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睁大了眼,他知道这剑招必像补天剑法一样有隐藏的奇妙,只是居然看不到,就算乡下把势也会使,上不了大雅之堂。他左思右想,阿离绝不是糊涂人,这剑法既只有这一招,必是自己没有看清,或是笨到体会不出其中妙处,不免有几分气馁。

阿离重使了一遍,这一回,剑招里多了个把小花招,但仍无甚精彩。

江留醉微微失望。他是对自己失望,依旧看不出这剑法的神奇,实在眼力太差。以阿离的武学修养,他既肯在此时教这套剑法,剑招必有过人之处。可连使两遍他都看不出来,除了惭愧还能有什么想法?

江留醉揉揉眼,看他再使一遍。这一招突然有了点意思,其中一式如绿叶中的红花,醒目突出,唤醒了旁观者的眼睛,让人一亮。可惜很快如沙砾中的黄铜,虽然耀眼终究不是金子,够不上灿烂夺目。

勉强凑合。

阿离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使同样一招,奇怪的是,慢慢地这招的变化越来越繁复绚丽,初响的烟花过后,内含无数机巧与后着,终开出一席席璀璨无朋的华宴。在第十趟出招时,这一招便如精美之极的微雕,在米粒上刻出万里长城,江留醉呆呆地看这叹为观止的一招,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对这剑法的轻慢之心。

最后一回,阿离像第一次那样,慢慢舞了一遍。这一回,才让江留醉惊觉,这简单的一招其实是博杂的精缩,骗过的只是以貌取人者的愚蠢。如果刚才他贸然出手,早就陷入暗藏的汹涌波涛里去了。

江留醉忍不住重新打量起阿离,这个人如不中毒,这一招的威力该如何惊天动地?他不过使出一招,足以令无数使剑高手汗颜。

阿离经这一番折腾,又不停地喘起来,斜靠在树上蓦地吐出一口黑血,虚弱地道:“你练来我看。”江留醉大惊,急忙扶住他:“我不学了,你身体要紧!”阿离只是微笑,“什么糊涂话,我都教完了你还不会?”

他只传了一招,江留醉看了十一遍,早已耳熟能详,不得不抽出扇依样画去。他记性甚好,使得八九不离十,将所有变化一一舞来。阿离摇头,“我只让你按第一回和末一回那样使,谁让你使这些花哨招式?”顿了顿道,“既明白精髓,就使最简单的招。”

简单。一切的繁复奥妙最终归于简单。这道理人人都懂,实行起来却并不轻易,人总爱华美胜于简朴,修饰胜于天然。落于武功中亦如是,长拳虽是根基,一旦人学会更好看威猛的伏虎拳、罗汉拳后,有几个会以普普通通的长拳作为绝技傍身?可长拳一样包含各种基本招式,真正的高手依然能靠它克敌制胜。

江留醉想到此处,叹气道:“如果我武功够高,是否可以只使一套长拳,就打遍天下无敌手?”阿离道:“正是。”江留醉道:“那还学其他功夫做作什么?”阿离微微一笑,“学那些功夫,不过是让你能够使出真正的长拳。”

江留醉忽然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涵义。天下至理都是简单的,难却难在这简单的道理,寻常人轻易参透不得。必是要历经风霜磨炼练,百炼成钢才会修成正果,这其间也须凭悟性。不知怎地怎的,江留醉想到不立文字的禅宗,马祖道一所谓“平常心是道”与阿离教的这套剑法,居然暗暗契合。

平常心。江留醉觉得,那列于暗器百家首位的暗器,或许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子,只因射出这一子的人是兜率子大师,才会别具魅力。

江留醉又使了一遍,简单明了直指要害,这一趟阿离点头称许,“有点模样了。”

江留醉喜道:“这一招真是精妙,果真就这一招?”

阿离道:“只此一招。你以前所学任何剑法,都是它的招式。”江留醉呆住,细细咀嚼其中滋味,四肢百骸有酥麻之痒游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阿离微笑,“不明白?你随便使一招剑法,使上十遍,每遍要使得不同,可能做到?”

