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郦家为花非花备好的厢房,花非花取出一只金丝银线勾勒的香袋。江留醉看到香袋用红绳束口,绳头坠了小小的一朵花,细看去,又似乎只是个绳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江留醉轻轻吟道,拿起香袋摇了摇,“这是给我的?”

花非花笑道:“我会替别人做?”

江留醉心中甜蜜,嗅了嗅,一股夹杂了檀香等多种木香气息的香味钻入窍中,连日来疲惫紧绷的心情忽然一松,像是一身逆鳞被抚顺。

“你知道么?我不是皇子。”他说出来,如甩下一个包袱。

“我从来只把你当江留醉,有酒便留一醉。”她拉了他笑说,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自然地转过话题,“听说你们带回了江南的好酒,分我一杯尝尝如何?”

江留醉笑了,小心地把香袋贴身藏好,又摸出一块叠得仔细的手帕。

“我也寻了好东西给你。”

花非花掂出分量,打开帕子,现出精巧的一对碧玉耳环,像两只嬉戏的游鱼畅游在绿波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若是一对鱼儿,便会心有灵犀。

“我替你带上。”他对镜看去,只羡鸳鸯不羡仙,是这般胶着的温馨,盛放在她的低眉浅笑中。

耳畔悬垂依依爱意,花非花举目凝看镜中,容颜里多了对尘世的顾恋,这是踏足江湖以来最大的改变。她终于可交付一颗心,全情无悔。

“我见到师兄了,他提起你。”她狡黠一笑,小鱼儿在耳边欢快地游荡着。

“你说阿离?失魂?”江留醉一阵惊喜。

“师兄想再见你一面。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师妹,不能遇人不淑。你若接不了他一剑,他就不能放心把我交给你。”花非花微笑中映了淡淡的忧虑,秀眉轻蹙,“他的一剑,挡下了红衣小童牡丹芙蓉,我担心…”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是打趣半是认真,既不想江留醉逞强,也不想他因此退缩。

江留醉愣了愣,摸了头自言自语:“啊,接他一剑?我有点怕…”冲花非花美美一乐,“可他终不会下重手,万一真重伤了我,你今后靠谁呢?他这个做舅子的,多少要留点余地。”

花非花啐他一口。她喜欢江留醉这种举重若轻的嬉皮笑脸,铁马金戈亦化作云淡风轻,那是他洒脱的一面。她知道他会有彷徨抑郁的一刻,但那背阴处的黑暗,往往会被他内心闪耀的阳光照亮。

即使坚强,她也需要晴日的温暖,再多都不会满溢。

“非花,有他传我的补天剑法,接一招不难。”江留醉想起失魂传艺之情,心中感佩,像是注定了会有今日,“除非他教的剑法失灵,唔,那还有我师传的功夫…”

“你三个义弟都和他交过手,他对南无情评价最高。”花非花笑吟吟地道,“你会不会输给你弟弟们?”她把当日失魂如何离开仙灵谷的事说了出来。

“咦,当大哥自不能丢脸。”江留醉拍拍胸脯,向花非花保证,“别说一招,就算十招,我也能勉强接一接。”

“要不要我把师传功夫演练一遍?”花非花眨着眼睛说道。

江留醉立即点头,笑道:“这近水楼台的便宜一定要占,多一分胜算也是好的。”花非花呵呵一笑,甚是欢愉,他身上世俗家常的气息,始终令她倍觉温暖。

当日,两人各叙师门功法,言语投机可喜,对招脉脉含情。江留醉只觉花非花句句知音,出言意味高妙,稍一深思,便能触类旁通。花非花则感他心思纯净自然,不拘泥规矩,往往有自出机杼的见解,令她耳目一新。

两人之前从未如此倾谈,边聊边练,彼此越来越觉得性情相投。

直至夜色将至,微雨迷蒙,花非花领了江留醉出康和王府,往城中的涌金湖而去。

涌金湖上,有一只画船荡漾。船上除了船夫,只有一个身著青袍的男子,头戴斗笠坐在船头,仿佛独钓寒江之雪,既孤独又自在。

花非花轻点足尖,飞身上船,江留醉急忙跟上。画船轻晃两下,那人抬头笑看,招呼两人回舱中坐下。船夫慢摇桨橹,画船缓缓划过水面,悠然荡向湖心。

那人正是阿离,也是名满天下的失魂,江留醉与他盘腿对坐,心下一片安然。船外飞雨声声淅沥,舱中红泥炉上美酒醺然,失魂替两人各斟一杯,笑道:“风雨夜,正合对酒听剑。”

