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去了京城。她怔忪地想,他竟大难不死。她初听到断魂对花非花那样说,真是震惊莫明,她绝没想到失魂有余生的可能。那是灵山大师亲配的玉线沁香,无药可救,她的种种犹豫不忍都在这无可转圜的毒药面前化作了决绝。
可是,居然他生还了,且生龙活虎地去了她最终所图之地——京城!不可测的变数即将展开,她所剩的时机不多了。哥哥到底不帮她,她不无灰心。世人皆道她有个好哥哥,她却自小看得透彻,这世上可信的唯有自己。哥哥可以为她去拼命,却绝不在乎她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做什么,想成为什么。他要她活着,仅此而已。他分明早知道她杀不了失魂,事发之前不提醒,事发之后不补救,一任失魂脱困而出,他才在花非花面前说出一切。花非花是谁?不过是从未谋面的师妹,而她处心积虑要对付失魂,他从无一丝援手。
在哥哥心中,师门重于家门,她到今日方知。原以为他会一贯冷血旁观。他是想还师门恩情,还是对失魂有了兴趣?无论怎样,她不信断魂对他师父和师兄有感情。她太明白他的冷酷。她宁愿失魂是她哥哥,有极端的爱才会极端的恨,乃至想杀了失魂,只因得不到他和灵山大师的丝毫关注。可这个冷漠的亲哥哥啊,比岩石更缺乏人的热度,人情冷暖天伦之爱,他竟是一点兴趣也无。
她遥望江留醉痛苦的身影,感觉那是她最大的期冀和牵挂。她开始明白他的心酸与怅惘。他想像的生活和实际不一样,正如同她,唯一幸运的是她醒悟得早。命运欠他们的,终于到偿还之时,她恨恨地想,只要江留醉肯与她联手,翻天覆地将这江山改头换面又有何难。
唯我独尊,将过往所有的轻视踩在脚下,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报复。
江留醉总算起身了。她连忙迎上去,却见他茫然地走过她,步履踉跄冲山下走。那神情如冤魂赶着投胎,并无活人气息。她吓了一跳,追在后面,方欲伸手,被江留醉一掌挥出拍开。
胭脂不甘,高声喝道:“你这算什么?不知所谓,非男儿气概!”江留醉冷冷回望她一眼,又继续前行。
胭脂愣住,江留醉一向嘻哈惯了,从不对人假以颜色,此刻的冷面并非作伪,乃是发自于心的漠然。她无计可施,狠下心戳指点向他后背,江留醉一动不动,任由她下手,颓然倒地。胭脂一把扶住他,心生怜惜,叹道:“你既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把一切交给我吧。”
江留醉失神地望着天空,胭脂拿出一只竹哨,呜呜吹响。不多时,她身边纵出几个身影,恭敬地接住江留醉,取了一副竹担架将他整个人抬了下山。
正午的阳光打在岩壁上,折射进白花花的光,花非花和断魂面对面坐在石桌旁。
玉石杯里汤色明嫩,清香扑鼻。断魂品了一口茶,沉思道:“这茶味甚怪,又有几分熟悉。”花非花道:“随手摘的叶子,师兄小时可养过蚕?”断魂道:“桑芽茶?”花非花道:“是去年的旧茶了。”断魂道:“你久不居此,不知道今年的新茶,有没有空采摘?”
花非花道:“你知我很久不在?”断魂道:“灵山一草一木,我了然于心。伤情在此处住了不少时日,我便知你不在。”花非花心不在焉,捧了茶若有所思。
断魂取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含笑不语。花非花看了便愣住:“我做的竹蜻蜓…”她拾起那用刀削得歪歪斜斜的竹蜻蜓,想起从前。
四岁那年她拜在灵山大师门下,当时师父五十岁,塞外魔境一役令他受了重伤。她机缘凑巧,救了师父一命,在杭州花家的废弃小屋里,她叩了三个响头,从此开始了身为归魂的宿命。
灵山大师虽非寻常人,受此重挫也不免意志消沉。花非花年幼,想不出什么安慰的法子,就削了一只竹蜻蜓给师父。她仅仅在师父门下侍奉了六年。这六年间,花家少了一个没人关切的小丫头,据说是去了岭南的外婆家。
宝靖十一年,灵山大师久病缠绵郁结难消,终于撒手西归。这个竹蜻蜓,成为她唯一送给师父的礼物。她来往灵山、杭州和江湖,在哪里都是过客,若说心之归宿,灵山比花家更似她的家。
花非花摸着竹蜻蜓光滑莹碧的纹理,想像师父曾千百遍抚摸它,那是她牵挂灵山最大的理由。
“师父曾对我说,”断魂的眼中浮起一抹伤感,“和他性格最像的是我,他想达到的境界是师兄那样,而他最疼爱的人是你。”
花非花忍不住泪往上涌,眼眶中星泪闪烁。她撇过头去,笑道:“师兄妹相聚,非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断魂点头:“我怕今后没有机会。”花非花吸了口气道:“出了归魂宫,你我为了胭脂仍会敌对,是么?”
