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王府中,楚少少伤势未复,郦逊之有心拖延,对外宣称忽感不适,卧床休息,写了告表请假。皇帝从宫中传旨慰问,郦逊之传了四个字回宫:“事已办妥。”没过多久,徐显儒来到康和王府嘘寒问暖,送上药物。

“皇上询问,世子的身体可有好些?”

“前夜吹了些风,头疼脑热,过几日会好。”

徐显儒望了手中端着的锦盒,意味深长地道:“世子不在皇上身前,宫里是太冷清了,望世子安心养病,早日复原。”郦逊之深深一鞠:“请大人回去禀告皇上,下臣痊愈后会立即进宫。”徐显儒又嘱咐两句,让他小心安养,这才急急赶去宫中。

郦逊之惦记楚少少的伤势,转去剪霞轩探看病情。轩室内烧了宁神的苏合香,香气从窗中飘出,混合了淡淡的脂粉清香,令他心旷神怡。

郦逊之透过窗格望过去,楚少少对了鸾镜,缓缓梳妆。青丝流泻在她肩上,她迟疑却欣然地梳理着,不时自怜地一叹。姹紫嫣红的脂粉铺在梳妆台上,一只只精巧的盒子打开着,楚少少痴痴贪看,手指从盒子上哀怨弹过。

郦逊之走进房中,拈起一朵紫色珠花,衬在她鬓角。珠花艳丽地闪烁,映了她唇上珠光,现出夺人魂魄的绝色。郦逊之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咳嗽一声。恢复女儿身的她竟如此倾城,攥紧世人的目光无法稍移。

她的美丽与谢盈紫无瑕出尘不同。她是世俗的,却浑然天成,她是纤弱柔美的,却充满英气,她是石头中埋藏的一块玉,沙砾里淹没的一粒金。遗憾的是,她不能以这般夺目的姿态出现,这绝望而残酷的现实更增添了她悲郁苍凉的美丽。

“我小时候偷偷戴过珠花,被奶奶罚跪了一夜。”楚少少平静地叙述,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仿佛经年往事不曾留下过印记。“后来我再不敢碰任何红粉,每日学男人的举手投足,渐渐忘了要做一个女子。”

她苦笑了低头,漠然的脸上,忽然滑落一滴泪。

郦逊之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少,他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小时候,我给父王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问他,我几时可以回家。他从来没有回过一封。我这次回来,看见了那些信。”郦逊之凝视她,十来年了,他不该介意,却偏偏无法释怀,“没有一封信被打开看过。”

楚少少一怔,父母姐妹,她起码朝夕相对,自怜的心思不由一淡。

“你父王不疼你?”

“我不知道。”郦逊之缓缓摇头,他真的不知道,起码不像寻常百姓那样疼儿子,他没有试过在父亲面前任性和撒娇。小时他看着梅湘灵疼惜梅纨儿的样子,常常会在晚上默默抱了枕头哭,只因他从未被那般关怀。

楚少少察觉他的落寞,忽然一笑:“你别忘了,你是当今廉察,年少的磨难就是一块磨刀石,不要再怨天尤人。你昨天说了,要我楚家向皇帝投诚,好,我可以趁这几日休养,写一封信向皇帝陈情。只是,你要答应我,若他不是那种肯讲仁义的皇帝,就不要把这封信交出去。”

郦逊之正色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在皇帝面前周旋,保全楚家不受任何责罚。”楚少少苦笑,无奈地摇头:“我自作主张投靠皇帝,回去就是楚家的罪人,只怕奶奶到时怎么都不会原谅我。”

“那时,我自会上楚家去和她解释。”郦逊之明白她的意思。楚少少既想在皇帝面前保下楚家,但又不想将左勤的作为和盘托出,以免坏了左勤大计,被楚奶奶责骂。或许保持中立是唯一的法子,可皇帝又怎会让楚家在两边游走?

