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噤若寒蝉,一一应了,暖阁外留了五人看守。此处路径深远,鲜有人来,掩在重重林木之中。龙佑帝仔细想过一遍,自觉万无一失,便提步往永秀宫走去。

他的心跳如旋舞,匆忙的脚步亦不能阻止它呼之欲出。嘭嘭,嘭嘭。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竟是他的兄弟。龙佑帝睁大眼看着前方,血光充斥双眼,他揉揉眼睛,手在发抖,指尖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几乎是逃命般冲进了永秀宫,在郦琬云低头请安的刹那,扶起了她。

“琬云…我…很想你。”龙佑帝哽咽着吐出这句话,紧紧搂住她,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宫女们立即退得干干净净,郦琬云轻拍他的背,细语安慰。

离他们五十丈外的暖阁中,熏笼依然飘香。

郦逊之昏昏沉沉之间,一生的际遇走马灯似的飘过。短短一瞬,他看尽此生,花谢花开,不可追溯的哀伤与美好。他平淡且匆匆地走过了,即将奔赴未知之地,心下茫然一片。

四周弥散的香气渐渐远去,他心知命不久矣,可恨屈死在这深宫,一生竟如此可笑地结束。郦逊之一点不觉得寒冷,陷身在浓稠的黑暗中,他仿佛被云朵托起,漂浮在空中。他想追随那远去的香气,意念一动,耳边似乎听到了歌吟。

“风涛浮沉莫测,几人回首生还。解剑独行残月,想君把酒依然。”

有个低沉的声音一直在遥远处唱呀唱呀,几许悲愤,几许释然,几许怅惘。郦逊之记起来,那是小时候在深泉岛上,弥勒来拜访梅湘灵和小佛祖,曾在篝火前孤单地哼唱。那回连小佛祖都喝醉了,几个大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处,当时他只觉惊奇。

为什么会莫名地记起这首歌?灰袍的男子,万字的纹样,随时会拈花而笑的神情,挥之不去的厌倦。郦逊之的眼睛酸酸的,想看清面前这人,是的,弥勒仿佛就在他眼前,伸手可以触摸。红红紫紫的小花在脚边盛开,月夜青蓝的光芒下,那个身影似乎衍变成他的模样。

他依稀记起来,弥勒从前也是一位皇子。郦逊之在心底苦笑,成为落寞如弃世的游子,就是皇子的归宿?

天地之大,并没有他们的家。

花香比先前更浓了,郦逊之想抓住周遭的温暖,这薰暖令他忘记了疼痛。眼前一点点亮起来,满城轻碧,枝头上嫩香金蕊,绽放娇颜。他如同到了桃源,放马看花,闲闲地走了一路,竟未见到一个人。

花香诱着他不停地往前走,往韶光明媚的前方走,没有尽头。他好奇走到最后会是什么地方。

歌吟声越来越轻了。郦逊之回首,弥勒落到了他的后方,雾气环绕在远处,看不清弥勒的身影。他张口叫了一声,却意外地听不见声音,再往前走,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重量。只有永恒的光芒笼罩在前方,一种身不由己的吸引。

可是,他不想离去。

他冲天的志向被打落尘埃,他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但是他不甘心。他想看尽这天下河山,想在死之前凭一己之力,做些问心无愧、有用于世的大事。他不想匆匆去了,在世间了无痕迹。

他不能免俗地,想要这天下,这江湖,都记得曾经有过一个他。

被这一点俗念牵挂着,他像悠悠荡荡的风筝,找到了一条隐约的线,那是来路的方向。

然后,郦逊之的脚步慢下来,一下子被拉回到黑暗中。他有几分眩晕,身上犹如盖了重重的毡毯,压得他喘不过气。疼痛再度降临,刚才种种恍若一梦,他清醒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郦逊之,你还活着吗?”

对方刻意压低了声线,他辨出那是少阳公主,声音里绝无恶意,甚至万分焦急与怜悯。郦逊之的手指微微一动。少阳公主见状,立即踏过血污,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查看。

“你伤得很重。”她轻声低语,颤抖着在他身上寻找穴道,无奈郦逊之满身是血,她分不清哪里是伤口、哪里可以取穴。

郦逊之勉力撑开一线眼帘,重回世间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却又无比欣喜。他眯起眼适应了片刻,方虚弱地说道:“下脘、太乙、神阙、天枢。”说完这八字,仿佛力竭,再也没有声息。

少阳公主依言,红了脸撕开他的衣襟,取出金针刺去。她一动,他凝住的几处小伤口再度流血,少阳公主忍住心痛,徐徐刺入穴位中。

她摸到穴位便有了主张,又点了附近几处穴道,怎奈伤口太大,依旧血流不止。郦逊之脸色苍白,无力地一指熏笼:“取香灰来。”

少阳公主嗅了嗅香气,大喜道:“是紫藤香,有救了!”紫藤香乃是降真香中最优者,止血定痛。少阳公主心想烟灰不若香料好,立即从熏笼里挑出一块紫藤香料,运功掰下几个细块,小心地将粉末洒在郦逊之伤口上。