不同?江留醉以往练剑,一定要使得与师父所教相同,可阿离偏偏要他每一遍都使出不同来,谈何容易。他苦恼地坐在地上冥想,用手比画来去,只觉大大困难。阿离看看天色不早,道:“空想可想不出名堂。”

“我也知道…”江留醉隐约捕捉到其中妙处,却难以言明,另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正为他敞开,而他站在那玄妙莫明的入口,窥到了一丝窍门。

“还是点拨你一下罢。”阿离笑道,“你想想,为何自古以来,同一个字有不同写法?金文雄伟,篆体典重,隶书飞扬,草书狂放,行书飘逸,楷书方正…”江留醉接着道:“即便以楷书论之,欧阳询峻险,虞世南秀润,楮遂良有媚趣,柳宗元隽永,而颜真卿端直。”

“一个字有无数写法。”阿离道,“剑招亦如是。”

心剑。以心性为剑意,心境为变化,或狂放或豁达或含蓄或抑郁,微妙差别化于剑端,便是一招化成千百招。前人的招式无不经千锤百炼而来,杂糅以个人心性,配之以当时心境,随取随变,化用无穷。

“我懂了!”江留醉兴高采烈,“高兴时有高兴的打法,悲伤时有悲伤的出招。你再看一遍如何?”

他以扇为剑,挥扇打去,将刚才那一招又耍了数遍,果然每遍不同。忽而如乘风直上九霄,剑意磅礴贯日,大开大阖合;忽而如跨龙潜深渊,渺渺然探幽深之地,细小纤微处亦散发森冷剑意。舞到后来,一招已幻成无数招,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他忽地停下,想起先前阿离所授补天剑法,不觉涌出诸多新意,又再使一遍起先那招。这回却是留有余地的使法,阿离见缝插针,将手中树枝投去,正碰上江留醉续招填补破绽,扇尾一扫,把树枝碾成粉碎。

阿离点头道:“万物归源,天下至理原出一家,你已入门,我们走吧。”

江留醉喜不自胜,背起阿离,嘴中仍念念有词,脑袋更是晃来晃去,如耍剑招。阿离也不拦他,任他摇摇晃晃,如醉中仙似地似的荡下山去。

此时江留醉对阿离另眼相看,此人旷达洒脱,见解超凡,江留醉平生所遇唯有师父仙灵子堪与之相提并论。他不由亦师亦友地把阿离敬着,更是生出定要解去他身上之毒的念头,只觉此人便如受困的神龙,一旦脱离桎梏,必然一飞冲天无所不能为。

眼见得过了灵山失魂宫一带,两人从断魂宫所在山峰的半山腰横穿,走的均是无路山林,好在江留醉轻功底子不凡,背了阿离也不觉困难。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学了心剑后竟不觉手痒,想想刚才一战应战之初的措手不及,颇想再打一场扳回信心。可大概过了失魂宫地带,走来走去瞧不见杀手,江留醉不免微微失落,话也少了。

他正兀自想着心事,阿离突然一抓他衣领,语气沉重道:“石后有人。”江留醉一愣,前两次不见他如此,这回到跟前方知有人埋伏,晓得遇上了劲敌,便全身副戒备地喝道:“什么人?”

山石后人影一晃,现出一个华衣美妇,朝江留醉轻摇玉手算是招呼。江留醉定睛一看,正是天宫主谢红剑,连忙点头相应,心头大安。谢红剑莲步微移,没瞧见她走动,人已到跟前,笑道:“原来你到了,那两位女伴呢?”

江留醉背着阿离多有不便,闻言放下阿离,让他靠在一棵树上歇了,道:“我现下只是路过,初三时和她们约了再会。天宫主此行可顺利?”

