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微不可见的空隙中,玉尺遁走无踪,像狡黠的狐狸隐在丛林。另一边小童看出郦逊之的意图,飞锥打来,与红衣一起两股力道同时击向郦逊之。

两颗黝黑的菩提慧珠在空中急旋劲射。传说幻大师当年用此退敌,夹带的内力在暗器离手时会被菩提子吸收,一触人身则尽数释放。

菩提慧珠得以名列“暗器百家”三甲之中,绝非虚妄。破空悄然如微风无迹,势道却如百十箭齐射,一颗袭向红衣掌底,一颗迎面对上未央锥。

郦逊之伸手来牵燕飞竹,他的手执著有力,燕飞竹的心突地一跳,定定望住了他。

他眼中何尝有惧,手中的暖热传来,仿佛在说:“我们一定能出去!”燕飞竹垂下头,拔下一支发簪。

红衣甩袖一卷,菩提慧珠被他袖底的阴柔之力包裹住,倏地斜飞出去。饶是如此,他的袖上却穿透两个窟窿。小童扬锥打上,结实地拼了一招,菩提慧珠里蕴涵的深厚内力震得他微微发麻,当下“咦噫”了一声,轻笑道:“哎呀,难怪敢来救人。”

红衣登即揉身而上猱身而上,不给郦逊之丝毫喘息的空间。小童与他交换身形,两人快如急电,眨眼间竟掠到燕飞竹身后。

挽剑若秋水,照破九幽冥。燕飞竹持簪刺出,如舞长剑。红衣一愣,她不是内息被制么?微一犹豫,那一掌不曾打下去。小童被他阻住,略略愣神时,发现郦逊之射出了第三颗菩提慧珠。

待看出燕飞竹此招仅是花架子,红衣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郦逊之运力一牵,燕飞竹身形疾退。

“喀”的一声,郦逊之的菩提慧珠击在了一旁的床头。

轰隆一阵响声,窗门的精钢竟开始松动,红衣和小童互视一眼,听到门外谢红剑与雪凤凰的呼喝声,两人顿时身如游鱼,一刻不停地奔向屋门。

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不会多停留一刻。

燕飞竹用尽力气,颓然倒下,被郦逊之揽在臂弯中。她凝视他浓密的睫毛,慌乱中只识得说了一句话,“我们能出去了吗?”

郦逊之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豁然开朗的大门,道:“请郡主随我来。”

郡主,他只记得她是郡主,不是什么亲密的人儿。燕飞竹看着先前红衣站过的地方,尤有一片血色迷蒙了她的双眼。

郦逊之带了燕飞竹掠到门外,雪凤凰皱眉跑过来道:“小江和花非花不见了。”郦逊之听到红衣的长啸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们此番救人固然出于红衣的意料之外,此地与雍穆王府比邻而居,必有什么玄机。

不用说,江留醉和花非花按捺不住,进入了隔壁的王府。又或者他们是听见了动静,怕牡丹与芙蓉过来阻拦,迫不得已才进去。

谢红剑长剑滴血,神情却如闲庭信步,悠然自在地走近,满意地瞥了一眼郦逊之,伸手搀过燕飞竹,疼爱地道:“飞竹,你受苦了,快跟我回天宫去。”燕飞竹木然点头。

郦逊之转眼四望,民舍内处处起火,墙外有人高声呼喝,想来已惊动京中的“潜火队”。他示意谢红剑撤退,又对雪凤凰道:“你们先回去,我去瞧瞧小江他们。”

雪凤凰一把拉住他,道:“小子…呃…世子,你身份何等尊贵,不能轻易闯过去,还是交给我。”

郦逊之细想也对,万一和雍穆王府真枪实剑打起来,他毕竟是康和王府的人,如此一来牵涉太大。何况雪凤凰熟悉机关,由她过去照看再好不过没有,于是,当下便嘱咐道:“叫他们俩速退为上,没必要和牡丹她们纠缠。”

