你的性格。在江湖上,你这样柔软乖顺的一颗心,会害死你的。”

云莹微愣片刻。

杨姑娘说话时,表情有些淡漠,跟平时的嬉笑俏皮完全不同。飒然冷感,与往日的娇俏隔离开。让她变得像是另一个人一样。说的话也残酷,表情却淡淡的,好像这些事,她习以为常一样。

好像她生来,就满手鲜血,走过白骨累累一样。

但是杨姑娘不是说,她只是个村姑么?

云莹看不懂,也听不太懂望月的告诫。但她乖巧懂事啊,当即就如昔日的江岩一般,点了点头,“多谢姑娘,我会记得姑娘的话的。”

望月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根本没懂。无所谓啦,现实会教会她长大的。再幸运点,云小姑娘一直被长辈们保护着,一辈子不用吃亏。

人和人的生长,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望月静静地想着。

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真实的十五六岁,已经离她十年之远了。她像云莹这么大时,正在魔教中拿血当水喝。那时候,她与原映星吃了很多苦,才能活下来。那时候,她和原映星最大的愿望,也不是拿到圣教,而是活下去。

他们相依为命,他们发誓一生不离却结果

望月轻笑:人和人的关系啊,真是一点都不能信。

她连原映星都不相信了,她还会相信谁呢?

回头看身后,也就一个杨清罢了。

可就是杨清,那也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说不定她今天信他,明天他就把她卖了。他看上去光风霁月,谁知道内里的阴暗面,什么时候会暴露出来。

男人嘛,玩一玩就行了。太上心,说不定就像原映星那样,给她当头棒喝。她还没有爱原映星呢,就被他打得措手不及。若她真爱上原映星,望月可能真就疯了。

不幸中的大幸吧。原映星没有逼疯她,姚芙也没有,现在的路萱萱,当然也不能了。

次日,云莹见到杨姑娘时,还有些不自在。望月却根本不在意,见到云莹,就招呼她聊天。过一会儿,路萱萱也过来了。毕竟是姑娘,都同住一个屋子。屋外两个姑娘在说话,就算路萱萱再不屑,也会被吸引。何况,望月和云莹正在谈的,是她与杨清现在的状况——

“那位魔教火堂主,一直追着我们。杨清是意外,才被那个火堂主寻了空隙。现在受了重伤,我又是他的拖累,不得不暂住这里。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魔教人找到,我真是满心慌乱。”

“是么?那不如我与路师姐跟你们同行吧?这样,多两个人,也能多些帮助啊。”

“不行啊。杨清的性情你知道的,他一点都不想连累无辜。你们要是跟着,他觉得自己会害了你们,肯定不同意。”

“这可怎么办呢?”云莹蹙眉,担忧了起来。

望月眼睫轻颤,躲在屋后的路萱萱,照在地上,有个漆黑的小小影子,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望月心笑,想到:你可算出来了。我与云莹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吸引你听啊。唯恐你不听,前提我都说得口干舌燥了。

鱼儿已上钩,望月说话更有精神了:

“杨清受伤挺重的,你看他说话都在咳嗽。一天比一天瘦,脸色苍白。我想要出去,引开火堂主,让他先走。他却不同意。”

“杨师叔不同意是对的。你不会武功,落到火堂主手里怎么办?不如、不如我”

“不行,杨清不想连累别人。你看他都没告诉你们他受伤的事。你可别乱说啊,要是他知道是我说的,会怪罪我的。”

“我明白。但是有魔教人追杀,你们该怎么解围呢?”

“不知道啊。哎,真希望有哪个大侠从天而降,帮帮我们。这是救命的恩情呀,我会铭记于心,杨清自然也会。”半开玩笑道,“说不定杨清一激动,就将大侠引去云门了呢。攀上正道第一大门派,谁都会高兴吧。”

望月跟云莹聊天,实际一直注意着阳光下,地上的影子。等路萱萱的影子不见了,她就没有心情再跟云莹聊了。云莹被她说得一筹莫展,在努力想办法,谁知刚才还一脸唏嘘的望月,转瞬间就笑了,起身拍拍她的肩。在少女愕然中,望月笑道,“别这么担心嘛。有杨清在,他肯定有办法的。”

望月施施然负手离开。

徒留身后坐在树下喝茶的云小姑娘很茫然:杨师叔肯定有办法?可你不是才说,他没有办法吗?杨姑娘,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想表达什么?

