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仍是一片太平景象。远方的战火未能影响此间的歌舞升平。

谢红剑踏入嘉宸宫时,皇帝午睡刚起,正静静地拿了本佛经在读。她觑到书皮,不由暗想,妹子拒绝皇帝之后,两人间倒也如常和睦,皇帝没事仍会去天宫小坐,近日竟读起佛经来。想到燕陆离之死,她的心又一黯,改日需与妹子同去祈福,好为师兄超度往生。

“师父来了,快请坐。”

龙佑帝依旧做足礼数,谢红剑知道,她不能恃宠而骄。于是深深屈膝万福,笑道:“累皇上久候,所幸尚有喜讯。”

“哦?我这里得了郦逊之的捷报,燕陆离已然授首,多谢师父出手。”

“皇上言重,臣妾只是尽忠。”为了这两个字,抛却恩义,谢红剑淡淡地想,这虚名如锦衣华服,鲜亮是鲜亮了,却奢侈得令人心凉。

龙佑帝眼中闪烁喜悦的光芒,像是刻意扑灭的大火,余了星闪的灰烬。谢红剑突然明白,他看佛经,无非在求个心安。燕陆离是他一手逼反,又被他授意鸠杀,此时的少年皇帝能心平气和与她倾谈,其能力已不可小视。

“有多少人,能像师父这般始终能尽忠于我!”龙佑帝感叹道。

谢红剑心中无动于衷,表情却满是欣喜,微笑道:“臣妾眼里只有皇上和盈紫两人而已。”

龙佑帝听到谢盈紫的名字,尴尬一笑,微微有些恍神。

空气忽然变得稀薄,皇帝曾经感受过这种濒临绝境的窒息,他的身体再度僵硬。龙佑帝艰难地一咬牙,瞪大眼向黑暗中看去,一个影子迅疾飘近。

谢红剑察觉到不对,挡在龙佑帝身前,那影子不知怎地一绕,又旋转到皇帝身后。龙佑帝觉得晕眩,背脊悚然如待宰的羔羊,说不出的惊恐。他深恨自己的无力,以绝大的意志力猛然站起,努力转身,试图寻出刺客的踪迹。

那人身形甚是高妙,流星般在空中飘逝,竟难看到他的形迹。

谢红剑心中块垒正无法消除,见状提步起身,想去追他。龙佑帝忽然开口:“且慢!”他徐徐凝视空中不可捉摸的黑点,“他是冲我来的。”

谢红剑不解地望着皇帝,不知道他无妄的虚荣要来何用。她隐约感到龙佑帝在金敬与燕陆离死后,胆气徒壮,红衣等杀手没能奈何得了他,更让他勇气倍增。可是好运有用完的时候,谢红剑默默地想,金龙之身千金之体,还需好生保护。

谢红剑没有动。龙佑帝看那影子穿梭在殿中龙柱间,渐渐安定下一颗心。对方不是失魂,也不是红衣,这般犹豫让皇帝找到了最好的破解之法。

“谁命你杀朕?”龙佑帝厉声问道,“他能给你什么,荣华富贵?朕也可以!”

刺客身形忽然一停。

龙佑帝见他意动,又道:“天宫座下千名护卫就在我殿外,但没有她们,你一样杀不了我。”他昂首注目来人,神情张扬狂傲,那是天命所归的帝王自信,映照得脸面熠熠生辉。谢红剑在一旁望着,只觉为他效命,肝脑涂地也是值得。

刺客从虚空中哑声说道:“你当真不怕?”

龙佑帝挺直胸膛,有谢红剑在侧,对方若真动了杀机,她应该来得及阻止。有此后盾,他胆气更壮,索性潇洒笑道:“你敢来皇宫动手,我当敬你一杯,如今没有好酒,便以茶代之。”

他拿起案上的白瓷茶碗,遥遥相敬。

抿了一口,龙佑帝陡然变色,冷笑着掷去茶碗,丢向空中。

“你动手吧,我来接你的杀招!且看我,能不能收服你!”他摆出个起手式,肃然以对。

谢红剑不明皇帝用意,但来人能闯过雪灵依等人的包围,功力想必不弱,皇帝如此托大,她不禁有些头疼。她吃不准龙佑帝是真的借此一试武功高低,还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能暗中戒备。

少年皇帝执著地与刺客对峙,幻想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孰料那刺客笑了笑,长剑一挺,直直地朝他刺来,快得不容闪避。

龙佑帝心中叫苦,动弹不得,江湖高手间的对敌不是他能想象。他根本措手不及。谢红剑淡定地盯住剑尖,在剑尖达到龙佑帝咽喉时,她悄然移近了一步。

剑停在皇帝身前。

那一刻,几乎忘了惊惧。龙佑帝咽了口干沫。长剑忽收,刺客伏倒在地。

皇帝有些欣慰,又有些得意,甚至,他感激刺客成全了他在人前处变不惊的姿态,那般英雄的男儿气概。刺客谦卑地丢开了剑,三呼万岁,以头抢地。龙佑帝微笑:“朕免你不死,站起来说话。”

谢红剑一蹙眉,踢开地上的剑。刺客扯下面纱,他额间发际有一道痕,被衣领遮住,然而还是不小心露出狰狞一角。谢红剑望了他阴鸷寡情的瘦长脸,心底涌起一阵厌恶。

“罪民冷剑生叩见皇上。”

“冷,剑,生,朕知道你。”龙佑帝惊疑地凝视,想起过去种种传闻,上下打量地上这人。冷剑生的头发依然乌黑,面容也不见衰老,面相确是有些刻薄寡恩。这却不碍事,须让他明白,天下值得效力的唯有天子一人。

再寡恩,也要对皇帝忠心耿耿,才能捧稳了金饭碗。

“你能从外殿一路杀到这里,不愧是当年先帝驾前的侍卫总管。”龙佑帝语带激赏,却又像在讽刺。他有心收伏冷剑生,故此欲扬先抑。

“皇上不战而能屈敌,罪民心服口服,愿为皇上效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冷剑生谦卑地说道。

龙佑帝大乐,面上依旧清冷,淡然说道:“你何德何能,要朕宽恕你?”