断魂浮上淡然的微笑,道:“我新作了个暗器,有个好听的名,叫‘观火’。”
花非花叹气:“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去断魂宫。”
断魂望了那茶,露出罕见的笑容,如雨后彩虹绚烂。
“偶尔来喝杯茶,我倒不介意。告辞。”一振衣衫,朝洞外走去,轩昂背影令花非花几有错觉,仿佛看到师父重生。
她低下头,凝视碧绿的茶水,喃喃道:“师父,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江留醉也在反复问自己。胭脂只是阻了他行动,意识尚清醒,这令他更受煎熬。他目光落在胭脂的身上,袅袅婷婷,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坚韧,令人感受到她强大的决心。探监时曾让他不解的话,终于全部揭晓谜底,当时的暗示此刻赫然惊心。他完全明白她想做什么,那正是他和他身边的人不愿看到的。
江留醉力图冲破穴道,无论如何,即使再想不通前途何在,他也不愿沦落到任人摆布。他从小所练的宝相神功有一式名曰“蓄劲”,积溪流汇川河,最终可将点滴内息流动全数归结成一股势如破竹的劲道,打通禁制了的穴道。
江留醉暗忖,巳时属阳时为火,丹田较易积聚真气,气血循经流注足太阴脾经,只须一点点搬运体内剩余的真气,集中冲破脾经五腧穴:隐白、大都、太白、商丘、阴陵泉,即可事半功倍,促使全身气血运行,直至解开胭脂所下的禁制。他依法施为,缓缓催动真气运行十二周天,正待集中攻破要穴,却见胭脂忽然停了下来。
胭脂命人放下江留醉,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叫手下几人前去寻水。她和江留醉隔了一丈远,两人默不作声僵持着。
江留醉暗中捏诀,摆了一个打坐调气的姿势。他的姿势颇为隐秘,借助身体的倾斜,一样可以调理气息。胭脂没有看出,等手下取了水来,她先浅啜了两口,看了江留醉一眼,走过去,俯下身把水递到江留醉唇边。
江留醉木然转过头去。胭脂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我是为你好。”顿了顿又道,“你心里想什么就说,憋坏了身子,我没归魂花姐姐的好本事,治不了你的病。”江留醉听了,越发气闷。胭脂看在眼里,故意道:“你想由着性子也成,总得有气力吧?先喝了水再说。”
江留醉想了想,低头饮了。胭脂嫣然一笑,用袖子帮他擦去嘴边水迹,江留醉眉一蹙,她说道:“你若长在宫里,从小被人伺候惯了,便不会不自在。”江留醉嗤笑了一声,终于开口说话:“别说了。我对富贵荣华没兴趣。”
胭脂正容道:“你只想到富贵荣华?天下之大,这万里江山,可成就的岂是一句富贵荣华?”江留醉抬头看她。胭脂的眼神如一条缠绵盘绕的青蛇,绿油油幽邃不见底。他打了个寒战,就从那口深井里看出了熊熊烧着的燎原之火,而他是那火上不经烤的一袭湿衣。
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问:“你若是我,会如何?”
胭脂一声娇笑,玉容花般在枝头绽开,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称帝。”
江留醉猛然一惊,又一想,他不该吃惊,这是胭脂会有的野心。可惜她不是男儿身。他苦笑:“做皇帝有什么好。”胭脂微笑道:“等你登上龙位,安享万民朝拜,你便知那妙处是说不出的好。”
江留醉心跳加速。那种僭越之事从前想都不敢,被胭脂一勾,埋在心底的欲念浮光尘滓般泛起。倘若我是皇帝倘若我是。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他忽然就笑起来。胭脂沉浸在同样的痴梦里,见他笑了,道:“你可动心?”