望月想表达的,就是需要一个人去火堂主面前送死。不错,“送死”,即使杨清中了毒,之前也被人围堵一会儿,但能跟杨清打那么久,火堂主的武功,根本不是云莹和路萱萱这样的身手能应付的。

望月就是想路萱萱去死。

那个自以为是的路女侠,听了望月故意透出的话,必然觉得如果自己能帮杨清这个忙,杨清对自己另眼相看。毕竟望月话里话外,隐去了许多实情,比如她没说,火堂主的武功很高,连杨清都要打起精神。望月的话藏头藏尾,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位火堂主并不厉害,只是意外伤到了杨清。随便一个人出去,都能解决火堂主。现在不出去,只是因为杨清不想连累旁人而已。望月还举例,张伯和阿瞳,都被劝说去阿瞳叔叔家多灾呢。

火堂主的武功,放在江湖老人那里,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个三脚猫,随便一路人都能打过。

好就好在,望月知道,路萱萱刚入江湖。就她那副讨人厌的脾气,真有什么情报,大家也是说给云莹听,不会跟她说。路萱萱很大可能,根本不知道火堂主的武功水平。

事实上,路萱萱还真不知道。碧落谷的人普遍自视甚高,不会跟自家小辈说江湖有比我们门派武功更高的人。路萱萱更是被宠的,对江湖许多大人物的名号,都一知半解。

路萱萱想,自己一定要帮杨清这个大忙!他身边那个杨望月一点用都没有,杨公子迟早会发现那杨望月就是拖累。而自己,才值得他的好脸相待。

当晚入睡,云莹没发觉,旁边挨着她睡的路萱萱悄然起身。不光起身,还顺手点了云莹的穴道。往另一边蜷缩在被子里的望月看一眼,路萱萱懒得对这个村姑下手。还有阿瞳,路萱萱更是当没看见。她快速起身,收拾了自己的包袱。

关上门,月光如洗。

望月自始至终都在装睡,就是等着异变。寻思着路萱萱要是还犹豫,明天自己再加道大餐。没想到她这么容易说服啊。自然,能相信自己那种摔跤昏招的,估计智商比自己还要低。望月满意地唇角噙笑,闭上了眼,进入幸福的梦乡。

翌日,路萱萱出走的事,很快被众人发现。云莹慌神,皱起了柳眉。路师姐跟她在一起时走丢,日后若有事,茗剑派怎么跟碧落谷交代?

“她夜里走的,应该还没远,我去找她”云莹提起剑,被对面走来的杨清伸手拦了一下。

“别急,”杨清淡声,“我知道她去哪里了。”

“啊。”云莹迷茫,但有杨师叔的保证,她心里安定了些。却见杨师叔的目光,停留在了旁边同样蹙眉的望月身上。

杨清对望月说,“你跟我来一下。”

望月疑惑,看眼一旁的云莹,面前的杨清转身就走,她连忙跟上。

借了灶房一用,两人才进去,杨清便关上了门,靠在门上,看她的眼神很古怪。

望月心底一沉,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你叫我干什么?路姑娘走了,我是很高兴。可我也没有赶她走啊。她自己要走,你总不能算在我身上吧?”

“和你无关?”他反问,表情很平静。

他越平静,望月越心慌。

杨清在试探她,还是他确实知道什么?

望月不高兴道,“干嘛这样对我说话?你连这种事都要怪我头上么?”

“你别对我撒谎,”杨清表情很复杂,他闭了闭眼,似忍耐半天,睁开眼时,语气仍然那样平淡,没有丝毫戾气在其中,“我说过很多次,我这个人很龟毛,很容易被细节吸引。你这副无辜的样子,在我眼里,你知道有多少破绽吗?”

“”望月沉下了脸,淡声,“你什么意思?”

“你素日与她不和,她走了,你该幸灾乐祸才是。可你没有,你还宽慰了云姑娘杨姑娘,你什么时候是这么仁厚的人了?”

望月冷眼。

杨清慢慢说,“今早出门时,我在门口看到一封信。”

“路姑娘的?”

