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顿了顿,一字字缓缓地接道:“自姬家的远祖开始,到姬苦情为止,没有一个人不是自杀死的。”

  谢天璧道:“他们若是活着走进来,再坐在这石椅上自杀而死,尸身又怎会至今还未腐烂?这些尸体显然都所以药物炼治过的,人若死了,难道还会用药物,炼治自己的尸体么?”说到后来,他牙齿打战,连自己都害怕起来。

  姬灵风道:“这只因他为他们自己想死的时候,便开始服食一种以数十种毒物混合炼成的毒药,这数十种毒物互相克制,使药性发作得很慢,但却使他们的肌肉,逐渐僵硬,等到他们直剩下两条腿可以走路了,他们便自己走进这死屋,坐在石椅上,等着死神降临,等到全身完全僵硬。”

  她阴恻恻笑道:“他们竟都将这一段等死的时候,认为是平生最灵妙的时候,他们眼瞧着自己的手足四肢逐渐僵硬,眼瞧着‘死亡’慢慢在他们身上蔓延,便认为是平生最高的享受,甚至比眼瞧着别人在他们面前痛苦而死还要愉快得多,这只因别人的死,他们瞧得多了,惟有自己瞧着自己死,才能给他们一种新奇的刺激。”

  在这阴森恐怖的死屋里,她将这种奇诡之极、可怕之极、不可思议的事娓娓道来,听的人怎能不为之毛骨悚然。

  俞佩玉失神地瞧着这些尸首,喃喃道:“疯子……难怪姬夫人要说他们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鬼。”

  姬灵风道:“只因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已被那种奇异的毒药所渗透,所以他们的尸体便永远也不会腐烂。”

  她瞧着谢天璧道:“你如今可明白了么?他们走来时,虽仍活着,但已无异是死人,那其实已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谢天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颤声道:“难怪这死屋从无活人出去,原来他们竟都是自己埋葬自己的。”

  姬灵风冷冷道:“如今我们的情况,也正和他们一样,只有坐在这里,等着死亡来临,如今我们等于自己葬了自己。”

  她瞧着姬苦情的尸身,悠悠接道:“我还记得他自己埋葬的那一天,我们全都在这死屋外相送,他蹒跚地走了进来,突然回头瞧着我们笑道:‘你们表面虽然悲哀,心里却必定在笑我是傻子,其实你们连装都不必装的,我平生都未像现在这样愉快过。’”

  谢天璧实在不想听下去,却又不得不听。

  姬灵风接道:“我们大家谁也不敢答话,他又嗤嗤地笑道:‘你们以后总也会知道,一个人死了,要比活着快乐得多。’那时他面目已僵硬,虽在笑着,但看去却全无半分笑容,那模样委实说不出的可怕,我那时虽已有十来岁,竟也不觉被骇得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竟以虐待别人为乐,别人越是难受,她越是高兴,别人越是不愿听,她越是要说下去,而且说得活灵活现。

  谢天璧听着她的话,再瞧着面前死尸的脸,越想越是胆寒,竟也突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他笑声越来越大,竟不能停止。

  俞佩玉骇然道:“前辈,谢前辈,你怎样了?”

  谢天璧笑声不停,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赶过去直摇他的身子,只见他笑得面容扭曲,竟已无法停止。

  姬灵风瞧着他冷冷道:“这人已被骇疯了。”

  俞佩玉咬了咬牙,反手一掌掴在谢天璧脸上,谢天璧笑声才止,怔了怔,却又放声大哭起来。

  姬灵风悠悠道:“疯了倒也好,至少不必再忍受等死的痛苦了……”

  俞佩玉霍然起身,面对着她,沉声道:“你虽然救了我一次,但我现在既已等死,便等于将命还给你了,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若再刺激他,莫怪我无礼。”

  姬灵风凝目瞧了他半晌,终于扭转头不再说话。

  俞佩玉伸手抹了抹汗,突觉屋子里竟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姬灵风也已觉出,失声道:“火!那疯子竟在放火烤我们。”

  屋顶旁的小洞里,果然已有烟火传了进来。

  姬灵风道:“他竟怕我们死得不够快,其实我们既已必死,倒不如早些死的好。”

  俞佩玉叹道:“他为何不想个更痛快些的法子?”

  姬灵风冷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么?光用别的法子,就难免损及这些尸体,死人他们从来不愿伤害的,而死人也正是不怕火烤的。”

  这时,谢天璧哭笑都已停止,眼睛发怔地瞧着前面,前面正是姬苦情的尸身,他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奇怪”,也没有人理他。

  姬灵风端坐不动,目光痴痴迷迷,面上似笑非笑,她毕竟也姓姬,竟似真的已在等死,竟似也在享受着死亡来临的滋味。

  俞佩玉却坐不住了,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能逃出去,但这“死屋”实在是座坟墓。

  世上那有人能从坟墓中走出去。

  突见谢天璧抬起头来,指着面前姬苦情的尸身,咯咯笑道:“你们来瞧,这奇怪不奇怪,死人竟也在流汗了……死人竟也在流汗了。”疯狂的笑声响彻石屋,空洞的石屋也传来回声。

  “死人在流汗了!死人在流汗了……”

  俞佩玉暗暗叹息,这天南最大剑派的掌门人,临死前竟真的变成了疯子——死人,又怎会流汗?

