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夫没有答言,只冲着舫中说了几句,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到船头上来远远张望。玉露此时身着男装,一袭白衣如雪,大概那女子看她不像坏人,便指挥船夫划了过来,画舫离江畔越来越近

,船灯照耀下,玉露已经可以看清那女子的发式,此时她也抬起头来,见玉露却是一愣,脱口道,“陆公子?!”
她认得自己?玉露诧异,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竹桃!”那女子已经跳上岸来,看了玉露十分欢喜,“果然是你!”扭过头冲船上喊道,“姐姐,快来,是陆姑娘!”却又改了称呼。
竹桃?连府的歌女?自己救过的那个歌女?玉露回忆起来,正待开口,却见珠帘一挑,走出一个碧衣女子来,留神瞧了瞧,便微笑了,“陆姑娘。”
玉露凝神细看,那眉目也有几分熟悉,“鸢尾?”
“正是,”鸢尾盈盈一拜,“一别多日,陆姑娘可好么?”
玉露曾随金风在连府盘桓数日,所以认得这些歌女,后来玉露身份暴露,她们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子,颇有过几场唱和的缘分,如今也算得故人重逢,不由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竹桃跳上船头,向玉露伸出手来,“上船细谈,”玉露正有此意,微微一笑迈了上去。
玉露上了画舫,竹桃温上桂花酿来,三人一面饮酒一面细谈,玉露这才知道自己去后不久,连满都便遣散了“连城十二”,将歌女的卖身契都归还了她们,倒有一大半仍不舍连府的生活自愿留

下,剩下几个有的回家嫁人了,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了,鸢尾竹桃两个脾气相投,便买了一只小画舫重操旧业,互相陪伴倒也清净自由。
“陆姑娘,”鸢尾举起酒杯,“多亏你一句话,我们姐妹俩才能有今日,大恩不言谢,一杯薄酒聊表心意。”说罢饮干。
玉露知道她的意思,当日因为七药蛇一事,自己觉得颇为过意不去,曾对金风提过,这些歌女身不由己命运飘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出于无奈,若能还她们自由,倒是功德无量。不想金风暗暗

将这番话记在了心上,虽然后来玉露被掳走,还是了了她的心愿,玉露想到这甚感欣慰,也一饮而尽。
“今日重逢,也是缘分未断,”鸢尾拿起檀板,“我再为您唱一曲吧。”
“好,”玉露微微笑,忽然想起什么,嘴巴已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能再唱一次《梧桐影》吗?”
鸢尾点点头,打起檀板,幽幽唱将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今夜故人来不来――故人和天涯,到底哪一个更远呢?玉露的眉头慢慢蹙起来,听得余音断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陆姑娘的样子,”鸢尾察言观色,“可是想念着一位故人?”
玉露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无奈,“我想念的,是一个不该想念的人。”
“嗬,”鸢尾却也笑了,“陆姑娘这般聪明,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玉露讶然抬起眼来,对上她了然的神色,心中不由一震,低下头却慢慢地笑了,举起酒杯向鸢尾一敬,“多谢――”
竹桃没看懂她们打哑谜,只持了酒壶将各人杯子续满,一眼瞥见玉露腰间别着一只苍绿竹箫,长不过一尺,奇道,“好稀罕的竹箫!”
“这个――”玉露低头看看,莞尔一笑,当日大叔被夜拂晓折断了竹离,所以自己便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作了一只,想当面送给他,却也不隐瞒她们,“――叫‘离’,是我要送给他的。”
鸢尾知道这个“他”一定是陆姑娘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那位“故人”,并不说破,只会意地微笑了。
这夜玉露便在画舫上喝酒听曲闲聊,天色将明时方胡乱歇了歇,睁眼见东方已白,忙辞过鸢尾竹桃便要离去,鸢尾知道她有事在身,也不挽留,交代说自己和竹桃不会离开,若玉露他日经过,

定要再来相会。
玉露骑了骏马一路急行,自从她在优昙崖修炼过后,似乎和自然万物都有了更好的感应,虽然称不上会百兽语,却也能感觉到飞禽走兽是喜是怒,就连这马儿都更听话了。她打算连夜赶路,到

了岔口刚要拐上官道,却听得马儿一个响鼻,啪嗒嗒跑上了相反的方向,玉露拦阻不及,此时夜已经深了,这马儿却偏偏往僻静的采桑谷里跑去,可不是要命么?气得正想抽它一鞭子,风中却