望月心想,路萱萱自作聪明,居然聪明到了点子上。没有跟她们交代,反而跟杨清交代。大约是事情还没成,就想向杨清邀功吧。偏偏杨清这个人,是最不好糊弄的人。

大意了。

自己擅做聪明算计路萱萱,却没想到路萱萱自大也有自大的好处。

杨清从袖中取出信,递给望月。少女从他手中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看下来:信中,路萱萱只在讨好地说自己去引开火堂主一事,让杨公子放心。可能怕自己的风头被抢,她压根没提起望月和云莹。

望月说,“那和我什么关系?火堂主一事,张伯知道,阿瞳也知道,云姑娘也知道。路姑娘知道,也不算奇怪。她想去引开火堂主,关我什么事呢?”

“是啊,挺巧合。可是放在你身上,就不巧合了,”杨清低声,“你死不承认,要跟我对峙?要我把所有的人叫出来,听一听?”

“我从未说过让她去引开火堂主的话!就算你把天下人叫来当证人,我也不怕。”

杨清盯她许久,长睫颤动,他几次想开口,最后又压了下去。望月看到他的眼睛,刀光剑影,暗潮汹涌。他心中的不平静,让望月心口越来越沉。

杨清说道,“不要引申。我问你答。”

“嗯。”

“你有跟她刻意提过火堂主一事?”

“没有,我只跟云姑娘说过。或许云姑娘告诉了她。”

“不要引申。我再问你,你素来不是喜欢说闲话的人,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跟别人说。”

“我想说就说了啊,你自己还跟张伯说了呢。你该去审问云莹”

“不要引申!”杨清语气加重,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平日清凉的声音突然抬高,眸子突然变得锐利。他有抬手的动作,真气流转,一旁架子上的蔬果砰的被扫到地上,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发出很大的声音。当真把对面的少女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呆呆看着他。

杨清的眼睛很幽黑,静默。这种吞噬一切的眼神,莫名让望月恐慌。

一个从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才是可怕的。

杨清自己也发现了,他长睫轻轻颤动,闭上了眼。他靠着门,淡声说,“我知道你们不和,你离她远远的好了。纵是不喜欢她,你也有喜欢的人。你可以找阿瞳说话,找云莹说话,甚至找我。”

“找你?”望月轻声。

“你哪次找我,我有轰你走的时候吗?”他低声,并不看对面的望月,“可你并没有。一言不合,你是送她去死。你明知道明阳的武功,路姑娘对付不了。我们尚在躲着明阳,你主动让路姑娘去你轻看生死,稍不合你意,你就这般下手。”

魔门风格,惯来如此。

望月心头终于慌了。

头也有些晕,有些痛。

她想到当年,当在云门山下,她翘首以待,云门弟子送上来的杨清的评价——心狠手辣,不足以交。

那几个字啊,让她心头滴血。

成了她的心病。

现在,再一次、再一次

望月恼怒道,“你凭什么怪我?!我不够收敛吗?我没有忍她吗?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如果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脾气,为什么不帮我把她打发掉?!你只顾着你的名声,根本不想我!我纵是有错,你难道没有吗?!”

放到别人身上,这话就是强词夺理。哪里自己杀了人,怪旁边的人没有拦住她的道理?

但是杨清脸色白如纸,惨淡无比。他轻轻地笑了笑,眼神有些恍惚,“是啊,怪我。我怎么能没想到这些呢?”

因为他相信了她。

“我怎么会觉得你不会动不动杀人呢?”

因为他以为她会控制住自己的。

“我怎么就、怎么就相信你呢?”

因为他心软了,他本不应该的。

爱情,要么心魔丛生,要么回头是岸。

他做的不够好。

他的错。

“你要为她报仇么?!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死在火堂主手里了!干脆你直接杀了我吧!”望月冷然道。

死在他手里,她也心满意足。

“你走吧。”杨清轻声。

室内一时沉默。

空气僵住了一样。

片刻,杨清的手腕被拉扯住往后一拽。他挪开,门啪的推开又关上,姑娘身上的清香,从他鼻端飘过去。

她走了。

青年全身脱力般,靠坐下去。风雨琳琅在外,漫身的冰凉无法抵抗。他抵着墙,脸色煞白,蓦地,头歪下去,一口乌血吐在雪白的袖子上。

第40章 与明阳见面

杨清说让望月走,望月真就转身就走。她是很喜欢杨清,是很喜欢扒着他,但不至于人都说让她走了,她还嬉皮笑脸地不在意。

说起来,还是触到她底线了。

立场问题,三观问题,本就是望月与杨清之间的障碍。她为了他,已经有所收敛,但显然在杨清那里,还不够。

望月却觉得已经够了——你算我什么人呢?你有为我做过什么吗?你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应承过我什么,不过凭着我对你的一颗心,你就这样说我。

