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夫人目光始终没有自他脸上移开,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俞佩玉道:“在下姓……”

  高老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俞佩玉缓缓道:“叫,叶玉绊。”

  庄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玉又是一惊。

  庄主夫人又缓缓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东西。”

  俞佩玉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唯唯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道:“你来到我们庄院,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几天,我好像有许多话想和你谈谈。”

  俞佩玉道:“多谢……”

  突然那“鹰姑娘”反手一抽,用剑背抽在他腿弯后,他痛得几乎流泪,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门,正是那昆仑白鹤道人。

  俞佩玉又惊又痛,从胁下望过去,他瞧见那些黑衣劲装的点苍弟子也紧紧跟在白鹤道人身后。

  两人一进门,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却似全没有瞧见他们。

  那“鹰姑娘”叉着腰大骂道:“你以后若再不听夫人的话,将院子打扫干净,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断你这双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着头,哑声道:“是。”

  白鹤道人眼睛四面瞧来瞧去,却始终没有瞧这跪在他足旁的“园丁”一眼,这时他才向庄主夫人合十为礼,道:“夫人可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进来么?”

  庄主夫人冷冷道:“此间惟一闯进来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鹤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见……”

  “鹰姑娘”突然冲到他面前大声道:“明明瞧见,你难道认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鹤道人一怔,讷讷笑道:“贫道并无此意。”

  “鹰姑娘”冷笑道:“那么,你一个出家人,平白闯入女子的闺房,又是什么见鬼的意思?难道还是要进来念经不成?”

  白鹤道人倒未想到这少女居然这么厉害,言语居然这么锋利,竟逼得他几乎说不出来,强笑道:“贫道曾经问过庄主……”

  “鹰姑娘”厉声道:“不错,你们若要杀人,每间屋子都可以闯进去,但这间屋子却是例外,这里究竟是庄主夫人的闺房,知道么?”

  白鹤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礼,匆匆夺门而出,他虽是昆仑门下最精明强干的弟子,但如此泼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抬起头便又瞧见庄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双纤美苍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这双手昨夜并没有杀他之意,否则她只要将他交给白鹤道人,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庄主夫人瞧着他,淡淡道:“你害怕?为什么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庄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诉我,到这庄院来的,每个人都在害怕,但谁都不必将他害怕的理由告诉别人。”

  她目光忽然转向高老头,道:“你可以走了。”

  高老头道:“但他……”

  庄主夫人道:“他留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高老头迟疑着,终于躬身道:“是。”

  蹒跚着走了出去。

  那一双姐妹竟然也跟着出去了,云雀姑娘似乎在咯咯地笑着,鹰姑娘连声音都没有出。

  沉重的门“砰”地关上,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庄主夫人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俞佩玉想说话,竟被她这种神秘的魅力所摄,竟开不了口。

  重重的帘帷掩着窗子,屋子里越来越暗,一种古老的、阴森的气氛,弥漫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玉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么这样看我?为什么?”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玉走到窗口,将帘帷掀起了一角,向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后面紧紧追着。

  他那苍白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身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满是汗珠,发髻也乱了,甚至连鞋子都脱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后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身后有人道:“你叹息什么?”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后,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母子三人为什么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知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玉却吃了个干干净净。

  世上原没有什么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与欢乐。

  “但她为什么这样瞧着我?”

  俞佩玉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这园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阴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沙地响。

  俞佩玉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后面,初升的月色将她的身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哪臣传来一声鸟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阴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根本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锈,孤零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这阴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突听庄主夫人叱道:“不能过去。”

  她温柔痴迷的语声竟似变得十分惊惶。

  俞佩玉一惊停步,回首道:“为什么?”

  庄主夫人道:“谁走近了这屋子,谁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惊,道:“为……为什么?”

  庄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只因这屋子里都是死人,他们都想拉人去陪他们。”

  俞佩玉失声道:“死人?都是死人?”

  庄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着远方,道:“这屋子就是我们姬家的坟墓,屋子里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子。”

  俞佩玉听得毛骨悚然,掌心又满是冷汗。

  庄主夫人的手却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边的一条小路,只觉她的手冷得像铁,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