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阳光斜射而入,照在棉被上,棉被里竟似在蠕蠕而动,银花娘目中光芒一闪,忽然咯咯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个睁眼瞎子,连眼前的事都看不到。”

  她狞笑着一步步向病榻前走了过去。

  俞佩玉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银花娘咯咯笑道:“棉被里似乎有些很好玩的把戏,我想掀开来瞧瞧。”

  她走到床前,刚伸出手。

  谁知那病人竟霍然张开眼来,瞪着她一字字道:“你只要将这棉被掀起,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奄奄一息的病人,竟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他那双无神无气的眼睛,此刻竟也似忽然射出一种慑人的光彩。

  银花娘也不知怎地,竟觉得心里一寒,伸出去的手竟真的不敢去掀棉被,反而一步步向后退。

  那病人眼睛却又缓缓合了起来,阳光照着他枯瘦蜡黄的脸,简直又和死人相差无几,他的病又怎会是装出来的?

  银花娘定了定神,咯咯笑道:“这棉被难道当真掀不得?”

  那病人道:“嗯。”

  银花娘笑道:“但我天生有种不信邪的脾气,越是不能瞧的事,越是想瞧瞧。”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泪儿,你就让她瞧瞧吧。”

  他说这话时,朱泪儿明明还在楼下,但话一说完,朱泪儿竟已赫然走上楼来,瞪着银花娘道:“你真要瞧?你不后悔?”

  银花娘吃吃笑道:“我后悔什么?这棉被里难道还会钻出什么妖怪来不成?”

  她嘴里虽在笑,心里却已有些发毛。

  这两人一个年纪还小,一个病重垂危,明明是绝不能伤人的,银花娘自己也不懂自己畏惧的究竟是什么?

  只见朱泪儿竟又下去捧上来一只特大的海碗,碗里满满盛着清水,她自怀中取出了一个乌黑的小匣子,用指甲挑出了一撮乌黑的粉末,弹在水里,一整碗清水立刻就变得漆黑如墨汁。

  银花娘呆呆瞧着,也猜不透她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朱泪儿却已将海碗放在角落里,瞧着她悠然一笑,道:“你且等着慢慢的瞧吧,有趣的事就快出现了。”

  这笑容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连俞佩玉都觉得有些紧张起来,银花娘眼睛更已瞪得又圆又大。

  只见那棉被越动越厉害,宛如狂风中的海浪,小楼上虽仍是阳光普照,却又似突然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

  钟静身子已缩成一团,连手脚都发起冷来。

  银花娘忍不住道:“这……这棉被里无论有什么,我都不……不想再瞧……”

  朱泪儿淡淡道:“你现在不想瞧,却已太迟了。”

  就在这时,突见一只蜈蚣自棉被里钻了出来。

  ※          ※          ※

  这蜈蚣虽然不大,甚至比通常所见的都要小得多,但通体又红又亮,就仿佛是琥珀玛瑙雕成的。

  这红蜈蚣身后竟还跟着二三十条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蜈蚣,一只接着一只,首尾相连,条条都是剧毒无比。

  银花娘咯咯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吓人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些小蜈蚣,我三岁的时候就已将这种东西捉来玩了。”

  她说的话倒也不假,天蚕教下的人,又怎么会怕蜈蚣,但这些蜈蚣竟会从病人的棉被里钻出来,无论如何,总是件怪事。

  银花娘虽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强。

  谁知这队蜈蚣后竟还跟着二三十条蜥蜴,接着又有无数条毒蛇、蟾蜍、蝎子……以后一些连银花娘都未瞧见过的毒虫恶物,如被号令所催,一条条自棉被里钻了出来,首尾相接,秩序竟是丝毫不乱。

  银花娘终于笑不出了。

  钟静惊呼一声后,早巳吓得晕了过去。

  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出,这垂死的病人怎能和如此多其毒无比的虫蛇睡在一张床上,一张棉被里。

  他竟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银花娘只瞧得毛骨悚然,只觉全身都发起痒来,她虽然也是从小在毒物堆里长大的,但若要她睡在这床被里,杀了她,她也不敢。

  只见这些毒虫恶物一只只爬到角落里,朱泪儿却在碗沿上搭起两只筷子,毒虫便以筷子为桥,爬人那海碗中,打一个滚,再沿着另一只筷子爬出来——这些毒虫们本是生气勃勃、狰狞作态,但在这碗墨汁般的水碗里打过一个滚后,竟变得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数百条毒虫一个接着一个,爬入水碗,又再爬出,再钻回棉被里,一碗墨汁般的水,颜色却渐渐发白。

