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灵风冷笑道:“我们可用不着你来欢喜,你走不走,和我全没有半点关系,你也用不着推在我身上,现在你留下来的目的既已达到了,从此我已不再认识你。”

  高老头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留下来的目的已达到了,我终于已证实姬苦情还没有死,从此,我又该四处流浪,去追寻他的下落,我若不找着他,亲眼瞧见他死在我的面前,是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姬灵风冷冷道:“他既已走了,只怕你是永远休想找着他的。”

  高老头道:“不错,他若从此隐姓埋名,我也许永远找不着他,但只要他再做出一件罪案,我就有法子追出他的下落,而他这种人是绝不会永远甘于寂寞的。”

  他目中又射出了那逼人的锋芒,这伏枥已久的老骥,突然又变成了翱翔万里,择人而攫的鸷鹰。

  姬灵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高老头微微一笑道:“你既已从此不再认识我,又何必问我是谁呢?”

  姬灵风扭转头去,不再瞧他。

  其实她不用问也早巳知道,能令姬苦情畏惧的人,又怎会没有辉煌的过去,惊人的来历。

  ※          ※          ※

  这老人究竟是何来历?姬苦情到哪里去了?……这些事俞佩玉全未留心,他心里想着的只有一件事。

  他目光四顾,终于问道:“前辈不知是从哪条路走进来的?”

  高老头微笑道:“我听说你已死了,忍不住悄悄溜进姬夫人的屋里去瞧个究竟,却在无意中发现了那衣柜中竟有条秘道,那衣柜多年来一直紧闭着,不知今日怎会打开了。”

  原来自从俞佩玉走出去后,姬夫人一直忘了将衣柜关起。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那屋里此刻没有人么?”

  高老头道:“你想从那里出去?”

  俞佩玉道:“他们既已认为我死了,必定不会再加监视,我正可乘机溜出去。”

  高老头突然厉声道:“你既已死了,怎能活着走出去?”

  俞佩玉怔了怔,道:“前辈的意思是……”

  高老头目光闪动,道:“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他眼角有意无意间向姬苦情那蜡像瞟了一眼。

  俞佩玉恍然道:“不错,姬苦情既能以装死瞒过别人的耳目?我为何不能?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死人’更容易躲避别人的追踪,侦查别人的秘密。”

  高老头微笑道:“你终于懂了,你无论与人有什么冤仇,一死之后,别人必定不再追究,你若想侦察别人的秘密,一死之后,那人更不会再提防着你。”

  俞佩玉叹道:“难怪姬苦情走入那死屋之前,要说:一个人死了,比活着快乐得多,原来他这句话里,竟别有深意,只可惜那时没有人听得懂而已。”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别人都认得你是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不错,我虽可装死,但容貌却是瞒不过别人的。”

  高老头也不答话,却悠悠道:“上天造人,虽然贤愚不等,却永远不会造出一个完美的人,姑且不论人的内心,单以外貌而论,纵是人所公认的美男子,他的面容也还是免不了有些瑕疵的,从古到今无论男女,绝没有一张脸是十全十美的。”

  他目光凝注着俞佩玉,缓缓接道:“譬如说你,你也可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但眉毛未免稍浓,眼睛未免略小,鼻梁还未能通天,嘴的棱角也不算太好。”

  俞佩玉也不知他怎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只有苦笑着讷讷道:“晚辈怎能算得上是美男子。”

  高老头道:“人之内在若有缺陷,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但外貌上的缺陷,却是可以弥补的,我久已有心想创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只是要想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却也非易事,你总不能将一个缺嘴歪鼻的人,造成绝世的美男子。”

  他灼灼的目光,又移向俞佩玉脸上,缓缓接道:“你谈吐风度,都已可算得上是合于十全十美了,面貌的瑕疵,也不难补救?我寻找多年,终于找着了你。”

  俞佩玉大骇道:“前辈难道想将我改造成……成美男子么?”

  高老头微笑道:“做一个美男子,已有许多好处,能做一个绝世之美男子,好处更多了,譬如,世间的女子至少已不忍再伤害他,他……”

  俞佩玉大声道:“无论如何,晚辈对此刻的容貌,已很满意。”

  高老头也不理他,微笑着接道:“别的好处我暂且不去说它,那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认得你是俞佩玉了。”

  俞佩玉愣了愣,讷讷道:“但……但如此容貌岂非更引人注意?”