江留醉笑着点头道:“我在想,若真做了皇帝,万事都没了盼头,实在乏味之极!”胭脂一怔,江留醉瞥她一眼,轻松自若续道,“我是扶不起的阿斗,你死心吧!”胭脂咬咬唇,冷哼一声,收拾了水袋,站起身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到时就知道,身处庙堂之上,更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江留醉随即黯然。他知道胭脂说的是实话。最让他害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世人都知晓这身份时该如何自处,他的家人朋友又会如何待他。江留醉忽然想到仙灵谷里的众人。师父隐瞒了那么久,是不想他直面这骨肉分离的事实,还是不想他陷入宫廷的腥风血雨?三个义弟又会如何对他?除夕夜他们四人在密室中看到的名字,是否与他的身世仍有牵连?至于龙佑帝,那个高高在上可能是他亲兄弟的帝王,又能否承认他是骨肉之亲的事实…
未来太多不可知,他苦笑地看见内心。已知的一切都不可怕,怕的是这些不确定,亲情友情一息间悉数全变。唯一不怕的,是他一念想到花非花,心就安定下来。她待他看似忽冷忽热,可他渐渐看得分明,不管他是帝王乞丐,她是不会变的。
这时江留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高声叫胭脂,她以为他心回意转,笑吟吟候在他身旁。江留醉坐直了身,直截了当道:“我若起事,成算有几?”胭脂眉间喜悦,仔细看了他一阵,方道:“五五之数。”江留醉道:“等有八成,再来找我。”说罢,往担架上躺下。
胭脂歪了头一想,又道:“若是失魂死了,早有八成机会,可惜。”江留醉心想,这就是天意,笑嘻嘻仰头道:“对了,你怕不怕他报仇?”胭脂轻轻淡淡地道:“他就算活着,也比死人多不了一口气,我怕他作甚?”话这样说,她没了谈笑的心,走慢了几步,一个人沉到后面,兀自想着心事。
江留醉原想问胭脂究竟涉入失银案有多深,到底有哪些人相助。可无意的一句话竟引出胭脂的不安,他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又觉他不能再等,这漫漫山路实在宛如地狱黄泉,对他是巨大的煎熬。
气息运转。宝相神功储满的精元此刻如将滚的水蓄势待发,江留醉导引真气一一流转几处要穴,身体渐能活动伸展。等禁制一去,他依然躺在担架上,等待时机。
转过一个弯,山路变得愈发崎岖,抬担架的四人苦着脸,将全副气力沉在双腿上,稳步向前行。胭脂一脸不耐,用一根粗木做拐杖,撂开扑面乱舞的枝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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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留醉身形轻盈跃起,如蛹破茧展翅而飞,一刹那间说不出的愉悦,仿佛之前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自由。然而那痛畅淋漓之感仅一息即过,胭脂的惊呼和那四人的出手,令他陷入新的困境。
四把刀来得极快,连绵成了刀阵,江留醉眼前一片荆棘倒刺,进身不得。好在腿虽微麻,转动倒也灵活,足尖轻点,变幻身形使出叠影幻步,让那刀光都往虚影里招呼。胭脂冷静下来,看透虚实,慢慢从靴里抽出一柄细长小剑,纤指一弹,其音清越,江留醉略一分神,她一剑破空撩来。
剑光在刀丛中掠至,犹如群峰中突然冒出一截万仞危崖,江留醉悚然一惊,来不及取兵器,脑中不知怎地想起当日柴青山所教的太玄步法,忽然身形一晃。胭脂以为他要故伎重施,一心想分神看他重影化身,谁知他脚法一变,瞬间已在丈外。
江留醉躲过一剑,尚未有暇庆幸,见胭脂仿若熟识,一剑往他下一个避身地刺去。另外四人见状,乘隙掩至跟前。
江留醉突然醒悟。既能如此熟悉太玄步,那日于柴府救走灵萦鉴的必是胭脂无疑。由此推论,灵萦鉴所谓知晓他的身世,便是胭脂告诉他的这些,他早该想清前因后果。当下不及思索,进退两难间忽然触及顺手藏在袖中的“疾雨绵针”,不待那四人和胭脂近身,急忙取了出来,一拔管口,顿时漫天雨丝缠绵。
微润的雨丝令他想到花非花,是用怎样的灵手巧思打造出这样的暗器。念头转瞬即过。胭脂看出厉害,疾呼速退,那四人躲避不及,各沾了一星半点,倏地浑身彻骨奇寒,不禁拼命打起寒战,手中的刀都落了地。胭脂恨铁不成钢,挽了个剑花,待“疾雨绵针”一落地,欲再阻住江留醉去路。
江留醉知道花非花所用的暗器绝不会致人死地,胭脂一旦悟到这点,攻势会更猛。只求蒙她一时半刻,手中不停,将空中倒满“疾雨绵针”,牵连出一张弥天大网,把退路封了个干净。胭脂顿足止步,眼睁睁见江留醉的身影晃了几晃,消失在山石之后。
四人寒战打完,摸了摸浑身上下,并无损伤,起先微微刺痒的肌肤只是多了看不清的红点,又不敢跟胭脂说实情,谎称心口欲呕,怕是中了毒。胭脂顿足骂道:“都是废物!还不快给我搜!”