“臣洞悉金氏、左氏谋反所有来龙去脉,自请为先锋,缉捕众逆党归案。”

龙佑帝冷笑:“你果然是左勤派来杀朕的?好得很!”

冷剑生低头默认,心中却在微微嗤笑。若不是金氏弑君功败垂成,若不是燕军之乱未能动摇根本,左勤有极佳的机会取而代之。如今的局势却不同,郦伊杰即将坐镇京城,英麒麟稳定江南局势,顾亭运整顿吏治,天宫严守宫城,还有那不知何人指使的杀手之王,也站在皇帝一边。

他感到皇帝已然掌握了左氏谋反的证据,只不过尚在等待时机。

他要送一份大礼。如果他真的杀了皇帝,他就是左勤的开国功臣。他知道这希望渺茫,左勤迟迟未曾起事,因他的布局里少了关键的一条,无论是禁军还是地方军,他都没有掌控的能力。左虎出征陈亳,是新布局的开始,可惜来得太迟。

于是他的大礼,只能送给皇帝。以他对少年皇帝的观察,不出三月,势必将左氏连根拔起。皇帝是个急性子,一旦自觉胜券在握,便不会再苦候良机。左勤多年筹谋豢养的忠犬,大都在江湖上,成不了大器。这就是太过小心的下场,不敢于朝臣面前暴露丝毫的野心,也就无法去收买真正有用的棋子。

作为左勤的军师,他几番陈情无用,只能生生断了这念头。倘若当年左勤能听他一句话,策反禁军大将,策反平戎大营等将领,这天下早就是左勤的了。

龙佑帝凝视跪倒在地的冷剑生,这人能游走于金敬和左勤身边,不是简单人物。左右逢源未必是好事,他既不会闲置这个人,也不会重用,免得有日再反噬其主。

“念你有悔过之心,勇气可嘉,你就戴罪立功罢。”

“多谢皇上不杀之恩。”

“朕要你,杀了左勤。”龙佑帝目光炯炯。

“好。”冷剑生毫不犹豫地答道。

谢红剑见他叛变如此之快,微露鄙夷之意,但瞥到他深不可测的眼神,忽然为之警觉。前次红衣等四大杀手联袂弑帝,未曾得手,冷剑生剑法再高,也不会超过那四人。他选在这个时机出手,是为了什么?

谢红剑深深注视着他,若是他特意营造情势,为的只是投诚,这等暗怀机心之人放在皇帝身边,终不是长久之策。

与此同时,在城门口,左勤一家浩荡出城,守军不敢阻拦,反而恭送半里。等宫内圣旨降下,封闭九门的时候,守城军士叫苦不迭,只得急报左勤已出城的消息。

谢红剑闻言,自请领天宫诸女前往追赶。龙佑帝正与冷剑生倾谈多时,大致知道左勤在京城的势力部署,心下有了如何一举擒获左氏残余的计较。此时冷剑生听说左勤出城,急忙自请出宫擒拿。

“冷宗主武功虽好,但左氏门下养了一帮门客,双拳难敌四手,不如由我等帮他扫清障碍。”谢红剑说得冠冕堂皇,“毕竟左勤有谋反之意,兹事体大,我等须全力应对才好。”

“天宫主此言甚佳。”龙佑帝很是满意,嘱咐冷剑生,“不必留左勤性命,至于他两个儿子,留下一个问话便可。”他的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总要有一点牺牲。”

冷剑生恭谨应命。

他与天宫诸女领人骑马追去,过了许久,终在离城二十里官道上,看到左勤一家的身影。左勤看到追兵立即呼喊马车速行,待众人行近,他见是一队女子,知是天宫诸女,既喜且忧。

他最怕殿前司马军奉旨诛杀,人多马壮,无处可逃。皇帝既指使天宫前来,证明左氏谋逆仍是隐秘之事,他们西行逃匿之路就会方便许多。

不待追兵追到眼前,左勤手下家将纷纷擎起兵器,布阵防守以待,左勤不敢驾车独行,只能停车观望。他这些家将多半在江湖上颇有威名,一个个叫得出字号,若放在一门一派也是当家人物。此时一圈儿围上,几十人排开一线,威风八面。

谢红剑领了天宫另五位高手率先赶到,见状夷然不惧,反而花枝招展巧笑倩兮,只拿美目觑着众家将古怪的装束,讥笑不已。

“咦,玉妹子,你看那位大师,头顶的戒疤好像多了几个。”梅静烟最是嘴上不饶人,未等对方站定,先从言语上打击。

“那有什么稀奇,功夫不如人,被多打出几个疤来。其他不知道的,以为那是道行高深呢!”玉嫦娥一唱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