  等到最后几种不知名的毒蛇爬进去时,碗里竟冒出了水泡,冒出了热气,像是才刚刚沸滚。

  郭翩仙脸上的汗珠也落了下来。

  只见这碗水由黑而白,由白而透明,竟又回复原状,但一碗冷水却已沸腾起来,宛如沸汤。

  这时毒虫又都钻回棉被,小楼上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闻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谁也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却捧起了那碗水,笑嘻嘻送到银花娘面前,道:“稀饭还未煮好,姑娘若是饿了,就先喝了这碗水吧,加了这么多佐料后,这碗水的滋味实已比鸡汤都鲜美得多。”

  银花娘赶紧后退,摇手强笑道:“不……不客气,你还是留着自用吧。”

  她究竟是出身毒物世家,见多识广,此刻已瞧出那黑色的粉末实是一种奇异的灵药,竟能将毒虫全都诱出,将毒吐入水碗——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黑色的粉末想必就是毒虫恶物们的克星。

  此刻数百条毒虫的毒,都已吐在这碗水里,这碗水莫说喝不得,简直连碰都碰不得,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只怕立刻便将全身溃烂而死。

  谁知朱泪儿却微笑道:“如此鲜汤,各位既不能受用,看来我也只有独自享受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竟真的将这碗水都喝了下去,嘴里啧啧有声。竟.像是真觉得滋味无穷。

  俞佩玉瞧了,还未觉如何,郭翩仙和银花娘却已齐地变了颜色,只因他们深知这碗水中毒性之烈,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喝下一滴,这小姑娘却偏偏全都喝了下去,而且面不改色。

  她肠胃腑脏,难道竟是钢铁炼成的?

  朱泪儿却悠然道:“我三叔病毒久已入骨,只有借着这些毒物的阴寒之气,才挣扎着活到现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银花娘赔笑道:“你三叔得的不知是什么病?”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此病无以名之,各位若是想知道……”

  话犹未了,突听楼下传上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接着,一个苍老沉浑的语声缓缓道:“俞佩玉俞公子不知可在楼上?敝帮红莲帮主特来求见。”

  这是梅四蟒,俞佩玉既惊且喜,正不知红莲花为何要找他,郭翩仙面上已变了颜色,嗄声道:“你下去稳住他们,我先走……”

  就在这时,楼下又有“笃、笃、笃”三声敲门声传了上来,一个娇美清脆的少女声音道:“俞公子请开门,敝帮君夫人也想来看看你。”

  海棠夫人竟也来了。郭翩仙面上更是毫无血色,一步蹿到后面窗口,将窗子轻轻推开一线。

  只见这小楼竟已赫然被人围起,四面屋顶上、楼梢头,俱是人影幢幢,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多少个。

  只听楼下又有人道:“君夫人与红莲帮主前来求见,俞公子都不开门么?”

  郭翩仙一把拉住俞佩玉,嗄声道:“他们是否已发现我在此地?”

  俞佩玉道:“你问我,我怎知道?”

  郭翩仙道:“他们为何来找你?”

  俞佩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郭翩仙道:“他们将四面都已围住,看来只怕是我们也有些仇恨,你我同仇敌忾,你……你千万开不得门。”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不去开门,他们难道不会破门而入?”

  只听那少女高唤道:“俞公子,咱们可是先礼后兵,你再不开门,咱们就要闯进来了。”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忽然娇笑道:“俞公子正在大便,你们现在闯进来,臭得很的,等他大事办完自然会开门,你们急什么?”

  门外默默半晌,那少女也咯咯笑道:“好,我们就等一会儿,只要他不掉到茅坑里去,还怕他不开门。”

  俞佩玉瞧着郭翩仙,皱眉道:“你连海棠夫人都不敢见么?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郭翩仙只是不住咳嗽,一个字也不说,钟静已醒了过来,轻抚着他的背,满脸俱是焦急之色。

  俞佩玉叹了口气,缓缓道:“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要上来的,我也非去开门不可,你还是快想个法子吧。”

  那病人本已气如游丝,若断若续,此刻忽然张开眼来,道:“我有个法子。”

  郭翩仙又惊又喜,道:“阁下有何高见?”

  那病人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郭翩仙大喜走了过去,又骤然顿住了脚步,想到这病人的种种诡秘奇异之处,他身子不由自主又要后退了。

  钟静却比他还要惊惶着急,冲过去问:“前辈若有什么法子救他,不妨告诉弟子,弟子也感激不尽。”

  那病人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是哪一派门下?”

  钟静迟疑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弟子华山钟静。”

  那病人喃喃道:“华山门下,倒是内家正宗……好,你过来我告诉你。”

  钟静面上亦是汗如雨下,想到棉被里的一窝毒虫,她腿都发软了,但为了她心爱的人,她竟真的壮起胆子走了过去。

  那病人忽又问道:“你练武已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