五人渐行渐远。
江留醉并未走开。树丛石堆后有一汪深潭,他兀自沉在冰冷刺骨的潭水里,等胭脂搜寻而过。水上渐渐没了声息,估计胭脂走远,捱到实在挺不住,江留醉浑身发抖爬出,依了大石哀哀坐倒。
太阳一点点西斜。他不知道饥渴,不知道冷暖,脑里时而乱想些恩怨,时而空茫一片。腿压麻了也没察觉,直到一只虫子飞过,他转了下头,觉得脖子生疼,再有意念时已站不起身。他调整内息冲开双腿经络的堵塞,扶着石头勉强站起。
天灰透。日子便如此过去。如此容易过去,而又如此难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感到冬日未尽的凉意分明都渗到骨子里。天地是冷透了的,故而空中的星斗清晰得仿佛唾手可得,清高孤傲地俯视大地。江留醉仰头凝望,想,哪一颗星可以昭示他的命运呢?
他一惊,想到执信命理的郦伊杰,苍峻的笑容里脱不开的苦涩,会是未来他将来的写照吗?
茶终于凉得波澜不惊。花非花托腮的手酸乏了,便站起身走到洞口,把那杯剩茶从崖上倒下去。山间有雾气氤氲,她迷茫地站在烟雾中,天气时晴时雨由不得人。她捏着玉石杯沉思,冷不防手一松,杯子跌到地上,她措手不及,想去拣,已一溜烟划到崖口,眼看要落下。
花非花突然醒起她是懂武功的,拔下一根发簪倏地掷出,“噗”得喑哑一声,发簪钉在崖边,杯子又滚了一圈撞到簪上。那力道甚是巧妙,杯子居然乖乖停住。她拣起玉石杯,嗔怪地拍打了它一下,心情忽然好多了。
她是花非花。她笑起来,既然想他,便去寻他罢,留在他身上的万里追痕香仍有余味飘在归魂宫外。江留醉走时她悄然激射而出的追踪秘宝,在此刻犹如冥冥中牵引她的线,缠绕在她和江留醉的命运之间。
攀上峭壁,身体轻盈如猿猴,她感叹造物弄人,幸得拜灵山大师为师,习得一身好本事。如剑自鞘中冲天而出,花非花登上绝壁顶端的一刻,完全抛下了患得患失的心。随着万里追痕香的指引,她悠然穿梭在灵山的石路草径,感觉与江留醉越来越接近。
转过一座小山峰,她戛然止步,心头狂跳两下,瞧见胭脂和四个手下正在前方搜寻。她掩过身形,知道江留醉仍安全。候了他们走过,她方重新露面。
然而花非花终失去了万里追痕香的踪迹,她看见一泓碧波,深不见底,而气味就在附近消失。她料想江留醉必是借助潭水洗去了痕迹,脚步如飞,瞬间掠过深潭,往前路寻去。只是走过两个山头都不见人,江留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她回想来路,决定再回深潭碰碰运气。
那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茫然呆坐的江留醉,形影相吊,一脸神伤。他衣衫尽湿,却心不在焉,木然出神想着心事。不知怎地她不愿上前打扰,便靠了一棵树静静等他。
过了很久他站起来,魂魄似乎回来了,仰头看天。花非花心疼地一步步走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非花…”江留醉乍见花非花,但觉这世上他已走过一遭,竟如隔世重生,似陌生似熟悉。他痴痴疑疑盯她望了半晌,笑得比哭更难看,许久道:“我…”伸出两手向她。
花非花走快几步,坦然地握紧他的手,道:“我在这里。”
他忽然踏实了,点点头,蓦地打了个喷嚏,像是突然卸下心防没了防护。花非花道:“这附近有一处山洞,你随我来,先把衣裳弄干。”牵起他的手,辗转寻到山洞,取了火折枯枝,让他靠近了烘烤衣裳。
两人面对面对了火堆坐着,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都觉如此相伴真好。默了一阵,他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把胭脂讲述他身世始末都告诉了她,她静静听,神情并未变得凝重,江留醉略觉心安。
江山社稷,一时离他如此之近,在述说时江留醉忽觉天下忧欢似与他戚戚相关,才知其实听懂了胭脂的弦外之音。甚至她的想法如水漫洇过荒草,润湿了从前未曾打理过的蛮荒之地。
“依胭脂所说,你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先帝天泰爷的嫡长子?”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花非花反而笑道,“按理皇帝之位该轮到你?”
