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池本为春秋古名,位于今之封丘县西南,左传·哀公十三年,“会单平公,晋定公,吴夫差于黄池。”

  正是龙虎际会,风云叱咤,于今之黄池大会,也是本此古意,战况却也不减当年。

  黄池古城已废,一片平阳,广被百里。

  此刻百里平阳之上,万头攒动,既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也瞧不清他们是谁,但每一颗头颅的价值至少也在千金之上。

  人头仰望,十三面辉煌的旗帜迎风招展于白云青天下,围着一座四丈高台,台上有烟雾缭绕,如在云中。

  梅四蟒指着一面锦帜黄旗笑道:“黄为正色,这种旗帜除了当今天下武林盟主少林之外,还有谁敢用?道家尚紫,紫色的旗帜便是武当,昆仑“天龙八式”威震天下,旗帜上也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来好不威风。”

  俞佩玉瞧着一面以十色碎布缀成的旗帜,道:“这面旗帜想必就是贵帮的标志了。”

  梅四蟒拊掌笑道:“咱们丐帮什么事都是穷凑合,别人制旗剩下来的材料,咱们拿来缝缝补补就成了,一个大钱都不必花。”

  俞佩玉道:“贵帮红莲帮主不知在何处?在下亟欲拜见。”

  梅四蟒道:“每面旗帜下,都有座帐篷,那便是帮主的歇息之处。”

  分开人丛,走了过去,十个人见了他,倒有七个躬身含笑招呼。

  俞佩玉暗暗忖道:“百年以来,丐帮竟能始终保持天下第一大帮之声名,门人弟子走出来,气派自与别人不同,这确非易事,想那红莲帮主,既要统率属下万千弟子,又要保持地位声威不坠,纵非三头六臂,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我足迹从来未涉江湖,又怎会认得这么样的人物。”

  他越想越想不通,眼前已瞧见两座高达三丈的帐篷,帐篷之间相隔约摸二十丈,却有二三十个少年男女,往复巡逻,神情虽然都是矫健英悍,装束打扮却各各不同,想来亦是自十三派弟子中选出之精华。

  梅四蟒还未走过去,已有个紫衣道人迎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了俞佩玉一眼,躬身笑道:“梅老前辈此刻才来么!这位是……”

  梅四蟒哈哈笑道:“好教道兄得知,这位就是敝帮帮主的佳宾,俞公子,那帖子……”

  俞佩玉早巳将请帖平举当胸,紫衣道人倒退三步,道:“请。”

  大会之警戒竟是如此森严,真令人难以擅越雷池一步,俞佩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确是个幸运儿,回首望去,此刻在外面巡游观望、无法入会的武林豪杰,少说也有一两万人之多。

  梅四蟒已走在帐篷外,躬身道:“上复帮主,俞公子已来了。”

  神情恭谨,再无丝毫嬉笑之态。

  帐篷中一人笑道:“他只怕已等不及了,快请进来。”

  俞佩玉委实已等不及要瞧瞧这位神秘的红莲帮主,梅四蟒方才掀开帐幕,他便已大步行了进去。

  只见偌大的帐篷中,只摆着张破桌子,两条长板凳,与这帐篷本身之华丽,显得极是不衬。

  一人正伏在桌上,也不知写些什么,俞佩玉只瞧见他那一头乱发,也瞧不见他面目,只得躬身道:“弟子俞佩玉拜见红莲帮主。”

  那人抬头一笑,道:“俞兄还认得我么?”

  只见他矮小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却是亮如明星,仿佛一眼便已瞧穿你的心。

  俞佩玉倒退半步,目瞪口呆,讷讷道:“足……足下便是红莲帮主?”

  那人笑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这名满天下的“红莲帮主”,竟赫然就是俞佩玉昨夜在檐下遇着的那又顽皮、又机伶的少年乞丐连红儿。

  俞佩玉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红莲花笑道:“你奇怪么?其实做帮主的,也不一定全是老头子,点苍掌门今年就未过三十,百花帮的帮主也只有二十多岁。”

  俞佩玉道:“在下只是奇怪,在下与帮主素昧生平,帮主为何如此相助?”

  红莲帮主大笑道:“没什么原因,只是瞧着你顺眼而已,你以后就会知道,江湖中怪人很多,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害你,也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帮你忙。”

  俞佩玉心头一动,长叹道:“不错……”

  红莲帮主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着他,道:“何况瞧你神情,今日是否能入黄池之会,对你关系必定甚大。”

  俞佩玉惨然道:“生死相关。”

  红莲花道:“这就是了,既然有那许多毫无关系的人都能进去,你却不能进去,这岂非太不公平,天下的不平事,我都要管的。”

  俞佩玉垂首道:“帮主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红莲帮主突又含笑接道:“更何况你不久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那时咱们要请你来入会,却只怕请不到了。”

  俞佩玉耸然抬头,失声道:“你……你知道……”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响声过后,帐篷外便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接着,一人大声道:“黄池之会开始,恭请各派掌门人人座。”

  语声宛若洪钟,远及四方。

  红莲帮主挽起俞佩玉的手,走出帐篷,一面笑道:“历来做丐帮帮主的,不但要会管闲事,而且还得是个万事通,至于我是怎会知道这许多事,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十三座帐篷,合抱着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冠盖云集,天下武林豪杰中之精华,十中有八,全站在这里。

  台上一具千斤铜鼎,缭绕的烟云,便是自鼎中发出来的,铜鼎两旁,有十三张紫檀交椅。

  此刻椅子上已坐了八九个人,一个身着黄色袈裟的白髯僧人,卓立在铜鼎前,身形矮小,但神情却重如泰山。

  台下一丈外,也有三排紫檀交椅,椅上坐着的自也俱都是气度威严之武林长者,但第一排椅子却全是空着的,也不知是等谁来坐。

  这些倨傲的武林高手,居然也会虚位而待,礼让他人,这岂非怪事?