她自小惹事惯了,随身携带了不少灵药,当下又摸出两粒八珍大补丸塞在他口中,把他吃力地抱上软榻,寻了些铺盖为他盖上,又把熏笼拿近了。

“这里缺医少药的,没法帮你包扎,我去永秀宫偷点东西来,很快就回,你等着。”少阳公主附耳说道。

郦逊之眼前一暗,又堕入无尽虚空,百般说服自己只须等她回来,心下茫然无依。少阳公主察觉到他的无助,立即说道:“你安心等我,不要怕,我一眨眼的工夫就回来。”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少阳公主点头,小声地道:“皇上今夜在永秀宫,明日等他走了,我再去寻淑妃娘娘帮忙。”

“不,不要惊动淑妃!”郦逊之强自想撑起上身,少阳公主连忙扶起他,让他半倚在她身上借力。“她帮不了我,只是徒增烦恼。如果可能,请去天宫寻那位…谢盈紫姑娘,她或有办法让我出宫。”

少阳公主眼睛一亮,谢盈紫功夫惊人,皇帝对她又千依百顺,与她联手不愁没法子。

“好,她平素吃斋念佛,应该会帮忙。若她不肯,我绑也把她绑来。”

郦逊之心中感激,却无力道谢,勉强一笑:“从前是我…对不起你。”

少阳公主难过地道:“你伤成这样,还顾念我做什么?过去是我不懂事。你等我一阵,我快去快回。”郦逊之吃力地应了一声,少阳公主顺手点了他几处穴道,让他安静地睡去。

她之前揭开屋顶的瓦片进屋,留有一个可容身而过的大洞,此时原路返回,偷偷溜出暖阁。

一离开郦逊之,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太后和龙佑帝的对话,她全偷听在耳中,当时又惊又怒,一心想再去寻郦逊之的麻烦。跟了皇帝走到暖阁,看到埋伏的刀斧手与弓箭手,她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不由惊惧地无法动弹。直到龙佑帝转去永秀宫,她大了胆子想来看郦逊之的死活。

那时她意识到,这是她的亲哥哥,她不想看他这般死去。

郦逊之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他的高傲曾令她难堪,但此刻所有的积怨都微不足道。如果他就这样默默走了,被她的另一个哥哥杀死,她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所谓亲情,没有什么值得深信。

她不想理会宫廷的规则,历朝历代,生于皇家意味牺牲与杀戮,她只知流着父皇血脉的他们理应是一家人。这江山这天下都是他们的,为什么容不下一个兄弟?何况这个人是郦逊之,于最危难的时候救过皇帝的人。

少阳公主自觉,她是在为龙佑帝赎罪,如果皇帝欠了郦逊之,由她来还最合适不过。

夜色如浓墨,泼洒在殿阁中。她隐蔽身形,掠向永秀宫宫女们的居处,那里戒备不严,偷些包扎伤口的用具应该不难。她一边摸索,一边仍是不断想着冥冥中的天意弄人。

她出神地翻弄箱柜,身后有人偷偷走近。

“是谁?”质问的宫女好像有些惊慌,但看见她服饰的颜色后,终没有大声叫嚷出来。

少阳公主蹦起来,气势汹汹地骂道:“连我也不认得了?”她在宫中出了名的骄横,那宫女慌忙跪倒,不敢抬头,忙不迭地道歉赔礼。少阳公主趁机取了要拿的物事,又道:“我要和皇帝哥哥捉迷藏,你若多嘴,说出我在哪里,下回来我就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那宫女磕头如捣蒜,少阳公主嘻嘻一笑,故作得意地走出屋去。她步出屋后,神情立即严肃,忧心忡忡赶回天宫之外。

少阳公主径直闯去谢盈紫的居处。谢盈紫安置得早,此时已在静心打坐,被她强闯进屋,屏退闲人,寻了静处悄然私语。

她不敢提及郦逊之的身世,只说皇帝要杀他。谢盈紫安静听完,少阳公主难得依依哀求,拉了她的手道:“小师叔,你向来慈悲心肠,这回一定要救他。”

谢盈紫点头,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她:“还等什么,救人如救火。”少阳公主满是惊喜,又道:“这事需得瞒着我师父,她若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公主,你捅了什么娄子,不想让我知道?”天宫主谢红剑施施然走来,她的笑容甚是惬意,少阳公主脸色惨白。

谢盈紫迎上前去,淡淡地道:“也没大事,公主砸坏了我的一块汉玉,拿她自己的一块赔了我。姐姐你不必责罚,她已说了不少讨饶的话,这事就过去了吧。都是身外的东西,念念在心了,对我的修行无益。”说罢,从梳妆盒里取了一块玉递上。

谢红剑听到谢盈紫说到“修行”,不觉蹙眉,见谢盈紫对少阳公主神色间颇为亲善,心中一动。她知道少阳公主最爱嬉戏热闹,如能勾起谢盈紫对俗世的眷恋,未尝不是好事,遂道:“少阳,你太顽皮,事虽不大,但我须罚你。别慌,我只让盈紫管你十天,这十天你要好好讨她欢心,不许到处惹是生非。”

少阳公主欢喜地道:“好呀,我听师父的。小师叔人长得美,脾气也好,和她在一起,我最开心了。”谢盈紫明白姐姐之意,微微一笑,并未作声。

谢红剑瞥了妹子一眼,故意说道:“哼,你是说,师父长得不美,脾气不好,是么?”少阳公主苦了脸,望向谢盈紫道:“小师叔救我…师父她又教训我啦!”