“你放心,除了左勤和左氏兄弟外,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楚家究竟涉入有多深。皇帝那边,我少说一些也不会露出马脚。”她低下头,“总不能把所有布局都说出来,前功尽弃!”

郦逊之叹了口气,他猜到楚少少说的那人是冷剑生,但她既没有挑明,他也不想说破。以现下这情形看,的确她未必要全部交代,只须表明楚家的立场,多少透露一点情报。龙佑帝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楚少少的情报将得到多方求证。如此一来,左勤起事之前,不会知道楚家已然倒向皇帝。

他心中一定,看了一桌的胭脂花粉,对楚少少笑道:“被我这么一闹,你又该乏了,先歇着,把身子养好。我会遣人去外边打探消息,看昭平王丢了账簿是何反应。”

楚少少想到账簿和她都不曾出现在左府,那里只怕已天翻地覆,不由叹了口气。http://www.qxtxt.com/

郦逊之知她心思,沉吟道:“我找个不相干的人,替你送信到左府,就说你不想牵连他们,特地毁去账簿,并寻了密处养伤,也请他们留意天宫的人。”楚少少无奈点头应了,写了封信述说情由。

郦逊之出了剪霞轩,找郦云送信。郦云道:“这信不能是郦家的人去送,公子爷,你看我从邻街找个小子可好。”郦逊之道:“邻街太近,有没有再远些的?”郦云挠头道:“那我索性去三条街外,有个小伙计,包子铺的,和我交情不错。”郦逊之点头:“你把信丢给他,再让他寻个小乞丐,把信丢到左家门外,砸个石头再走。”

郦云笑道:“哈,这个好,我来扮那个小乞丐如何?”见郦逊之一脸严肃,忙收好信,“这是正经事,我好生去办,公子爷你放宽心。我去了。”

郦逊之见辰光尚早,略略梳洗打扮,去了忘珍楼。不多时,金无虑从他房间的窗户里摸进来,拱手道:“世子可好?”

郦逊之道:“前辈,在下还是想托前辈查探望远客栈的事,司徒淡和牡丹、芙蓉都在那里出入,只怕那家客栈不简单。”金无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昨日从府上出门,我去那里住了一宿。”郦逊之喜道:“可有发现?”

金无虑道:“那家客栈上上下下住满,看举止都是江湖人士。”郦逊之蹙眉,如此刻意,他反而觉得其中有假,仅是为了声东击西。金无虑续道:“想必你也看出其中门道?”郦逊之说了疑虑,金无虑赞许点头:“那些的确只是小喽啰,成不了大气候,牡丹、芙蓉在那里投宿,倒是故意掩人耳目,混淆视听。”

郦逊之略一沉思,道:“名剑江湖门的人已有大半在城中,前辈可否代为留意?”当下把郦屏查得的消息告知金无虑。金无虑道:“他家的几位头目我都认得,就算易容入京,也不难查到。好,这事我和大哥替你再多留意便是。”郦逊之感激不尽,与他又商量了一阵,方才告辞。

正月十三,燕陆离、左虎出征陈亳初战捷报传来,龙佑帝急召郦逊之入宫。他打点好家中事务,默默起了轿,到了殿上仍一派萎靡不振的模样。

龙佑帝掩上折子,喜盈盈地来迎郦逊之,道:“逊之,这一仗打得漂亮!不愧是平戎大营!”他递了战报,郦逊之快速扫了一眼,只是小胜一场,生擒了陈州守军百余人。难得的是平戎大营打出了气势,没有一个死伤,更在附近诸州县大造声势,号称朝廷派出五万兵马。如此一来,陈亳叛军自乱阵脚,平乱不日可大功告成。

燕陆离打了胜仗,郦逊之不喜反忧,默默想着这位名臣的过往,唯盼在这多事之际,嘉南王不会立即借势起事。他抬眼瞥见皇帝眉梢眼角的喜气,不欲扫兴,便按下心事,笑道:“恭喜皇上,今趟喜上加喜,臣有密件呈览。”当下将左府的机密账簿递上,“对方虽有起疑,好在原件仍在主人之手。”