江留醉一饮而尽,胸腹间暖意融融,遂道:“士别数日,自你传剑后,我于剑道略有心得。不如趁今夜一会,交手试试如何?”他开口挑战,失魂微笑举杯,点头应下。

两人对饮一杯,酒杯刚刚落桌,失魂并指为剑,如电袭来。

江留醉不慌不忙,借其剑意,就势闪开数尺,擎出一把小剑,随意当空一指。仿佛天清白露,月影下桂枝西斜,有仙人乘风起舞。

失魂两指无惧,破空相迎,点在江留醉的小剑上,如有千钧重量。江留醉一压剑柄,簌簌走如游龙,卸去他的力道,左手随曲就伸,一掌缓缓打出,正是师传金刚掌。

左手掌右手剑,偏能合一舒展,隐隐化在一招内,有山川磅礴的气象。花非花看了感叹,江留醉的武功造诣,比起那日在归魂宫外与伤情交手时,更上层楼。

舱中风云变幻,劲浪灼人。失魂身处江留醉气劲交汇的中心,却恍若点尘不惊,两指在空中蜿蜒写来。像是狂草浩荡,写就长长剑阵,如刺苍穹,夹杂雷霆风云之势。江留醉被他一迫,退到了一角,眼看身后无路,眼前剑气盎然,不免心惊。

花非花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失魂以指代剑,却有凛然杀气,而江留醉用的虽是真剑,到底存了比试的心思,不曾用尽全力。两相比较,更易落下风。

舔血刀剑尖上,擦身生死关头,这是杀手失魂习惯的生涯。江留醉极少以命相搏,被这森然杀机逼得无法转圜,冷汗尽出之际,脚下不觉滑出一步,身法糅合了太玄步和叠影幻步,巧妙地插入指剑中的间隙。

江留醉纯以直觉体察到这微小的孔隙,自己都不甚明白原委,一步踏出,顿时海阔天空,当即小剑流转如瀑,澎湃撒出,剑意绵绵不断。他的攻势一旦起头,便宛若流水,瞬间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

失魂见杀气反逼出他的锐气,淡淡一笑,飘若浮萍借势撤去。他身形极快,似乎只跨了一步就挪移到了船头,江留醉赶之不及,剑招尽数落空。

“师兄不可耍赖。”花非花嫣然一笑,摆明帮的是江留醉。

“我认真起来,他的剑保不住。”失魂嘿然笑道,忽然倒转身形,飞如流星朝江留醉撞来。江留醉猝不及防,被失魂带来的绝大劲力所迫,只能暂避其锋,闪开一线。他闪避中不忘助势,小剑凭空点在三处,封住失魂的后招。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江留醉心头流过这一句,含笑看失魂如何应对。失魂的身形骤然刹住,像绷紧了的弓瞬间收回,江留醉不料他如此收发自如,剑招尽数落空。

失魂狡黠一笑,指尖连弹数下,“笃笃笃”几声,真气竟似有形气箭,直扑过来。

江留醉此刻得失不惊,物我两忘,自然地抬起小剑击挡,“叮叮当当”一串脆响。他的剑身微微颤抖,被失魂诺大的劲力逼得后退一步,连忙沉下步子一旋,卸去压来的力道。

手中小剑又立即舒展开来,一道光弧闪过,压向失魂。

这一招立足未稳,看上去有无数破绽,失魂却知是江留醉诱他上钩,并不中计,飘然掠出,竟不接招。江留醉也不着急,徐徐再划过一剑,剑芒跳动如蛇。失魂轻叹一声,忍不住出手,指剑破开虚空,直直点向小剑的剑锋。

忽然银光一闪,江留醉手中多出一把小剑,斜斜划去,锁住失魂咽喉部位。失魂避之不及,急忙将腰身一折,压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险险让过这一招。他脚下如轮,顿时滑开数步,远远遁在一旁。

