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如燕子般掠过柳家庄的屋顶,在寒风中薄似一片秋叶随风轻荡。甩掉郦逊之的跟踪后他依旧不停,急速行进了许久,直到出了柳家庄的领地,步子方缓下。在庄外的一块荒地上他终于停住,静了一会儿像在等人,左右顾盼,突然开口道:“你们出来吧。”说话时嗓音沙哑不清,好像老者口里含了枚枣子。
一阵冷笑之后,走出三个黑影,同样蒙着面,其中一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坏我们的事?”黑衣人挺直了胸,一双亮晶晶的眼扫过三人。他依然哑声道:“你们没猜出我是谁?”
原先说话那人道:“伤情,是你?你不加入就罢了,怎和我们斗起来?”另一人是个女子,叫道:“他不是伤情,伤情没这么瘦!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伤情的诗词剑法?”
黑衣人嘿嘿一笑,手中的剑挽出一道弧光。“诗词剑法很了不起么?”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原本以为伤情来了,才给他面子退出柳家庄,反正大事已成。后来又觉可疑,便跟着黑衣人出了庄。
那女子又道:“既然他不是,别跟他啰唆,杀了他!”正欲上前,黑衣人哈哈大笑,“无命人、销魂手,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无命人和销魂手虽不如失魂、伤情、红衣、小童、牡丹、芙蓉六大杀手名声动天,却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杀手。无命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两人见他喊出姓名,惊疑地互视,其中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忽道:“看他是谁!”背后的剑呛啷一声出鞘。另一把剑心有灵犀,相应而出。
两人的剑嗜血如命,人称“血剑”,据说血剑遇到想杀之人,会出现一道清幽淡雅、宛若眉批的“饮血痕”。一般人难以看到这致命的血迹,也就无从察觉血剑的杀气,于是血剑便在瞬间如蛟龙吸虹般夺去人的性命。
双剑上流动着一层红光,隐隐淡淡,如红晕般倏现倏灭。无命人并肩直立,比剑更挺。销魂手则站在两人的斜前方,双手交合,于胸前开出一朵绚烂的金钩菊花。她的手,美若朝阳下摇曳的鲜花,也是天下闻名的利器。
杀气,慢慢从血剑的笑容上流出来,慢慢地从菊花的香吻中渗出来。
黑衣人的长剑引颈而啸。剑是寻常铁器铺买的,样子不差,却绝非杀人之剑。这把剑没有杀气,像个慈祥的老奶奶,见了顽皮的子孙,总会疼惜地假意骂两句。
长剑清脆地击在血剑上,似老奶奶笑着拍打着两个孙儿的手心。
血剑疾退。
仿佛老奶奶此时看到孙女偷偷摸摸藏到身后,故意装作眼花。孙女还小,大着胆子去蒙老奶奶的眼。那菊花在袭来时,奇香醉人,令人魂魄欲飞。老奶奶人虽老了,身心并不糊涂,往旁一挪,就闪过了孙女,顺便将手一勾,扣住了孙女的手腕。
一袭不中,千瓣菊花如惊鸿展翅,散将开来。血剑与菊花,落到丈外,盯着那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剑,眼中有不甘。杀气,在挫折里犹疑成了畏惧,如猛虎见了新奇巨大的怪兽,磨砺着四爪徘徊,进退两难。
黑衣人再开口时,沙哑的嗓音在三人听来多了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你们还想再打?”
无命人异口同声道:“阁下究竟想干什么?”
黑衣人嗤地一笑,嘴中轻轻飘出“可笑”两字,道:“杀手放火劫财,又想干什么?”