龙佑帝大喜道:“好!逊之你此趟做得妙极!”陈亳之捷一时不算什么,这账簿里的分寸点滴才是皇帝更为着紧的事。他拿过账簿细细看下去,忘了郦逊之在面前,看得入神。

“竟是秘语写就…哼哼。”龙佑帝看了半晌,一头雾水,“唯其如此,更可确定这是真账簿无疑。好在我朝能人甚多,倒不怕破解不得。”随即传了个太监,宣顾亭运觐见。

郦逊之心想,顾亭运一介儒生,怎会知个中门道?细细一想,却又一惊,想起当日皇帝着顾亭运去探听雍穆王府的底细,分明不是在为难宰相。如此说来,顾亭运手下或有各种能人巧匠,那时,只是故意要一试郦逊之的手段罢了。

郦逊之偷觑了一眼皇帝,见他犹在琢磨账簿奥妙,又忖道:“从失银案发以来,皇帝揪住燕家的痛处,与我明里对付金氏,暗里纠察左氏,唯有我郦家未动分毫。但太后归政之后,皇帝的眼中钉,怕就剩下辅政四位王爷。我郦家虽有琬云在宫中为妃,却未必能从这一场争斗中幸免。”

想明了这一点,郦逊之汗流浃背,方寸悟出父王吃斋念佛的苦心,也更加明白他南下的良苦用心。

“逊之,你发什么呆?”龙佑帝忽然对他微笑。

郦逊之想起楚少少之事,忙道:“启禀皇上,臣去取这密件,当中有些纠葛,多亏有楚家少主相助,方才能不露破绽。”

“哦?”龙佑帝掩上账簿,微一沉思,继而笑道,“你说说看,是什么纠葛?”

“臣不才,请了神偷金无虑出手,与他兵分两路潜入左府。不料万般小心下,还是大意,被守卫看破形迹,团团围住。幸得楚家少主蒙面相救,才安然脱身。之后金无虑取得账簿,臣复制一份抄录给皇上,又将原件托人转交楚家少主,求他暗中潜回左府,把账簿放回。”

“救你的人原来是他。”龙佑帝点头。

郦逊之心中一凛,看来皇帝在昭平王府亦有密探,此后行事不能不更加小心。

“可惜,那夜楚少少遇上天宫巡视,恐有些误会,动起手来,像是有点受伤。”龙佑帝叹道,“你竟让他去放回账簿,可见天意如此,让他毁了那本真正的账簿。左勤看来已知账簿被盗…也罢,若能逼他早现原形,我们也好趁机动手。”

郦逊之故作惊讶,继而低头称是,想了想又问道:“不知楚少少现在何处,伤势如何?”

龙佑帝轻描淡写地道:“他楚家家大业大,想来自有地方安置。既然他肯助你,是否已不愿附逆左氏?”

“是。”

龙佑帝冷笑一声:“算他识相!”

郦逊之瞥见皇帝紧攥账簿的手慢慢松开,心下松了口气。但他转念又警惕起来,真如龙佑帝所说,左勤见破绽已露,提前起事,京城的动荡就在眼前。他不由微微头痛,金氏谋反的证据尚在收集,左氏也开始蠢蠢欲动,这皇朝到底是怎么了?太平盛世竟容不得几日安宁!

龙佑帝又道:“你替我留意楚家的动静,如有机会,让他们探听左勤的计划,看这老小子打算几时起事。唉,我欲先收拾了别处,再来对付他…他莫要太心急才好。”

郦逊之的袖中,藏有楚少少写下的投诚书,详细交代左氏二十余年来部署始末。他原想伺机呈给皇上,此时无法再拿出手,只能生生隐忍。看龙佑帝言下之意,并不知楚家涉入左氏一事甚深,若能就此赦免楚家,倒是一件幸事。

“左虎既然新近立功,皇上何不就此封赏,消除左勤的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