雪凤凰娇笑一声,“我理会得。”身化彩燕飞上墙头。谢红剑蹙眉聆听,道:“潜火队带梯子来救火了,我们快走罢。”梅静烟、穆幽吟与雪灵依赶来会回合,每人手上扣了一名杀手,郦逊之心知她们想带回去审问,也没多管,道:“诸位与郡主先行,我来殿后。”

众人陆续退出民舍。

郦逊之折返小屋内,细细搜查了一遍,在潜火队就要冲进屋前,走到旁边的屋子迅速寻找一通。最后,当火光冲天时,他飘然离开了民舍。

在一只锦枕下,他拿到了另外一枚羊脂玉灵符,心中忽生寒意。

如无意外,这是小童之物。红衣、小童都有天宫灵符,也就是说,谢红剑根本就认得他们。再做推论,燕飞竹是谢红剑的师侄,这一切会不会是引他入内的局?想到刚才被困在小屋内的一幕,郦逊之冷汗尽起。

可是,最终是燕飞竹出手相助,他才顺利打开机关。要是他当时判断错了,很可能他就陷在里面出不来。以一敌二,他撑不了太久。

这一切的一切,越来越犹如天地初开,混沌迷茫。

郦逊之苦思不解之时,雪凤凰几个纵跃飞身进了雍穆王府重地。对这里她并不陌生,青玉堂、清晓轩、烟水重楼、陇云山房、宿醉阁、凉蟾亭、和雁楼…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早在初入京城时她就打探清楚了。

四年前,她得知父亲曾为朝中权贵出力,然而他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她想来想去别无良策,朝中权贵当属雍穆王最大,因而王府就成了她流连之地。来过几次后,虽然也被断魂设计的机关闹得了手忙脚乱,到底以她的眼界见识,不曾真的陷入困境。

按花非花的情报,牡丹、芙蓉在金逸的“天色阁”出现过,雪凤凰不假思索地直奔该处。

此刻的阁中,秋莹碧和蓝飒儿正在头疼头痛。

她们听到红衣的啸声正想出阁,一前一后飞进两个人来。花非花倒也罢了,小童没能奈她何,蓝飒儿就知道麻烦会接踵而至。谁想到她把江留醉也带来了,这却是蓝飒儿不想见到的。行了一路,曾经联手克敌,如今要面面相对,想到十分楼独处的那一幕,蓝飒儿心下叹息。

她终究不是硬心肠的人。可是,看到江留醉与花非花站在一处,眉眼间的流转,有隐隐的默契与相知,蓝飒儿杀手的本能又觉醒了过来。

他们,与她壁垒分明,黑是黑白是白,本是两条路上的人。

秋莹碧和蓝飒儿互视一眼,她们不愿在王府里动手,除非速战速决。花非花是个棘手的主儿,她们在互视中询问对方,是否有把握一击而中?

两人看到对方眼里的决绝。她们时常不和,可骨子里义无反顾的倔强倔犟却类似,这也使她们得以跻身绝顶杀手之列。事不可半途而废,走到了这一步,不能让突发事件打乱了手脚。

一瞥之下,两人当即出手。

她们的动作干净利落。秋莹碧擎出等闲刀,森冽之气犹如群狼怒吼,汹汹朝花非花而来。蓝飒儿摒弃所有杂念,玉帘钩化作漫天花雨,从四面八方袭向江留醉。

江留醉知道会见到蓝飒儿,可当她利刃挥来时仍是吃了一惊。太公酒楼倚桌笑望的美态,十分楼上纤纤弱质的身姿,犹在眼前闪动,花非花说出她如影堂的身份之时,他依旧无法把蓝飒儿想成一个凌厉的杀手。