“好!好!好!”失魂连叹三声,指剑舒展如作画,悠然说道,“你的剑意有天、地、人三境,看来灵山一别后,大有体会。”

江留醉剑光若电,暗中感叹,在灵山得到失魂传授心剑后,他融会贯通以往所学,推敲揣摩,将剑意发挥到极致,是为“人之境”。

其后在归魂宫,与伤情交手,又见花非花与伤情一战,再见花非花与断魂斗技,心有所悟,而后胭脂透露身世,在莫测的世事中磨炼心智,如大地之广袤无疆,对心剑的理解别有不同,遂成“地之境”。

直至他随郦伊杰招降云翼大营、迎战燕陆离,心无所畏,誓同生死,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对心剑之悟又再上层楼。用剑如运筹帷幄,与夺取天下是一个道理,须知山之重、知火之烈、知雷之迅、知水之柔,惟能因机制变,才知道正奇相生,虚实变化,攻守自如,进退有序之间的奥妙,于是窥见“天之境”。

天地运转,万物生灭,息息相通。江留醉没想到失魂仅是看他剑意,便知他心境成长变化,委实难得。

“那么,试下这招如何?”他将两支小剑凝在半空,如书写锦绣文章,但见一片华美山河滂湃涌出。失魂眯起眼,没有被剑招所惑,那华丽的皮相之后,却是铁血山河峥嵘岁月,仿佛厚实的大地默默地诉说千万年的沧海桑田。

剑光熠熠,不断在空中留下惊人的剑痕残影,像手势繁复的乐者弹奏琵琶,隐隐有铮铮的金石之声传来。

以灵巧化入拙境,又暗含阴阳交替之数,这一招对心剑的领悟已然惊人。

失魂的神色凝重起来,右手一抓,一道剑光如闪电射出,旋即打在心剑上。江留醉如遭雷殛,疾退一步,花非花却嘴角轻笑,她的师兄终于忍不住出剑了!

江留醉浑身战栗,恐怖气息如雾气渗入四周,贴面冰凉。失魂手中的剑有股幽暗森然的气势,令人不觉竖起毛孔。他的一对小剑,遇上了失魂的剑,就像遇到天敌,根本无法出招。

江留醉唯有疾退!

失魂持剑微笑,手腕轻轻一晃,剑身嗡嗡振动,宛如龙吟。江留醉却像听到阎王地狱的呼唤,心神不宁,小剑兀自颤抖,乱了分寸。花非花在旁见了,知道师兄的剑势太过惊人,乃至破了江留醉的心境。

她蹙眉一想,悄然摸出一块银子,在手中捏成一片薄薄的叶子。

“呦——”银叶在嘴中吹出奇异的音符,像呦呦鹿鸣。

江留醉仿佛看见青山绿水,安静的林木中,一只鹿轻巧地跳出来,优雅地逡巡。他心头顿感宁静,再看失魂,那冲天的煞气不知觉消散。江留醉握紧小剑,当空敲击,清脆的剑鸣击破笼罩周身的恐惧。

失魂一笑,剑光忽然不见,整个人就那么悠闲地荡过来,一脚踢向江留醉面门。江留醉愣了愣,侧身闪过,喉间却是一紧,一道剑气不知何时锁定了他,失魂手持宝剑,嘿嘿一笑。

不愧是杀手之王,随便一招,都满布杀气。江留醉平生所遇对手,从无这般令人惊骇的锐气,径直侵入人心、渗入百骸,他仿佛全身被贯穿的剑气梳理了一遍,僵硬得无法动弹。

江留醉大骇,失魂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他怕到极处,反而豁开了去,睁大眼睛望了剑尖。花非花蓦地吹出一个破音,凄厉已极,像是在惊呼求救。失魂一怔,就在犹豫的刹那,江留醉如游鱼遁开,一只小剑脱手刺向失魂。

江留醉把握先机,立即平复心情,不忧不喜,再度刺出一剑。刚才他绝地偷生,心境豁然开朗,如有明悟,一丝丝清明荡在心间。失魂将手一挥,小剑宛如断翅苍鹰,颓然飞射入地。江留醉却嘻嘻一笑,身形比流星还快,张手接住小剑,旋即自如回剑挑刺。