谢盈紫道:“姐姐来寻我,莫非有事?”

“无事,只来看看你。”谢红剑见了妹子,心下忽然很安心。她这几日受心魔煎熬,对杀死燕陆离一事始终不能释然,唯有在谢盈紫面前,她完全卸去心事,可以无忧无虑地体味世间冷暖。

她很想在妹子身边多待片刻,但看到少阳公主和谢盈紫言笑晏晏的模样,决意趁热打铁,让她们多聚一阵。

“辰光还早,少阳,你陪盈紫再聊聊天,我回去了。”

谢红剑走出几步,谢盈紫在她身后道:“姐姐,我会好好照顾少阳。”谢红剑唇角露笑,满意离去。谢盈紫望着她的背影,察觉到她微妙的心疼,不由叹息。

见师父去了,少阳公主整个松懈下来,方觉汗流浃背。谢盈紫想了想,收拾几件药物收在身上,肃然道:“走吧,再不走,他要不行了。”

两人出了天宫,避开巡逻的守卫,一路往永秀宫走去。少阳公主压低了声音,边走边与谢盈紫商量,只想尽快送郦逊之出宫,交到郦伊杰手上。时已入夜,宫门紧闭,两个人寻思良久,苦想该如何搬运郦逊之。

“我出宫不碍事,只怕妨碍他的安危,会有侍卫尾随。”谢盈紫轻描淡写地道。

夜间出宫,宫门处须领特旨方可放行,少阳公主和谢盈紫皆不在此列。一个自幼受太后和皇帝宠爱,视宫规如无物,连龙椅坐了也无碍;一个是皇帝心上最惦念的人,曾密令所有侍卫不许违逆于谢盈紫,却须及时汇报她的行踪。谢盈紫天性冲淡,随遇而安,自上次返回皇宫后,对监视她的人始终视若无睹,平时出宫后一如平常人走路,极少运用轻功。

少阳公主苦笑:“他伤势这么重,若能悄悄养在宫里,自是大善。只是风险极大,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皇帝哥哥必不干休。”届时牵连在内的侍卫宫女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使以她们二人在皇帝心头的分量,也难保郦逊之的命。

谢盈紫淡淡地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带他出宫,若侍卫要跟随我,我们再分开,岂不是反而护他周全?”她侧过头想了想,“不知能把他藏在哪里带出去?”

她全无机心,其中门道自不如少阳公主摸得清。公主略想了下,便道:“我有顶轿子,下面有暗格,地方是憋屈了点,怕他伤势不济挺不住。”她想多了又皱眉,“轿子醒目,也不能抬去永秀宫,这可怎么办好?”

“何不寻淑妃娘娘帮忙?”

“郦逊之不想惊动他姐姐。”少阳公主难过地说道,她尊敬淑妃,既不想郦琬云知道后痛恨皇帝,更不想多一个人为郦逊之伤心。

谢盈紫注目永秀宫方向,淡定地道:“他受此重伤,竟还能想到他姐姐。可叹淑妃娘娘曾预料到有今日,只没想过来得这么快。”她宁可吃斋念佛,也不想深涉宫闱,因为她和淑妃都明白权力吃人,“郦逊之若是早早抽身,就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少阳公主暗想谢盈紫未必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不欲纠缠这个话题,道:“见了他我们再商量,最不济,把他藏去我宫里,养好伤再出宫。”

少阳公主折回所住的绮霞宫,挑了四个大胆伶俐的宫女,皆是见怪不怪言听计从的,抬了一顶翠盖珠缨的暖轿出去,接了谢盈紫同坐。轿内甚是宽敞,少阳公主指了指座下,谢盈紫会意点头。

轿子趋近暖阁便寻了秘处停下。两人悄然掩近查看,守卫不知为何增多了一倍,连屋顶也难以靠近。谢盈紫蹙眉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先进屋,我自有办法。”说完身形一飘,恍若一缕魂魄幽幽荡去。她的轻功甚是高妙,少阳公主自知众侍卫绝非敌手,躲在一边伺机行事。

黑暗中有疑似鬼魅的身影出现,果然有七、八人持刀移步追赶,少阳公主趁机飘上屋顶,从先前留下的空隙中钻入。

郦逊之像是死去多时,无声息地躺着。

“我回来了。”少阳公主悄声说完,想起点了郦逊之的穴道,不由好笑。慢慢地她又悲哀起来,在他身边哀哀坐倒,凝视他清俊的容颜。

她伸手碰触他的额,冰凉如雪,随时会化去似的。从今以后,他也是她至亲的人,她无法拥有的人,竟以不可割断的血脉萦系,和她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