她望月,也不是非要倒贴他杨清的人。真惹火了她,她宁可给他下药,让他一辈子做自己的禁脔,让他怨恨自己,也休想对她摆脸色。只是这样一来,未免无趣。

魔教中的妖女们,这样玩男人的不少。昔日聆音就曾建议她,真喜欢杨清,绑过来就是了,何必那么麻烦。作为邪医,作为好友,聆音愿意免费提供无数情趣之药物。望月都没有答应。

她不想折了杨清的傲骨,不想把他变成自己脚下的一条狗。

魔教的日子有些苦闷,杨清是她为数不多想起来就有兴趣的人。她要得到他,践踏他的心什么的,都得在得到他之后再说。

望月对杨清有很多兴趣,很多好奇。比如他怎么长得这么合她口味呢,比如他总那么端着有朝一日摔下来会怎样呢,比如他对魔教深恶痛绝如果同流合污会怎样呢

这些光鲜无比的白道子弟,天生让魔教人又羡慕,又厌恶。只在望月这里,是向往的部分,占的更多些。

而这个让她一直很向往的人,居然为了一个才认识没两天的脾气暴躁的女侠,让她走?

走就走!望月也不稀罕!

望月冲出灶房,在张伯等人疑惑的目光中,就回去间壁收拾包袱。越收拾,越是心中酸楚。她向来自在,统共就几件换洗衣物,多余的,大都是跟杨清有关。比如那些话本啊,比如他送给她的糖人吃完后的木棍,比如她强拉着的被他划下来的袖子很多很多,全都是他们的故事。

望月很是委屈,咬住唇。

转身出门,背着包袱一往无前,被追上来的云莹拦了一下,“杨、杨姑娘,你怎么走了?是跟师叔吵架了么?你一个弱女子,师叔怎么能让你就走了呢,外面多乱啊。杨姑娘,你别走,才丢了个路师姐,你要是也出点什么事,我真是”

云莹武功不错,至少对于现在的望月来说。停在栅栏外,望月根本走不了。她只能看旁边的少女,说一句,“那你去找杨清说。”

云莹以为她答应自己不走了,心中惊喜,连连点头,嘱咐她先等在这里,匆匆回去寻杨清求情了。而身后,云莹一走,望月也转身就走了。院内的张伯倒是想拦,可他一把年纪,也拦不住。

过会儿,云莹焦急的声音从灶房中传出来,“杨姑娘,杨姑娘你快过来!师叔晕过去了!他怎么了?杨姑娘”

少女出来,院中空荡荡的,只有张伯爷孙在听到她的声音后,连忙进灶房去查看。而方才院门口低头等候的小姑娘,早已没了人影。云莹目中迷茫,想追出去,但后面还有吐血昏迷的青年,两边为难,一狠心,她转身进了灶房去帮张伯救人。

望月到底没有听到杨清晕倒的消息,不然她也不会走得那么干脆,毫无牵挂。

某方面说,杨清也算是被望月气晕的吧。

望月离开那个村子,行在郊外,一开始当真心有迷惘。

离开了杨清,她该往哪里去呢?

魔教现在的混乱,如果她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她就回不去。回不去,就无法管束现在的乱况。

可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就范浩等几个堂主,即便他们愿意认可她,魔教大部分人,也是不认的。只有教主承认她,圣女望月才能回去。

但是教主他又叛教了。他又消失了。如果原映星好端端呆在魔教当教主的话,望月又哪里需要回魔教主持什么正务?

他很大可能,跟着姚芙了。

姚芙,那是云门的人啊。她现在都跟云门的小辈们走一起了,说不定原映星也默默跟着她呢。

望月一时踟蹰:所以到最后,她还是应该回去找杨清?