“不过遇上几个小贼。”天宫主妙目一转,“口气里像是见过你。”

江留醉见她无碍,知那些人必不是她对手,点头道:“灵山最近不大太平,他们跟我打过一架。”

“那几个小贼已被我除了,你得谢谢我。”谢红剑不慌不忙地道来,妙目流转,仔细打量阿离,微微露出惊疑之色。

“多谢天宫主相助。”江留醉想到那几人终不保性命,略感怅然。

谢红剑踏前两步,端详阿离道:“这位仁兄中毒不浅?”江留醉道:“正是。”又忽然喜道,“天宫主莫非有解毒之法?”谢红剑道:“不错。我看看便知。”

阿离也不出声,任由谢红剑搭脉,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谢红剑凝神切了会脉,方长长舒出口气道:“幸好,毒未至脏腑,有得救。”摸出一粒药丸,色泽火红通透,“这是我天宫秘制火林珠,专门克制奇毒。”

江留醉当宝贝似地似的接过,递与阿离,阿离却不立服,朝谢红剑欠身谢了。谢红剑一时无话,禁不住阿离如刺的目光,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别两人离去。

阿离等她消失不见,这才捏住火林珠,反复看着,脸上笑笑的。江留醉道:“怎么不吃?”阿离道:“吃了才糟糕。这女人真有心计。”江留醉道:“啊?难道这是毒药?”

“毒药尚不至于,不过绝解不了我身上的毒。”阿离意味深长地道,“她瞧出我不易对付,伤好后说不定是她劲敌,又不想在你面前杀我…可惜终究低估了我。”江留醉放下心来,笑道:“是啊,她不知你可是归魂座下的厉害人物,用假药怎能瞒得过你!”

阿离侧耳道:“的确如此。你也听够了,该出来了。”

江留醉一惊,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山石后脚步声动,果然走出一人,却是古灵精怪的雪凤凰。她,飞快地转着一双眼,朝江留醉摇手招呼,对阿离道:“这位大哥好耳力!”凑至阿离跟前,一把抢过火林珠,叹道:“幸亏你没吃,真有眼光,这玩意怎么能吃?”

江留醉道:“到底这是何物?”雪凤凰笑眯眯地对阿离道:“不如你把它送给我,我就告诉你们。”阿离道:“我要它也没用。”

雪凤凰抢到宝贝似地似的收好,笑道:“好说好说。其实此物也寻常得很,名叫‘桃花红’,用七七四十九种药材,花费大约九九八十一日炼制。正常人吃了面若桃花,会有一点点疯,疯子吃了呢,就会疯上加疯。”

江留醉失声道:“这是疯药?”雪凤凰道:“这位大哥若是刚才不小心吃了,确能抑制毒发,还会劲力暴涨,气力大增。不过小江你就惨了,他疯起来六亲不认,头个就杀你!”阿离笑道:“小姑娘,你说得太夸张。”雪凤凰很久没听人如此称呼,不觉大喜,拍他肩膀就道:“你是好人,谢谢你送我这颗药,改日必有回报。”

阿离道:“小姑娘怎么称呼?”雪凤凰略一矜持,江留醉便道:“她是名盗雪凤凰。”阿离哑然笑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雪凤凰道:“有什么难怪?”阿离道:“你的内功乃是正宗佛门心法,若非你见谢红剑走了,而我们又岿然不动,一时心急露了行藏,我还真不知你在旁窥伺。”听得雪凤凰大为得意。

江留醉道:“是啊,你怎会在此?”又换了贼贼的笑容道,“灵山可不曾下雪。”雪凤凰没听出他的意思,“还不是为了郦逊之那臭小子!谢红剑鬼鬼祟祟非要一个人来,我自然跟来瞧瞧。”江留醉笑道:“你对逊之真好。”雪凤凰忙道:“呸,才不是对他好,是看在我师叔的份上。”

江留醉情知她的师叔是闻名天下的小佛祖,不由叹道:“姑娘身为名盗,肯帮官府做事,真是难得。”雪凤凰忽然吞吐,“师门恩重,我自然…”她忽地想起师父,再也说不下去。

阿离沉吟道:“谢红剑武功不弱,你跟着她要小心。”雪凤凰“呀”了一声,“不和你们聊了,把她跟丢了可不妙。两位后会有期!”说完,匆匆朝着谢红剑离去的方向追去。她说到郦逊之总似毫不在意,江留醉却觉得她为了他竟肯千里犯险独闯灵山,郦逊之在她心中的分量一定不简单。

阿离眼望山下,出神道:“看来灵山要有一番热闹。”江留醉道:“我和朋友约好了初三再访灵山的…届时不知她们还在不在。?”阿离道:“什么朋友?”