前日的她,尚是楚楚可怜的若筠,今日终于恢复了无情气象,招招夺命。他明白,自己不能有片刻的松弛,否则,绝对会被她毙于钩下。

江留醉取出那对寸心小剑,刷刷几下,攻势连绵如水,波折横生,每一招角度刁钻莫明,正是师门嫡传的“拈花绕指剑法”。顾名思义,拈花微笑中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举重若轻、连消带打的剑法。

他的攻势即是守势,并无杀气,防备得滴水不漏。

蓝飒儿无心恋战,见他守得漂亮,顿生一计。她媚然一笑,有意败退,往旁边的几案闪去。江留醉略一犹豫,花非花喝道:“别让她过去!”他登时醒悟,蓝飒儿嫣然一笑,伸手转动几案上的石砚。

“嗖——”十支利箭夺路而出。

江留醉小剑轻拨,挡开箭石。箭石后随之而来的,是狂风暴雨般攻来的玉帘钩。

江留醉守得狼狈,翻飞的弯月银钩不知疲倦地击向要害,他没想到她的武功竟这般狠辣。他步步后退,并无心思接招,只盯紧了蓝飒儿的双眼,像是要看透她心内所想。

为什么你不敢直视我的眼?

我要赎你出去。江留醉想起了他的承诺,那个有雾一般朦胧心事的女子。如今,银钩裂帛,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为什么你只看我的剑法,不看我的眼?

江留醉突然停剑,任由玉帘钩直刺面门。瞬息变幻,快得不容人思索,就像那日她从十分楼上坠下。

你不过是为了试探我。电光石火间,蓝飒儿倏地想起前事。如今,傻小子你又想试我吗?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我的钩,快过你的一念。

只有一尺的距离,眼看这一钩滑过,世间将多一声叹息。

花非花与秋莹碧正斗至紧要关头,她意识到不对,吃惊地瞥了江留醉一眼。他木愣愣的,竟不晓得躲避,可惜她已援救不及。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原来京城的夜景,竟是这样迷人。

蓝飒儿心中滋味纷呈,手中的钩一时重若千钧。她抬眼,看到他的眼。清澈无邪,天真得犹如孩子,是了,他是傻小子,唯有他才会信她一腔的鬼话,唯有他会一心帮她找回记忆,安慰她说,江南的风景就像这一样的美。

要怎样可以斩断这段往事,要怎样可以忘却如此前尘?

最后的一刻,他伸手接住了她。最后的一刻,她将钩猛然擦过他的耳边。

风声呼啸。

江留醉欣慰一笑,蓝飒儿振眉正色,冷峻的目光里不再有任何回忆,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前回他在试探里放过了她,这回,她也饶他一次,但下一招,不会再有同样的侥幸。

可是,有此一次,已经足够。他看到了她巧笑嫣然与冰面辣手后的一点点柔情。

“多谢。”江留醉说完,主动攻出一剑。

她是杀手,自有她的使命,前缘到此为止。他知他的剑困不住她,更无法让她供出幕后的主谋。她仍将是一朵恣意生长的芙蓉,天地间任她来去,没什么值得她留恋。

江留醉想到此处,把剑光挥得格外绵密,蓝飒儿不会手下留情,他就一定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花非花见江留醉躲过一劫,吁了口气,继续应付秋莹碧。秋莹碧大怒,她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竟有暇管他人闲事。她催动手中狂刀,一招快过一招,想以骤雨狂风之势尽快逼退花非花。

绡衣飘扬,花非花的身形灵动飘忽,纵以等闲刀之猛,亦不能伤之分毫。秋莹碧一连砍了数十招,其势渐颓,心下不由惊惧。江湖上几时出了如此高手而不为他们所知?看来此前小童莫能奈她何,并非空穴来风。

秋莹碧有意看明花非花的师承来历,攻势暂缓,引领她把每招舞个透彻,趁机辨明出手中的蛛丝马迹。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秋莹碧揣摩了数十招,隐隐看到些似曾相识的剑意,剑招却是一个不识。她忽地惊出冷汗,想到花非花可能来自某处,不由加倍小心。