遥遥传来一阵箫声,她心中不由一动,握着鞭子的手便慢了下来。
箫声呜呜咽咽,如绕天来,只在四面山谷里回响不绝,那曲调却不陌生――“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玉露默然片刻,忽地一甩马鞭,向那箫声来处狂奔而去。
月下水边,大石之上,坐着一个墨黑身影,如若不留心,很容易就把他当做是黑夜的一部分。她没有近前去,手底勒住缰绳慢慢停住,然而他听觉如何灵敏,箫音一住,霍然起身回头,看清马

上白衫俏影,握箫的手便是一颤。
“大叔――”万水千山,披星戴月,待来到面前,却只得两个字。
“......”忽然间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蓦地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她。
她跳下马,绕到他面前,看住他不容逃避,“为什么到优昙崖救我?”
他并不看她,握着玉箫的手背到身后去,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一诺。”
“君子一诺,救一次也就够了,”她并不放过他,直视他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你自己说这又算什么?!”
他无言以对,惶然间低下头坐了下来,看着水面沉默不语。
死鸭子――她无声地叹口气,也在他身边坐下来,在四面的风声中,她的音色如此柔弱,“大叔――我要成亲了。”
他猝不及防,便是一怔,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慢慢握起。虽然听过风十二唤她“内子”,虽然也不由自主地猜测过,可他一直努力将这些抛诸脑后,努力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如今听到她亲口

说出,终是难免一惊,一黯,心下怅然若失。
“你害怕后悔吗?”她望着水面,像是惑于那水上粼粼月光,语气中的坚决却不容置疑,“我怕。别的都不怕,只怕后悔。”
莫无的心里就仿佛是大雷雨前的天幕,沉闷、黑暗、压抑。她咄咄逼人针针见血,他句句惊心节节败退,只得死死抿紧嘴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只怕一出口,就纵容她,纵容

自己犯下这个错。
“这个――”玉露摸出竹离,递给他,“――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那苍绿色的竹“离”上,旧的已折断优昙崖上,她竟然还记着,竟然还亲手......月光游过,绿竹头上一个“离”字深刻入骨,甚至想象得到她是怎样打磨,怎样篆刻,怎

样试音......竹“离”一端的手光莹润洁,那是属于少女的手――他一惊,倏地转过头去,声音如九天之寒,“我不要。”
还是如此?到如今你还是如此?我千里迢迢而来,这还不够明白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玉露终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他断然拒绝,只觉得颊上霍霍烧起来,站起身只将竹离向他怀里一掷,

恼道,“是扔是留随便你!”扭头便走。
“.......”他急忙抛了玉箫抓住竹“离”,见她拂袖而去,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山谷中忽然响起一阵呜呜巨响。
玉露正走到树下,听得怪声,不禁疑惑地停住了脚,那咆哮之声急遽而来,她惊讶地回过头去,却是一阵狂风从北面山坡上呼啸而下,打着旋直向自己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月暗星没,只见来

路上树木摇摇晃晃,树枝喀嚓喀嚓连连断折,慌乱间她紧紧抓住身旁的松树,身子与树枝在狂风中一同摇摆,如同一片枯叶。
小妖!!!莫无也被暴风之威势扫到,见那白色身影在风中颤抖,拼足力气一路混战着狂奔过去,风裹着树枝石子轮番打在脸上,他已经觉不出疼痛,眼看就要到她身边,耳边忽听得咯啦一声

,玉露手中抓着的树枝遽然折断,好在莫无刚刚抓住她的手腕,不假思索另一只手握紧竹离反手深深插入土中,拉着她便向地上一伏,将她护在身下。这时罡风已经嘶吼着扑了过来,他感觉像

是被吸进了漩涡的中心,天旋地转昏昏荡荡,只知道用尽全力将她掩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紧紧闭上了眼睛。刚劲之风迅猛旋过,后背上一片灼热疼痛,象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下。
忽然天地万物全都静止,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在耳边脉脉游动,莫无睁开眼来,却见周遭残枝断木微微颤动,树叶石块散乱满地,却原来这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掠谷而过了。他松了一口气

,撑起身子反手坐倒在地,见她还伏着不动,便温言道,“没事了。”
她微微一动,缓缓抬起脸来,定定看着他。月华倾泻在她幽黑眸子中,清光熠熠,映得他心头豁然一亮――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她生命中一缕轻风,转眼便逝不留痕迹,而她则是记忆中的一抹