销魂手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语气里添了坚定,“不能让他坏我们的事,和他拼了!”双手错开,竟隐约有金石之声,向黑衣人面前探过来。
黑衣人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就以‘浣溪纱’让你们知道厉害!”剑花忽暴涨几尺,似狂潮骇浪,把那朵菊花掩了个密不透风。黑衣人悠闲地吟道:“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无命人对视一眼,血剑嗷嗷叫唤几声,已是饥饿难忍,当即毫不犹豫地扑去。黑衣人长剑一带,划出天上银河,顿时繁星似锦,千颗万颗跌落人间,血剑不觉陷于万丈红尘之中,无法脱身。
黑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念完同一首词?错了错了,我偏让你们多吃些苦。这一式就叫‘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长剑轻挑两下,蓦地里掀起惊涛骇浪,浪过处,风过处,无命人躲闪不及,蒙面布俱被揭开。两人露出了真面目不算,发髻也被刺得松散,果然是所谓“散发”。
无命人均是一脸沮丧,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面容也和气了,添了苦恼的和气。销魂手仍不服,菊花嘶嘶吐香,熏人欲晕,犹如舌间长了利刺,朝那人舔去。黑衣人向后退了几步,笑道:“还是送你一句词作回报——弄影西厢侵户月,分香东畔拂墙花,此时相望抵天涯。你看如何?”
长剑分香弄影,菊花抵不过岁月,终于消尽盛气,褪去金装,没了颜色。销魂手双手不知怎的竟贴到了长剑上,如遇火灼,痛彻心肺,尖叫数声方才止住了,避在一旁再不敢说一字。
无命人瞧她的架势,必是受了什么苦,可手上一星半点伤也看不出,不知道黑衣人如何使的招式。伤情的诗词剑法本是天下闻名的绝招,此人运将起来,竟不比伤情差一丝一毫,只一招“浣溪纱”已惊天动地。三人心下均觉大惧。
黑衣人提剑,悠然问:“你们为什么要放火?”无命人眼中惊惧更甚,默不作声,销魂手忍痛道:“我们收了银子,不能说出雇主,阁下手下留情。”那人道:“哦,谁手下留情?我本不想找你们的麻烦,是谁死缠不放?你们如此口紧,倒忠心得紧。”
销魂手道:“阁下既会诗词剑法,和伤情必有渊源,请看在伤情的分上,放我们走吧。”语意谦恭,和起先大不相同。
“伤情?你们和伤情很熟么?”黑衣人剑犹在手,昂着头,跃跃欲试。
销魂手不觉发颤,说话不再流利,“阁下莫再问了…”
无命人忽然同声对她道:“多说无益,你要命就闭嘴!”两人说完一言不发。销魂手顿时没了声,只是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黑衣人长叹一声,收了剑,温言道:“你们走吧,我不想杀人。”那三人闻言也不答谢,说走便走,朝荒地外疾撤。黑衣人望着他们奔驰的背影,忽然加了一句,朗声问道:“失魂还好么?”
三人的身形几乎都在空中停了一停,像撞上了一堵墙,然后纵步如飞,跑得更快了。
黑衣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只有脚下一圈,人显得更为纤瘦。四下无人,一只小鸟扑扇着飞到他头上,东张西望。黑衣人微微一笑,身形微动,小鸟刷地展翅飞开,在空中剪出一条弧线。等它飞不见了,他噗的吐出一个果核,清清嗓子,往城里走去。
到城门口,他摘了头上蒙脸的黑布,年纪只有二十余岁,两眼冷而有神,却不大移动。进了城,他直直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一进门,吩咐伙计打水洗脸。伙计端来木盆,他付了赏钱,嘱咐伙计不必再打扰。关上门,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了些汁水在木盆里。
木盆里的水一时全变了颜色,漾出一种嫩嫩的黄,像下锅便起的鸡蛋,用筷一戳,蛋黄汩汩流出。他捞起盆里的洗脸布,拎住一角转起圈来,直至整个盆里均匀地散布了那种嫩黄色。
他吹了声口哨,欢快而顽皮,俯身将湿布细心地往脸上抹去,由上而下,每抹一下就再浸一次水。另一张脸显了出来,皮肤细嫩光滑,双眼多了慧黠与灵巧。
黑衣人,居然是花非花。
她刚卸妆完的样子和任何一个年轻好动的少女没什么不同,没了在人前的稳重。抄起镜子往眼前一摆,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右脸上有一块东西没洗净,像疤似的贴着。她笑起来,一边拿着镜子,一边一点点将它擦去。左看右看没毛病了,才放下镜子,低头打量一身的装束。
花非花手一扯,黑衣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女儿红装。她忽然兴起,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镜中的容颜兀自在桌上笑着应和。
她把一切打扮停当,想起刚才的一番遭遇,有了主意,自言自语道:“该去吃点东西。咦,出柳家庄时,好像看到郦逊之,他难道也爱管闲事?”她开窗倒去残水,想了一想,索性从窗中钻出。穿到外面,仍有一面高墙挡着,双足一点,掠到客栈之外。
找了家饭铺,随便叫了些饭菜,几下吃完。付了账,朝十分楼走去。白天的生意并不热闹,远远的看见十分楼前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她瞥见对面有一家茶坊,心想左右无事,不如吃些茶,等上两个时辰就该进去了。
余光瞥见十分楼的门关着,她以为看走眼了,转身再看,果然大门紧闭,难怪门庭冷落。
她查看半晌,未见有何异样,径自上前拍门。过了片刻,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精瘦妇人打开门,见她是女子不由一愣。花非花抢先道:“这位姐姐请了。我来找我大哥,他昨儿进了这里,到这会子还未回去。娘叫我来喊他回家去,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呢。”
那妇人听她喊“姐姐”,眉眼大见柔和,笑道:“小姑娘莫急,你大哥姓什么,我进去问问。”花非花道:“谢谢姐姐,我大哥姓李,长得很高,姐姐一认就能认出来。对了,姐姐,怎么今日不开门?这里不是很兴隆的么?”
