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道:“他是自幼追随家父的老仆人!”
那少女道:“但……但我来的时候,一个活人都未见到。”
俞佩玉怔了怔,道:“他……只怕也躲过了。”
说话间一个白发苍苍的青衣老家人已走了进来,躬身道:“秣陵来的王老爷已在厅中等着少爷前去相见。”
俞佩玉动容道:“可是‘义薄云天’王雨楼王二叔?”
老家人俞忠道:“除了他老人家,还有哪位?”话未说完,俞佩玉已大步走了出去,但见曲折的长廊两旁,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纱灯,就像是平时一样。
俞佩玉心里奇怪,脚步却未停,大步冲人前厅,厅中竟是灯火通明,一个浓眉长髯,面如重枣的紫袍老人端坐在梨花椅上,正是侠名遍江湖,仁义传四海的江南大侠,“义薄云天”王雨楼王二爷。
佩玉奔过去跪地拜倒,哽咽道:“二叔,你……你老人家来得……来得迟了。”
王雨楼叹道:“你和你那老爹爹的事,二叔我听了也难受得很。”
俞佩玉惨声道:“小侄不幸……”
突然抬起头来,满面惊诧道:“二叔你……你怎会这么快就知道了?”
王雨楼手捋长髯,含笑道:“自然是你那老爹爹,我那俞大哥告诉我的。”
俞佩玉耸然失声道:“我爹爹,他……他……何时……”
王雨楼笑道:“方才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连我都不愿理睬,我虽不知你父子两人是为了什么争执起来,但是四十年来,倒真未见过他动如此大的火气,只有叫你云三叔陪他出去散散心,也免得你父子又……”
俞佩玉早已惊得怔住,听到这里,忍不住脱口呼道:“但……但我爹爹方才已……已经被害了。”
王雨楼面色一沉,皱眉道:“少年人与父母顶嘴,也是常有的事,你这孩子难道还想咒死你爹爹不成。”
俞佩玉嘶声道:“但……我爹爹明明已……已……”
王雨楼怒叱道:“住嘴。”
俞佩玉咬牙道:“他老人家尸身还在寝室,你老人家不信,就去瞧瞧。”
王雨楼怒冲冲站起,道:“好,走!”
两人大步而行,还未走过回廊,便瞧见方才昏暗的寝室此刻竟已灯火明亮,俞佩玉一步冲了进去,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放鹤老人的尸身竟已赫然不见了。
王雨楼厉声道:“你爹爹尸身在哪里?”
俞佩玉身子颤抖,哪里还能说得出话,突然大喝一声,冲入庭院,廊旁纱灯映照,照着那浓荫如盖的老树,树下莫说那六具尸身,就连方才被笔锋舞落的落叶,都已不知被谁扫得干干净净。
千钧笔还在那里,矮几上水池、纸砚,也摆得整整齐齐,依稀还可瞧见纸上正是他自己方才写的南华经。
俞佩玉手足冰冷,这幽静的庭院,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突然变成了阴森诡秘的鬼蜮。
王雨楼负手而立,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俞佩玉失魂落魄,茫然道:“我……我……”
只见花丛中人影移动,正是方才那少女,俞佩玉如见救星,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大声道:“她方才瞧见的……她就是“菱花神剑”林老爷子的女儿林黛羽,她方才亲眼瞧见了我爹爹的尸身。”
王雨楼目光如炬,厉声道:“你可是真的瞧见了?”
林黛羽道:“我……我方才……”
突然间,四个人大步走上曲廊,齐声笑道:“王二哥几时来的,当真巧得很。”
当先一人锦衣高冠,腰悬一柄满缀碧玉的长剑,头发虽然俱已花白,但看来仍是风神俊朗,全无老态。
林黛羽瞧见这四人,语声突然顿住,身子也似起了颤抖,俞佩玉更是如见鬼魅一般,面容大变,惊呼道:“林……林老伯,你……你老人家不是已……已死了么?”
来的这四人竟赫然正是太湖金龙王、宜兴沈银枪、茅山西门风,以及苏州大豪“菱花神剑”林瘦鹃。
林瘦鹃还未答话,他身旁西门风大笑道:“三年未见,一见面就咒你未来的岳丈大人要死了,你这孩子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俞佩玉霍然转身,目光逼视林黛羽,道:“这可是你说的,你……你……你为何要骗我?”
林黛羽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如水,缓缓道:“我说的?我几时说过这话?”
俞佩玉身子一震,倒退五步,转过头,只见这五位武林名人都在冷冷瞧着他,眼神中带着惊讶,也带着怜悯。
那老家人俞忠不知何时已弯着腰站在那里,赔笑道:“少爷你还是陪五位老爷子到厅中奉茶吧。”
俞佩玉纵身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肩头,道:“你说!你将方才的事说出来。”
俞忠竟也怔了怔道:“方才的事?方才那有什么事?”
俞佩玉惨然失色,王雨楼道:“除了我五人外,今天可有别人来过?”
俞忠摇头道:“什么人也没有……”
俞佩玉缓缓放松手掌,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你……你……你为何要害我?”
俞忠长叹一声,凝注着他,目中也充满了怜悯之色,叹道:“少爷最近的功课太重了,只怕……”
俞佩玉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只怕我已疯了,是么?你们这样瞧着我,只因你们都认为我已疯了,是么?你们都盼望我发疯,是么?”