雪凤凰此时到了天色阁外,攀在墙头暗处,悄然张望阁中变幻的身影。虽然四人少言寡语,犹如同门过招没太大动静,但凭她的眼力,还是很快掌握了场中局势。出乎她的意料,江留醉和花非花并未落下风,她乐得不出手,安心藏在一旁看热闹。

雍穆王府隔壁的火势被赶去的潜龙队控制住了,王府这边厢略略喧哗了一阵,好在整座府第环有池水,把建筑安全地隔阻在内,没有生出乱子。

秋莹碧知道隔壁起火,金逸很快会遣人或亲自过来问候两人,不欲让江留醉和花非花再留。一时之间看来杀不了他们,她刀势一缓,向后退了得两步,蓝飒儿知其心意,亦扬钩逼退江留醉,和她会合在一起。

“两位来此意欲何为?”秋莹碧冷冷问道。

江留醉哭笑不得,一见面就打,打了半天才问,也算奇怪得紧。他在听到红衣长啸后立即飞身入府,花非花没责怪他鲁莽,和他一路冲了进来。至于他究竟想怎么样,不过是听花非花说若筠就是蓝飒儿,很想亲眼证实,如今印证了大家所言,他心里唯有失望。

他俩掣肘了牡丹、芙蓉这么久,燕飞竹郡主该被救出,想到这里,江留醉听到花非花道:“我们想问两位,你们和红衣、小童两个做邻居,意欲何为?”秋莹碧道:“轮不着你这丫头操心!要是不想惊动王府侍卫,趁我心情好,放你们一条生路。”

花非花笑道:“怕惊动侍卫的是两位姐姐吧!不多说了,郡主想必已经安全,非花代如影堂多谢你们连日照顾。江公子,我们走。”

走时,江留醉忍住没有回头,和花非花肩并肩地掠出天色阁。

目送江留醉和花非花离开,秋莹碧竟松了口气,肃然回头望着蓝飒儿。蓝飒儿的双眼在夜色里犹如狸猫,熠熠闪着晶亮妖异的光芒。

“你…”秋莹碧说了半句又咽下。她本想说蓝飒儿两句,为什么轻易放过江留醉,可话到嘴边,想到一些前因后果,便没了心思。

蓝飒儿吹熄了灯,天色阁暗如水墨,是一汪看不透的心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色中,听见心有力地跳着。是了,她是一直赶路的人,不可以为了谁停留。秋莹碧像是了解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在黑暗里寻了椅子坐下。

雪凤凰刚想就此离去,后来见牡丹、芙蓉两人凝在楼中不动,情形煞是奇怪,不由心中一动,又留了下来。

过了片刻,阁楼中有脚步声响起,来的人步法轻浮,迫不及待。

等闲刀,玉帘钩。

秋莹碧与蓝飒儿不约而同摸出了成名兵器,互视一眼。金逸走进屋来,笑吟吟地张望四周,发现两人的气息,便暧昧地笑道:“美人儿,为什么不点灯呢?”

蓝飒儿秀目一黯,秋莹碧点了点头,像是在逼她下决定。金逸感觉到怪异的气氛,又叫了两声“美人儿”,脚步却犹豫地止住。

他的美人儿终于出手了,清冽的白光掠过——

风声骤起,金逸的笑声戛戛然而止,那一声悠长的余响回荡在楼中,带着不解与自嘲。

一颗火辣辣的头颅滚到了地上,喷出的热血洒了一地,激溅到蓝飒儿手上。温热的血,就像他暖暖的脖子,拥抱时有甜甜的馨香。她下意识抿了抿唇,一片冰凉,这个冬日的不眠之夜,寒意业已侵袭每一寸肌肤。

蓝飒儿望向楼外漆黑幽蓝的夜色,想,一切都结束了。

雪凤凰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她终于知道,燕飞竹为什么会被囚禁在民舍。

这本是惊心动魄的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