“一位是花非花,另一位是断魂的妹子胭脂。”他想起前面那两人说断魂没有妹子,心下有点疑神疑鬼。阿离“哦”了一声,江留醉立即道:“你认得胭脂?”阿离忙道:“不认得,归魂和两个师兄弟并无来往。”江留醉道:“也是,灵山大师定的规矩真怪,竟不许同门走动。但是,你们住在同一座山上,难道都没见过?”

阿离道:“归魂的居处比另外两人更为隐秘,我们不出去,别人也找不到。至于平常采药都去别的山峰,灵山土质不佳并无甚药材。有时听见人声,我们反特意避过,来灵山的多半是武林人士,归魂一向不愿惹祸,自然溜之大吉。”

江留醉呵呵一笑道:“我很想知道归魂究竟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你可否告诉我?”阿离伸了个懒腰,“你不背我赶路了?”江留醉被他提醒,只得背他上身,脚下飞快地穿梭石间,嘴里依然不忘追根究底,“花非花最为仰慕归魂,连迷恋易容都是为了学他,你多少透露些秘密给我,让我解解她的谗。”

阿离哈哈笑道:“她可是个绝代佳人?”江留醉道:“绝代说不上,不过看见她我便快活得很。”他嘴一松马上警醒,心想糟糕,怎么顺着阿离的话说出来了。阿离果然打趣道:“嗯,那也算情有独钟了。如我不说,你是不是当即把我摔下地来?”

江留醉笑道:“我怎能做这等事?顶多是把你掼上天。”阿离没了声响,江留醉善解人意,立即道:“罢了罢了,归魂虽无仇家,可你一旦说出来,我嘴不稳,泄露出去又给灵山添麻烦。届时别人拖儿带小的来找你们治病,也是烦事。”

阿离道:“非是我不想说,我也说不清。”江留醉奇道:“他见你时,难道也蒙面或易容?”阿离随口道:“他一天一个模样,男女老少均扮过,有时我觉得是一家子人…”江留醉顿觉匪夷所思,笑道:“果真如此,难怪江湖传闻他千变万化,一家子,哈哈,你说得没错。等我告诉非花,看她怎么说!”

阿离微笑不语。像江留醉这样的人,听说了灵山三魂的名号皆想一睹真容,可这三人亦不过是凡人,甚至有常人没有的弱点。灵山大师不许那三人相认,怕的是以他们之能联手做出逆天而行的事。只因那三人均有孤零的身世,大师虽尽教化之责,仍担心他们会于某时因一事相激勾起心底宿怨。如果三人不相认,一旦遇事便可互为掣肘,一人做错,另两人总能挽救弥补。

这是老人早在收第二个徒弟时预想好的结局,他不容许弟子们犯错。阿离想,灵山上下知道此事的人很多,可有谁真的了解灵山大师的苦心?都说他害怕门下出孽徒,或者有损灵山一派清誉云云,更多的当然推断老人性格乖僻。那些名声对灵山大师而言,不过是身外物罢了,倘这三人始终置身武林风波之外,纵相认又何妨?

可惜,灵山三魂终究会牵扯到纷乱的江湖中去。试问以失魂杀手之能,断魂机关之巧,归魂岐黄之妙,怎能逃得过这滚滚红尘的盛情相邀?他们的一技之长尽是入世之术,身陷其中本就是他们的宿命。

又有谁能逃得脱这纷乱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