  红莲花轻声笑道:“我可得上台唱戏去了,你只管找个位子坐下吧,有红帖子的就有位子,你若客气就是别人的福气了。”

  俞佩玉方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红莲帮主已率领着六个丐帮弟子在乐声中缓缓走上高台的石阶,那洪钟般的语声道:“丐帮红莲帮主!”

  嘹亮的呼声传送出去,群豪俱都仰起了头,俞佩玉这才瞧见司仪的那人面如锅底,眼如铜铃,身高竟在一丈开外,红莲花走过他身旁,还够不着他肩头,但群豪的目光,却只是瞧着矮小的红莲花,他纵再长三尺,也没人会去瞧他一眼。

  俞佩玉不觉悄悄笑了笑,突听身旁一人道:“你朋友如此威风,你也得意,是么?”

  这语声虽冷傲,但却娇美,俞佩玉头一回,便瞧见了那双既似冷酷,又似热情的眼睛。

  他无意中竟恰巧坐在金燕子身旁,他只得苦笑了笑,还未说话,神刀公子却已沉着脸站起来,道:“燕妹,咱们换个位子好么?”

  金燕子冷冷道:“这位子有什么不好?”

  神刀公子道:“这里突然臭起来了。”

  金燕子道:“你若嫌臭,你走吧,我就坐在这里。”

  俞佩玉早己要站起来,金燕子那只冰冷而又柔软的纤手,却拉住了他的腕子,神刀公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狠狠道:“好,我走,我走……”

  嘴里说走,却又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俞佩玉瞧得暗中好笑,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然还未真个尝着“情”字的滋味,却已能觉出那必定是又甜又苦,纠缠入骨。瞧着金燕子的这双眼睛,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林黛羽的那双眼睛。

  那眼波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倔强,那目光是多么清澈,却又为何总似蕴藏着浓浓的忧郁,重重的神秘?那眼睛瞧着他,似乎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却又为何要骗他?害他?

  他想着想着,不觉痴了,猛听得那司仪大汉喝道:“百花帮帮主海棠仙子君夫人到!”

  俞佩玉一惊抬头,但觉香气扑鼻,芬芳满颊,十二个身披五色轻纱的簪花少女,抬着顶缀满鲜花的轻兜小轿,自高台左面走了过来,一阵阵浓冽的花香,便是站在最后的人也觉醉人。

  鲜花堆中斜倚着个轻纱如蝉翼的绝代丽人,此刻手扶着簪花少女的肩头,缓缓下了轿。

  轻纱飞舞,她身子却娇慵无力,仿佛连路都懒得走了,倚在少女身上,缓缓走上石阶。

  群豪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似已连气都透不过来,过了许久之后,大家才发觉自己竟没有瞧清她的脸。

  只因她的风神已夺去了每个人的魂魄。

  金燕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侍儿扶起娇无力,百花最娇是海棠……唉,这位海棠君夫人,果然是天下的绝色。”

  她这话自然是对俞佩玉说的,俞佩玉却全未理睬,他眼睛不住在四下搜索,十三派掌门人已到了十二位。

  但他期望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莫非他想法错了?莫非他们根本就不会来的?

  这时人丛间已响起了窃窃私语:“海南剑派的鱼掌门怎地还没有来?”

  “海南路途遥远,只怕他懒得来了。”

  “绝不会的,前日小弟还见着他在开封城的悦宾楼上喝酒。”

  “他在喝酒?嘿,只可惜俺不在开封,否则就有好戏瞧了。”

  “那自是免不了的。”

  “倒楣的是谁?”

  “金氏五虎,只可笑他们也算得老江湖了,竟不识得这位鱼大掌门,居然和他争吵起来。”

  “唉!飞鱼剑端的可说是天下第一快剑,我只瞧见剑光一闪,金氏兄弟便……”语声突然停顿,人声也不复再闻。

  只见一个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的绿衣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头戴的帽子已歪到一边,衣襟也已敞开,一柄又长又细的剑,自腰带拖到地上,剑鞘头已被磨破了,露出了一小截剑尖,竟是精芒耀眼,不可逼视。

  天下英豪的眼睛都在瞧着他,他却满不在乎,仍是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俞佩玉甚至远远便可闻到那满身酒气。

  那司仪大汉瞧得直皱眉头,但还是大声喝道:“海南剑派掌门人鱼璇鱼大侠到!”

  这位以“飞鱼快剑”威震南海十八岛的名剑客,这才用两根手指将帽子一顶,走上高台,哈哈大笑道:“某家莫非来迟了,恕罪恕罪。”

  少林掌门仍是垂眉敛目,合十为礼,座上一个高颧深腮,鼻眼如鹰的黑衣道人却冷冷笑道:“不迟不迟,鱼兄多喝几杯再来也不迟。”

  飞鱼剑客眨了眨眼睛,笑道:“酒中自有真趣,岂足为外人道哉,你们崆峒居然禁酒,某家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