那妇人本欲回身去问,听她这么一问,干笑了两声道:“小丫头懂得倒多,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了这句,突然打住了,敛了和她取笑之心,“今日出了事,这十分楼可能要换主人了。老板娘可找到好出路咯。”话到这里又停了,自觉说得太多,望了花非花一眼,“你等着。”便朝里面走去。
花非花回味她的话,不明就里。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回到门旁,语气里添了不耐道:“没有姓李的大爷,你会不会弄错了,你大哥是往十分楼来的?再去别处找找。”
花非花谢过妇人,仍走到那家茶坊里,叫了一壶加杏的毛茶。茶博士上了茶,被花非花叫住,问:“对面可是十分楼?”那茶博士刚才见到她去叫门,不知何以仍有此问,便道:“你一个姑娘家,问这个做什么?”
花非花眼圈一红,露出无限辛酸的样子,低下头吞吐地道:“不瞒大叔,我是去找人。我一位同乡姐妹前日被卖入那里,想见她一面,却见不着。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境况怎样。我和她很是要好,实不愿意…”茶博士同情地道:“既是进了那种去处,你是见不着她了。还是自个儿小心些,最近世道又乱了,顾着自个儿要紧。”
花非花掏出块帕子,拭了下脸颊,楚楚可怜道:“多谢大叔良言,不过,我想凑些银两,把她给赎出来,就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放人。”茶博士上下打量她,摇头叹息道:“你若凑不了多少银两,还是莫去找事的好,十分楼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有几个王府的人撑腰呢。就说今早,雍穆王府的人就请走了老板娘和一位姑娘,听说是这个月的花魁娘子,浩浩荡荡地把人给接去了。看来金世子要有位侧妃了,十分楼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抬得更高了。”
花非花愣了愣,眨着双眼问:“大叔说什么?王府的人居然肯娶青楼女子?”