林瘦鹃叹道:“这孩子只怕是被他爹爹逼得太紧了。”
俞佩玉狂笑道:“不错,我的确已被逼疯了。”
一拳击出,将窗子打了个大洞,一脚又将地板踢了个窟窿。
王雨楼、沈银枪、西门风齐地抢出,出手如风,抓住了他的肩膀,林瘦鹃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的黑木瓶,柔声道:“玉儿,听我的话,乖乖将这药吃下去,好生睡一觉,明天起来时,必定就会好多了。”
拔开瓶塞,往俞佩玉嘴里塞了过去,但闻一股奇异的香气,使人欲醉。
俞佩玉紧紧闭着嘴,死也不肯张开。
沈银枪叹道:“贤侄你怎地变了,难道你岳父也会害你么?”
突听俞佩玉大喝一声,双臂振起,沈银枪、西门风如此高手,竟也禁不住这天生神力,手掌再也把持不住,喝声中俞佩玉已冲天跃起,足尖一蹬,燕子般自树梢掠过,如飞而去。
西门风失声道:“这孩子好厉害,纵是俞放鹤少年时,也未必有如此身手。”
王雨楼目光闪动,长叹道:“只可惜他已疯了,可惜可惜……”
林黛羽扑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星光满天,夜凉如水,俞佩玉躺在星光下,已有整整三个时辰没有动过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他瞪着大眼睛,瞧着那满天繁星,每一颗星光都像是一张脸,在朝着他冷笑:“你疯了……你疯了……”
星光刚刚疏落,晚风中突然传来凄凉的哭声,哭声渐近,一个又瘦又矮,胡子却长得几乎拖到地上的老头子,随着哭声走了过来,坐到一株杨树下,又哭了一阵,拾了几块石头垫住脚,解下腰带悬在树枝上,竟要上吊。
俞佩玉终于忍不住掠过去,推开了他。
那老头子赖在地上哭道:“你救我作甚?世上已没有比我再倒楣的人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求求你让我死吧,死了反而干净。”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真的没有比你更倒楣的了么?……今天一天里,我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我说的话明明是真的,世上却没有一人相信,世上也再无一个我能信任的人,平日在我心目中大仁大义的侠士,一日间突然都变得满怀阴谋诡谲,平日里最亲近的人,一日间也突然都变得想逼我发疯,要我的命,我难道不比你倒楣得多。”
那老头子呆望了他半晌,讷讷道:“如此说来,我和你一比,倒变成走运的人了,你委实比我还该死,这绳子就借给你死吧。”
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俞佩玉呆望着他走远,将自己的脖子,往绳圈里试了试,喃喃道:“这倒容易得很,一死之后,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但我又真的是世上最该死的人么?”
突然哈哈一笑,道:“就算我已死过一次了吧。”
解下绳索,拍手而去。
一路上他若走过池塘,池塘里采菱的少女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常会娇笑着将菱角往他身上抛,他就接过来吃了。
他若走过桑林,采桑的少女也会将桑葚自树梢抛在他身上,他也接过就吃。走得累了,他就随便找个稻草堆睡下,醒来时却常会有微笑的少女红着脸端给他一碗白糖水煮蛋,若被少女的母亲瞧见,提着扫把出来赶人,但瞧过他的脸后,却又多给了他两个馒头,几块咸菜。
这一路上他也不知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心里想着的事也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口中只是不断道:“忍耐……莫忘了,忍耐……”
他似乎全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追踪,其实此刻根本已无人认得出他,他衣着本来朴素,再加上全身泥污,几个破洞,就和叫花子相差无几,他脸也不洗,头也不梳,但这迷迷糊糊、失魂落魄的可怜样子,却更令女子喜爱。
但此刻别人是喜欢他,是讨厌他,他全不放在心上。走了多日,终于走入河南境内,道上的行人,武士打扮的已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是趾高气扬,意兴匆匆,黄池盛会,七年一度,天下武林中人,谁不想赶去瞧瞧热闹。
过了商丘,道上更是鞭丝帽影,风光热闹,若有成名的英雄豪杰走过,道旁立刻会响起一片艳羡之声:“瞧,那穿着紫花袍的就是凤阳神刀公子,他腰上佩着的就是那柄截金断玉的玉龙刀。”
“那位穿着黄衣服的姑娘你可认得?”
“我若不认得金燕子还能在江湖混么?唉,人家可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
“呀,千牛拳赵大侠也来了。”
“他自然要来的,少林已一连七次主盟黄池之会,今年的牛耳,自然是不能让别人抢去,赵大侠身为少林俗家弟子之长,不来行么?”
这些话俞佩玉虽然听在耳里,却绝不去瞧一眼,别人自然也不会来瞧这窝窝囊囊,走在道旁的穷小子。
走到封丘,夜已深,他没有入城,胡乱躺在城外一家小客栈的屋檐下。
夜更深,别人都睡了,但黄池已近在眼前,他怎么睡得着,他睁着眼睛发愣:“林瘦鹃、太湖王这些人真的会来吗?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为何定要说我爹爹未死,难道……”
突听一人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一个干枯瘦小,却长着两只大眼睛的少年乞丐,手里拿着根竹竿,正瞧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