江留醉指了自己,道:“我像不像?”
“畅游五湖,比什么坐拥天下更符你。”花非花扑哧笑道,“你不是郦逊之。”
听她一番话,他心中反而畅快了,也越发看清了所想所好。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他宁愿选择后者,宫廷的束缚必是他不能忍受。想到郦逊之眼中的不自在,他更加感觉这一刻无拘无束的自在。
江留醉放开怀抱,笑道:“只怕逊之听你那样说,也会叫屈分辨。”
花非花沉吟:“他不恋美色,不贪享受,又懂体察民情,天生是做官的料。若是你们俩中挑一个,他做皇帝比你令人信服。”
江留醉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可惜我这个江湖小混混反成了皇子,你说他会不会嫉妒坏了?”
花非花凝视他道:“我却仍当你是个小混混。”
“非花,谢谢你。”江留醉忽然正色道。谢谢你知我心。他在心里又加上这一句。
她笑了笑。笑的背后其实有落寞的味道。说谢字是否太生分?还是这句话来得太迟?走近了反而更鲜明地看清距离,即使只一寸,一分分格外清晰。
他察觉到她的淡,像缺月静静洒下的清辉,雾般朦胧弥散在两人之间。他靠近她,乌乌青丝有股暗香扑鼻,令他有熏然醉意。于是不觉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轻抚她的秀发。
她的心受惊般地回头,待看清他的心,看清自己的安定,反明白了一种宿命。不必再逃,心事且放,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股贴实的暖意从他掌心传来。
两只手交缠在了一处,江留醉的心更炽热起来,走遍了千山万水,终于到人间仙境。一切事可置诸脑后,再大难关亦可视若等闲。他闭上眼,任思绪徜徉,心潮起伏。
“看到洞外的那棵大树没有?”花非花悠悠说道。
“嗯。”
“如果它是释迦证悟的那株菩提,便会如何?”
“世人将尊它拜它。”
“可它依旧只是一株菩提树。”花非花微笑,“不管未来如何,你也永是一株寻常的树,日晒雨淋,生老病死,仅此而已。”
江留醉凝望她,道:“好,我就做不动的树,管别人怎么看我都好。”
“在花家,有些人当非花是疯子之女,有些人视我们母女如仇。在江湖上,说到归魂,也是正邪莫辨、善恶难分之辈。如果我没有看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恐怕很早以前就活不下去了。”花非花静静地说道。
江留醉思及她的遭遇,越发明了自身的处境,只觉她的话令眼前海阔天空,心境比先前一人时开阔许多。尽管之后的路未必能想当然地就顺畅,但有她陪伴在旁,他也更坚定勇敢。如此真好,望了洞口外那株遗世独立的树,世间的风起云涌会随了时光慢慢流逝,只要牢牢坚守脚下的土地,就会得到平静与安宁。
“那我们俩就做一对鸳鸯树,相对而望,相守终老。”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轻说说道。
“我们给郦逊之报个信如何?”花非花收回了手,低下头转了个话题。她耳上烧得艳红,虽看不清表情,江留醉知此刻定是羞红了脸,便扯开思绪,道:“该怎么说?”
花非花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你的身世暂不用跟他提,免他担忧,此事越少人知越好。胭脂刺杀失魂、操纵杀手须早些告他为宜,京城毕竟还有牡丹芙蓉,他知晓来龙去脉,筹措起来更爽利些。”
江留醉点头:“我听你的。”花非花一笑:“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江留醉道:“嗯,失魂的动向也请他留意。旁人或许担心失魂会乱来,我却觉得我认识的阿离光明磊落,荣辱偕忘,不是个会轻易牵扯进江湖恩怨的人。”
花非花眼中光芒闪烁,他的话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然而她仍是静静的,淡然一笑道:“你打算如何?”
“先回仙灵谷,看看阿离是不是真的去了京城。如果真是那样,恐怕我们也要赶去京城,助逊之一臂之力。”
花非花叹息:“想不到见过断魂之后,这么快就要面对大师兄。师父说我能克制他们,可我却无一丝把握…”
江留醉想到阿离的风采,不觉大为头痛。若阿离要对付花非花,真不知会使出何样手段。只是,江留醉总无法把传说中的杀手失魂与阿离联系起来,那个身中剧毒仍坦然而笑的男子,于他有传功之恩。
他唯有暗自祷告,双方不要有敌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