茶博士一副“那当然”的表情,挑着眉道:“谁说不是呢?再说,雍穆王府的人,自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老儿都管不着。要说那花魁也是福气,你那小同乡若有她那般好运,此生可不愁了。你不必替她操心,像十分楼这种地方,最能遇上达官贵人…”花非花似信非信地点头。又有客人叫唤,茶博士道:“你慢用,我招呼去了。”
妇人和茶博士的话都似藏有玄机,花非花托腮细想,心底有些糊涂,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在茶坊里耗了一阵,想不出所以然,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郦逊之两人尚且不知出了变故,她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奇怪,似乎有人知道我们的心思。”
临近京城时劫走燕飞竹,在江留醉、郦逊之和君啸的食物里下毒,火烧大理寺证物房,接走若筠和秋老板,诸如此类事事机先。她不服气地想,好在赶上了柳家庄一事,没让他们伤了柳家兄妹的性命。她的嘴角溜出一抹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等着瞧吧。
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时,京城另一处地方正有一双眼睛透过小孔,朝一间屋子里看着。看了片刻,那人对一个妇人道:“她怎么样?”妇人道:“先是高声质问了一阵,后来没说话,一直安分地坐在那里。”那人道:“吃东西了吗?”妇人道:“始终犟着不肯吃,倒是喝了些水。”那人点点头道:“你下去吧。”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屋内锦被罗衾,全是富贵人家用物,桌上四盘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饭俱已凉了。一个少女听到动静回头,一双眼有些红肿,神情仍不失高贵。那人朝她欠了欠身,打趣道:“燕郡主好啊,我来给您请安。”
燕飞竹冷冷地移开目光,并不理会。那人继续道:“姐姐莫非不记得我了,你说要做我姐姐,才过几日就全忘了?”燕飞竹身子一抖,死死盯住他看。那人轻轻笑着,浑不在乎地道:“在下江湖人称‘小童’,姐姐既是自己人,叫我什么都行。”
燕飞竹咬着唇,前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她心存怜爱的那个叫“许安康”的少年,竟然是闻名江湖的杀手小童。被他如此戏耍,她气得两腮飞红,见他走得极近,一怒之下骤然出掌。
小童早知她心意,身形甚是油滑,眼见掌要触到身上,忽地腾开了数寸之地,伸手紧紧抓住了燕飞竹的手腕。她使劲拔了几次,难以把手抽出,泄气冷笑道:“放开你的手!”
小童笑嘻嘻道:“姐姐想打我,何必自己动手?”拿着燕飞竹的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脸。燕飞竹嫌恶地撇过头去。小童松开她,嘴角翘着微笑道:“不吃东西可不好,你看,你一点力气都没有,打架打不过,想逃也逃不远。”两指一夹,拣了一块鸡肉,在鼻间嗅了嗅,“好香!油而不腻,火候恰好,可惜冷了。姐姐若有胃口,我叫人去热一热。”
燕飞竹道:“免了。”小童靠近她,柔声道:“姐姐若生了病,我们如何向王爷交代?”燕飞竹厉声道:“你们还敢见我父王么?”眉眼间恢复了冷然的神情。小童笑而不答,燕飞竹道:“只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天下就再没‘小童’这个名字。”
小童点头拍掌:“说得好,天下原本就没‘小童’这个名字,这是别人叫的绰号,有来就有去,我换个新鲜的名儿也好。”他越是满不在乎,燕飞竹越是生气,然而又打他不过,当即劈手将他推崇的那盘烧鸡朝地上掼去。
小童眼尖脚快,单足一伸,稳稳地用脚面接住了盘子,他从容笑道:“姐姐的脾气未免太大,既不想吃,我就撤了这些菜,省得姐姐烦心。姐姐的性子急了点,需知接姐姐来此,是王爷的意思,我们不过是替王爷办事,何必气坏了身子?”
他俯身拿起菜盘放到桌上,转身欲走,燕飞竹挡在了面前高声问:“你说什么?是我父王叫你们绑走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小童道:“郡主姐姐说错一字,我们没有绑你,是请你来此地。蓝飒儿给你看的信物确是从府上来的,我们是自己人,可惜郡主好坏不分…算了,身子是你自己的。”
燕飞竹大声道:“我可不信你的花言巧语!你们存心不良,分明想绑走我威胁父王。”她坐回床上,一下揪紧了锦被,斩钉截铁道:“我决不上你的当,不能害了父王。”小童笑道:“好啊,好啊,郡主请便。”他走到门口,喊了个妇人进来收拾盘子。
燕飞竹想借机冲出门去,怎奈他正站在门口,没有机会,门窗俱为铁制,无法脱身而出。小童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什么人,只见他笑意更浓,朝那人喊道:“伊人影飘,这里有个麻烦,你过来一下。”
燕飞竹不知他叫来了谁对付她,目光停在门口处等着。一片红色亮进了她的双眼,红衣,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他像火似的烧进来,整个房间里顿时多了份奇异的生气。燕飞竹记起他的手段,怔怔地盯着他不语。
红衣的脸冷得像冰,却同时可以发光发热,烧出人心底的热情。燕飞竹发觉自己不觉盯了他良久,连忙移开目光,板脸凝视一旁的空地。
那片红色里有双锐利的眼睛,朝房内看了一眼,对小童道:“你去看看回来的那三个笨蛋,这儿交给我。”
“他们回来了?事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