  高老头道:“别人震慑于你的容貌,对你其他的事,反而不会留意,这样你言谈举止中纵有破绽露出,也没什么关系。”

  俞佩玉默然半晌,长叹道:“既是如此,晚辈只有从命。”俞佩玉抬起头,只见谢天璧仍在痴痴地瞧着那蜡像,姬灵风面对石壁,对这一切事似乎都不闻不问。

  他叹息一声,终于不再言语。

  ※          ※          ※

  黝黯的地道,突然光亮了起来。

  高老头已出去了一趟,取回了食物和水,以及许多根蜡烛,两面铜镜,烛光映在铜镜上,光亮倍增。

  俞佩玉躺在床上,高老头将一方浸湿了的白布,盖起了他的脸,他只觉一股药味扑鼻,知觉立刻麻木。

  晕迷中,只听高老头缓缓道:“你好生睡吧,等你醒来时,便已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第一个十全十美的美男子了。”

  俞佩玉也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时,脸上潮湿缠着白布,七天后方自解开,高老头凝注着他的脸,就像是一个画家在瞧着自己的精心制作似的,目光中充满了骄傲与得意,喃喃道:“这张脸……又有谁还能自这张脸上找出丝毫瑕疵?自然单只这张脸也是不够好,自然,还有别的,而你……”

  他用力拍了拍俞佩玉的肩头,笑道:“你恰巧自童年的家教中学会了温文与儒雅,又自屡次出生人死的险难中学会了从容与镇定,若非已经历过许多次死亡威胁,已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是再也不会有你这种洒脱的……”

  姬灵风突然冷冷道:“不错,这一切加在一起,的确已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少女着迷,我能有这样的属下,何愁大业不成。”

  高老头怔了怔,道:“谁是你的属下?”

  姬灵风悠然道:“俞佩玉,自然还有你。”

  高老头瞧着她,就像是瞧着什么怪物似的,瞧得呆住了。

  姬灵风冷冷接道:“你们若不肯听命于我,我立刻就可以揭穿你们的秘密,叫你的心血完全白费,叫俞佩玉死。”

  高老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快出去对人说吧。”

  这一次姬灵风却不禁怔了怔,道:“你……你要我去向别人揭穿你的秘密?”

  高老头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会去说的,是么?你外表虽然凶恶,其实心地就比你自己想像中还要善良,我从小瞧你长大,怎会不了解你。”

  姬灵风呆了半晌,突然往外冲出去,但还未行出几步,竟又扑倒在石壁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高老头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孩子,你未免将一切事都看得太简单,要知道你纵想做恶人,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做恶人甚至比做好人是要困难得多。”

  俞佩玉站了起来,只觉脸上痒痒的,他刚想伸手去摸,但高老头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三日之内,还摸不得,最好也莫要沾水。”

  俞佩玉道:“难道我还要在这里等三天?”

  高老头笑道:“你若已等不及了,就出去吧,只要小心些也就是了……其实就连我也等不及想要别人来瞧瞧你,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这绝世之美男子,终于诞生了。”

  旋开了那蒲团,天光照上了俞佩玉的脸。

  高老头又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还不出去?”

  俞佩玉道:“我……我就这样出去么?”

  高老头笑道:“你为什么不这样出去?要知道,从此以后,你已不必再怕见任何人,从此以后已没有人认得出你。”

  俞佩玉瞧了谢天璧一眼,只见谢天璧不住地喃喃道:“死人流汗了……死人不见了……”

  俞佩玉只觉心里一阵惨然,拉起谢天璧的手,叹道:“前辈你……”

  姬灵风突然扭回头,道:“你不必管他,既然是我将他逼疯的,我自会照管他,在这‘杀人庄’里没有人会过问我的秘密,也没有人会找到他的。”

  俞佩玉道:“姑娘自己难道还要在这‘杀人庄’里呆下去?”

  姬灵风冷道:“我为何不能呆下去?”

  俞佩玉道:“但那姬葬花……”

  姬灵风冷笑道:“他若知道我未死,一见我的面,只怕就要远远逃走,就算借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来找我麻烦的了,自然更不敢来问我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哭声顿住,顷刻间便已恢复往昔的骄傲,目光也已恢复鸷鹰般锐利,冷冷的瞧着俞佩玉道:“你为何还不快走?难道要等我改变主意。”

  高老头微笑道:“看来你还是快走的好,女人的主意,的确是很容易改变的。”

  俞佩玉走出了那纸阁,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头为他准备的。

  他穿着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态,重又回到了杀人庄,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迎接着他。

  初升的阳光普照下,就连这阴森恐怖的“杀人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再也闻不出半分血腥气。

  俞佩玉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见溪水中一个风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瞧着他,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俞佩玉,又仿佛不是俞佩玉,这少年的眉目虽似俞佩玉的,但却又不知比俞佩玉的好看多少。

  若说俞佩玉的眉目乃是粗胚,这少年的便已经精制,这少年若是幅名家图画,俞佩玉便是俗手临摹的赝品。

  俞佩玉也不觉瞧得痴了,喃喃道:“这难道就是我么?……俞佩玉呀,你要记得,这面目不过是你暂时借来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余悸犹在,仍不自觉地闪身掠到假山后,只见几个人谈谈说说,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笑道:“江湖传言,将这‘杀人庄’说得那般神秘,简直好像是魔宫地狱似的,今日看来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来杀人,也不会被杀,只不过是来吊丧的,‘杀人庄’在你眼中看来,自然普通得很。”

  第三人笑道:“其实我来吊丧是假,想来见识见识这‘杀人庄’倒是真的,若不趁这机会来,我走进‘杀人庄’,还想活着走出去么?”

  几个人谈笑而过,俞佩玉心念一动,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