走了一路,气慢慢消了,理智回归,望月想到杨清,既有怨恼,又有担忧。

他的内伤她不担心,她担心他的毒。从中毒开始算,现在已经十五天过去了,他日日消瘦,真要等到毒性进入五脏肺腑之日,才找到聆音解毒,就算聆音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啊。

转而望月又想:算了,管他呢。他那么说自己,死了也活该。省得我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天天防着他。

再想:不行他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还没有得到过他,才尝到他给的一点甜头,他就不在了,我会很伤心的。

脑子里东想西想,望月是越走越慢。可也只是慢,她并没有回头找杨清讲和的心情。于望月来说,她对杨清,是她两生中姿势放得很低的时候了。她不可能为了他,真把自己弄得比泥土还低。

这个人,这样对她,她实在恼他,暂时不想见他!

死了也白死!

话是这样说,望月走在城外的路上,仍寻思着找聆音的事。又想,路萱萱去引走明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成功。还有明阳啊,我不想见你的时候你突然冒出来对我喊打喊杀,当我需要你出现了,你在哪里?

至于路萱萱交给杨清去烦恼吧。如果碰到明阳,她会犹豫下。这不是没碰到明阳吗?路萱萱真死了,望月和杨清估计也没可能了。

就看天意吧。

望月有些意兴阑珊,少有的悔意,被她压了下去。

由此赶了四五天的路,望月一直一个人。野外环境比较混乱,她又是个容貌明媚的弱女子,难保没有人欺到她头上。应付了几个流氓后,望月实在烦不胜烦,灵机一动。某一次在路上遇到一家进城做生意的裁缝后,让他们给临时做了身白衣。

又花了身上剩下的银钱,与铁匠买了一柄比较轻的长刀。

再将梳着挽花小髻的乌浓长发散下来,用玉环重新扎起,梳在脑后。

如此一番装扮,临水自照,白衣翩然,长刀在手,又束着发,再加上望月自带的气质气场,路人经过,还以为这又是一个赶路的正道子弟,没有人敢凑过来惹。

望月活脱脱,将自己变装成了一个正道子弟。

她不觉乐:我这身打扮,真要出去杀几个正道的人,随手嫁祸给他们正道,多来这么几次,他们正道不就乱了吗?跟我大圣教一起乱,多好啊。

有这种想法,望月就要细细琢磨一番怎么捏造自己的身份,嫁祸给哪几个门派了。

如今正道有四个门派为首,云门,金城派,苍桐派,还有碧落谷。

四个门派,似乎只有云门穿白衣?

黄昏时,望月在山间找到了一个树洞,摸进去靠着遍布青藤的石壁,将长刀放在手边,盘腿打坐,打算今晚这样度过。

杨望月这个身体,是很不适合练武的。经脉堵塞,气流不顺,别人走十步,她自身的条件,才能走一步。望月光打通这个身体的经脉,就花了两个月的时候,到现在还没完全打通。但周身的经脉,现在就剩下两个穴道没有开了。等穴道开了,望月就得想,走哪条路子了。

之前就说过,圣教没有适合杨望月这个柔弱身体的心法。唯一适合的,是聆音练的那个。但是观看聆音所练的效果,望月就打消了这个想法——聆音的武功,就跟开玩笑似的,练了还不如没练。

这几年,碍于武功水平太差,聆音一直想走“双修”的路子。但那都是圣教早几十年的传说了,真要有这个心法在,圣教这种实力为尊的地方,早就疯了。不过望月离开时,聆音得到了一本残缺的与“双修”有关的心法,已经研究了好几年,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心法还原出来。

如果可以“双修”的话望月犹豫,这与杨望月这个身体倒是很适合,采阳补阴嘛,正是这个身体所缺的。但是那样的话,杨清就、就彻底跟她没希望了吧?

实因“双修”,说的好听,怎么都脱不了采补的说法。一者采,一者补,男女关系大不忌。男女关系大不忌的话,杨清大概“又”接受不了了。

可是不这样的话,圣教就根本没有适合杨望月学的心法啊。正道嘛正道

望月一顿,再一顿,若有所思:云门的功法其实很合适。

云门走的轻柔飘逸路线,真气流转,柔软滑婉,越是偏柔,越是事半功倍。

而杨望月的体质,虚弱娇软,不正是软到极点了吗?

外面天光渐暗,望月躲在洞中,借打坐休息,又乱糟糟想着许多心事。越想越觉得,似乎自己天生就该跟杨清在一起啊。真的,他太补她了她正这样想着,听到外面的温婉女声,“师叔,便在这里过一夜吧?”

山洞中少女一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接着,她听到那个好几天没听到的清和、略有些疲惫的男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