此时,他放开怀抱,招招挥洒,不管失魂手中有剑也好,无剑也罢,仿佛用剑自书心中块垒。失魂眼中笑意盈盈,剑光随意挡格拆解,却是越来越没了先前的杀气。

江留醉打到酣处,身形若飞,画船上像是多了一只灵巧的燕子,在上下翻飞。花非花已知两人再斗得下去也是无碍,放下手中银叶,闲闲地自斟自饮,目光里尽是欣赏。

江留醉将连日来融会贯通的剑意都舞了出来,一连耍了七七四十九招,一套自创的剑法俨然成形。

待到最后一剑,弄潮儿在江头看见浪头将消,忽然一个跟头翻出,在浪尖眺望,波浪层叠向远处蔓延,江海无边无际,前路何其宽广。

江留醉收剑而笑。

失魂道:“恭喜恭喜。”江留醉赧颜道:“要多谢你才是。”他没想到这一战,竟有如此惊人收获,暗自感激,“我还能叫你阿离么?”

失魂笑道:“你若愿意,只管叫来。”他自谓离父离母,离亲离友,离心离德,离情离义,因此起了阿离这个名号,可说到底,他仍是多情。眼见江留醉剑法堪堪大成,此后行走江湖多了份依仗,不由甚是欣慰。

“你挑人的眼光,不错。”失魂对花非花悠然一笑。

花非花抿嘴微笑,瞥了江留醉一眼,这小子正傻呵呵地自得。

江留醉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阿离,你功力既复,有没有去找敲棋?”失魂澹然一笑:“我会去寻他喝酒。”江留醉愣了一愣,笑道:“做你的朋友真是不错。”失魂笑道:“换成你小子,也不会成天喊打喊杀。他不是有心害我,我会忘了过去种种。”

江留醉摸摸头,只觉这话深得其心。

岸边一个身影抱了拐杖,高声叫道:“雨停了,该走了——”江留醉望去,正是伤情,背上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飘然世外的神情仿佛酒仙。

“伤情大哥!”他喊了一声,后者举起柺杖,朝他点点头。

失魂一笑:“好,我来了!”朝两人点头告别,洒然而去。他轻飘飘掠向湖上,当空飞踩水面,接连十数下后,伤情掷出一根树枝,正到他脚下。失魂迎空点上,轻盈如燕,就此借力踏上岸边。

夜色朦胧如梦,昏暗中,两个影子像一团思绪模糊在远处,像是从来没有来过。江留醉望了半晌,与失魂相识的一场记忆仿佛氤氲生烟,在混沌的夜色深处飘浮。亦师亦友,亦亲亦敌。

失魂来京城为的是什么?与他齐名的那四人,被他一剑相阻,是福是祸?

江留醉沉思良久,又想到断魂,忽然一笑。

“你的两个师兄,真是有趣。”

“哦?”花非花见他出神,也不打扰,听他开口,这才搭话。

“一个力挽狂澜,一个洞如观火,一动一静,都是人物。”

花非花笑笑,却听他话题一转,指了自己说道:“可要说他们的眼力,都比不上我。”花非花扑哧一笑,江留醉怎地大言不惭起来?

“灵山三魂中最厉害的不是失魂,也不是断魂,却是一名叫归魂的女子。千变万化,世人莫知其踪。而其医术精湛、宅心仁厚,又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好功夫,更难得眉目如画…”江留醉说到这里,花非花俏脸绯红,拉了他的袖子忍俊不禁地吃吃笑着。

江留醉瞪大眼睛,嘿嘿一笑:“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我竟在她又贫又丑的时候就看中了,我的眼力真可谓绝世无双!”

花非花微嗔地瞪他一眼,心下却是甜蜜,靠了他的肩头,悠悠地想起前事。走过那么多路,一颗心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即使远方浪涛再大,她也有了安心的理由。

微雨渐停,两人久久依偎,仿佛与天地融在了一起。

此时,森严的嘉宸宫中,郦伊杰却独自在觐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