明月光,寂寞夜晚里,只要想到,便会微微一笑。可适才――自己却是那样害怕,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时候,拥住她仿佛合二为一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终于意识到,如果

失去这一抹清绮月光,余生便将陷入永久的黑暗,再无任何颜色。
“大叔――”她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醒悟,心头一喜坐了起来。
大叔大叔,叫来叫去果然输了――他不无欢喜地叹口气――是啊,和自己的心较劲,谁又会赢呢?一眼看见那竹离还插在土中,随手拔出一看,却已曳出了裂痕,见她看着自己,便塞到腰后,

若无其事道,“再作一支,”瞟她一眼,“你。”
玉露怎会不明?终究是女孩家,欣喜之余却也难免羞赧,默默坐了一会,悄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自己先跳了起来,“走吧!”
“去哪儿?”莫无毫无防备地被她拉起来,脱口问道。
“你说呢?”玉露微笑反问。
莫无以为她要跟自己回“往昔渚”,想到两个人没名没分就......别人会......一向洒脱的他竟也慌乱羞涩起来,活似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嘴上结结巴巴,“我看――我――我

们还是先四处走走――”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一个人久了,有你在――还不太习惯――”见玉露一张俏脸就要拉长,慌忙补充,“让我试试――我试试――”
还真没见他这样拘谨小心过――玉露不禁得意地笑了,那笑容中半是甜蜜半是满足,她没有松开手,围着他绕了两绕,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日子啊――还很长呢,和大叔在一起――怎么才能

不被闷死不被气跑呢?我看――”撇他一眼,促狭一笑,“――我也得试试。”
莫无被她翻出老底,窘迫之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尝试,而是―― 一个决定。
“凤五你快点儿!”龙晴一反手,啪地又甩了一鞭子,那鞭子却抽在了凤曦和的坐骑身上。
“晴儿......”她的鞭子从不抽“红袍”,专抽别人的马......凤曦和的嘴角难以觉察地颤了颤,“你还真信那个‘八卦蚕’?”一路就跟着那“糊涂蚕”指的方向追.....


“不信它信你啊?!”龙晴白他一眼,“他妈的再敢说我,把你踹下去闻香识路!”他俩之间从一开始便是匪惯了的,人家小夫妻是拿肉麻当有趣,他俩是拿粗话当肉麻,姑且可以称之为实战

级别的“打”情“骂”俏。^_^ 龙晴喝了夫君,自己心里却也有点拿不准,抬眼见前方不远处人影绰绰,似乎两骑并行,不由两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龙晴越追越近,越看那白衣服的越象玉露,却不贸然相唤,放马追上去,猛地横马挡在他们面前,定睛一看,“小师妹!”
“大师姐?”玉露没想到这样也会被逮到,下意识便向大叔身后一缩。
龙晴方才还没注意到旁边那人,此时玉露一闪身,月光打在那人面上,她一打眼便是一惊,“莫无?!!!”
“龙晴?”莫无也认出她来,塞外一别已然两年,如何今日又见?等等,她叫小妖什么?小师妹?那――他惊讶地看向玉露――她不就是萧茗的......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当下怔住。
“你――”龙晴这一吓可不轻,目光从莫无身上移到玉露身上,又从玉露身上回到莫无身上,“你们――”忽然有不祥预感,忙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深呼吸一下,手一指命令莫无,“你跟我

来!!”自己已经跳下马去,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凤五你看着小师妹!”扭头走进路边树林里。
是“陪着”不是“看着”,用词隐讳点儿――凤曦和在心里偷偷说,回眼却见玉露怔怔地目送莫无走进树林,关切之色溢于言表,自己也微微一惊,难道――这丫头和莫无......妈的,

这下子真要天下大乱了......
“......”龙晴一脚踏在横倒的老树干上,心里还存着一分侥幸,“你们只是路上偶然认识的,对吧?!”口气不像发问倒像逼人画押。
莫无默立在深色的树影里,没有回答。
我――我――竟然是真的!龙晴几乎一口气憋了过去,指着莫无咆哮,“她是我小师妹!”却又说不出来别的,咬牙再重复一次,“是我小师妹!”
她竟然是萧兄的女儿......天意如霜,难道便是如此......忽然间,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晴本是生性豁朗之人,对忘年恋并无偏见,况且莫无只是玉露师叔,又无血亲联系,因而更不觉得大逆不道。可萧茗的脸掠过眼前,她在心底哀叹一声:师父您节哀......叫我棒打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