  他叹息着走了过去,忍不住也瞧了瞧姬苦情的脸。

  只见那张冷漠、阴森、诡秘、可怜的死人脸上,竟真的赫然沁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这死人竟真的流汗了。

  ※          ※          ※

  俞佩玉这半个月来,已不知遇见了多少奇诡可怕的事,但却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死人流汗,更奇怪更可怕的了。

  他眼睁睁瞧着一粒粒汗珠自这死人的脸上流下,只觉手足俱已麻木,实在也快被吓疯。

  姬灵风目光转过,骇然狂呼颤声道:“他……他竟真的在流汗……竟真的在流汗。”

  谢天璧咯咯笑道:“莫非这死人也在害怕了?”

  但死人又怎会害怕?死人又怎会流汗?世上有谁能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世上又有谁能解释这秘密?

  石室中越来越热,那死人的脸上汗也越来越多。

  俞佩玉突然跳了起来,大呼道:“蜡像……这死人也是个蜡像。”

  姬灵风道:“我明明亲眼看见他走进来的,又怎会是蜡像?”

  俞佩玉扑过去,伸手在那“死人”头上一扭,这“死人”的头立刻就塌了下去,竟果然是具蜡像。

  在这阴森森的光芒中,这许多真的死尸间,在这充满了种种可怕传说的“死屋”里,自然谁也不会瞧出,死人中竟有一个蜡像。

  俞佩玉抹了抹汗,人似已虚脱。

  姬灵风却更是大骇,狂吼道:“这不是蜡像,绝不是蜡像,我亲眼瞧见姬苦情走进来的。”

  这若是蜡像,姬苦情的人又到哪里去了?

  俞佩玉苦笑道:“他进来后,也许又走了。”

  姬灵风道:“他也许并未真的服下那毒药,他也许是在装死。但他一走进来后,门便在外面锁起,他根本走不出去!”

  她颤声接道:“他既走不出去,便必死在这里,他既然死在这里,又怎会变作蜡像的?”

  俞佩玉目中突然闪出了光,大声道:“这死屋中必定另有出路,姬苦情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他既能走出去,咱们必定也能走出去。”

  一念至此,他精神大振,也不管四面石壁都已被烧得发烫,当下立刻四下查探了起来。

  出身“先天无极”门下的人,对消息机关之学都不陌生,但俞佩玉直将这两间石室都找遍,还是找不着那秘密的出口。

  这时他身上衣服湿了又干,眼睛已被烤得发红,嘴唇也已被烤得裂开,喘息着站在那里不住喃喃问道:“那出路会在哪里?……姬苦情为了装死骗人,自然早已准备好出路,我若是他,会将出口留在哪里?”

  姬灵风道:“据我所知,这‘死屋’中绝不会另有出路的。”

  俞佩玉道:“一定有的,否则姬苦情又怎会走得出去?”

  姬灵风默然半晌,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外面有人开门放他走的么?”

  俞佩玉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全身肌肉一阵颤动,终于整个人都怔在那里,再也动不得了。

  不错,这自然可能是别人开门将姬苦情放走的。

  姬苦情这样人,虽然不可能将这种秘密让另一人知道,但以此刻的事实而论,却惟有这一个解释合理。

  何况,姬苦情令那人开了门后,也可能立刻将那人杀死,这样他的秘密岂非也一样不会泄漏了么。

  想到这里,俞佩玉终于已完全绝望。

  突听谢天璧又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这死人已不见了,完全不见了!”

  俞佩玉忍不住过去瞧了瞧,只见那蜡像已完全熔化,但融在地上的蜡,却并不多。

  那些熔化了的蜡又到何处去了?

  俞佩玉心念又一闪,一步走到那石椅旁,仔细瞧了瞧,大喜道:“我并没有猜错,这死屋的确是另有出路的,那出口就藏在蜡像的下面,就在这张石椅上。”

  ※          ※          ※

  原来石椅上有个小洞,熔化的蜡,便自这小洞中流了出去,但这洞小得最多只能插入两手指,人又怎能钻出去。

  姬灵风冷笑道:“我瞧你还是安心等死吧,这石椅下若是出口,姬苦情走了后,这蜡像又怎会坐到石椅上,难道蜡像自己会坐上去么?”

  俞佩玉目光闪动道:“姬苦情正是利用此点,教人纵然发现蜡像的秘密,却再也想不到那出路会在蜡像下。”

  姬灵风道:“无论如何,若没有人搬它,这蜡像是绝不会自己坐上椅子的,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

  俞佩玉道:“这小洞却可解释。”

  姬灵风道:“小洞?”

  俞佩玉道:“姬苦情铸这蜡像时,便将一条绳子凝固在蜡像的屁股下,然后他再将这绳子穿入这小洞,他走下地道,盖起石板后,便在下面拉动绳子,这蜡像也就被他拉到石椅上坐下来了。”

  姬灵风失声道:“呀,不错,这法子果然巧妙。”

  俞佩玉叹道:“姬苦情思虑之周密,计划之巧妙,委实是人们难及,只是他千算万算,却终是算不出这‘死屋’竟会被火烤,这蜡像竟会熔化,他自然更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洞,竟会泄漏了他整个秘密。”

  姬灵风默然半晌,长叹道:“你的确比想像中聪明得多,聪明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