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容颜依旧清灵,眉间却多了几分怅惘,那一瞬,什么奔波跋涉,翻山越岭,甚至生死一线,都不重要了,都不记得了,他只松了口气――还好,她还好――
“大叔你怎么来了?”她这才醒过神来,秋水闪亮如星。
“走,”他无暇解释,复又压下纱帽,拉起她便向外走。
她不及想什么,便被拉出了几步,忽然间停住脚,“大叔......”
“磨蹭什么!”他皱了眉头,“还不快走!”
“我――”玉露咬紧嘴唇,和夜拂晓的约定清楚地浮现出来,她不由向后退去,“我......不能......”
不能?他一愣,然而情势急迫,什么也管不得了,便伸手用力揽过玉露,拥着她急急向外奔去。
玉露心头一片慌乱,想告诉大叔自己不能走,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脚下悬空,眨眼已被他带到了门口,忽地眼前白影一闪,便听得一声冷喝,“你是何人?!”却正与夜拂晓撞个满怀!
说来也巧,今日夜拂晓忽想起尚未验过巫女功课,这才前来,未想冤家路窄,只见那人红领黑衫头罩黑帽,正是崖中人装扮,如何竟敢挟持巫女?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敢以下

犯上惊动巫女,究竟是何部属下!”
“只管动手,”莫无将玉露护到身后,沉声道,“何必废话!”探手摸出竹“离”,严阵以待。
夜拂晓贵为巫相,何曾被人如此轻视,当下怒火大盛,冷笑一声,“很好!”说着足尖一点,凌空一掌大力劈开,直向莫无的天灵盖击下。
莫无见他来势汹汹,将玉露向旁边一推,身子便向后一仰,手上竹离已迎了上去,只听得“喀嚓”一声,竹离应声而断,好在他尚有余威压镇,向后一退便稳稳站住。
夜拂晓轻轻落地,虎口隐隐发麻,不禁也暗自吃惊,这人接了自己一掌还面不改色,如此修为绝非优昙中人,只怕和巫女有着什么关系,当下看了他,笑容阴沉,一指玉露,“想带她走?先问

过她愿是不愿!”
莫无双眉一紧,将断“离”往地上一掷,正要问玉露,就听得那人冷冷喝道,“绮露露!你答应过什么?果真要跟他走么?”
玉露闻言一颤,抬眼看着莫无,眼神复杂,忽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我不走!”
莫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扯过她,怒道,“你糊涂了么?”见她只垂着眼,长睫下泪光盈动,忽地明白过来,“他要挟你?!”
“......”她终于抬起眼来,努力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缓缓摇摇头,“我不能走,只要我一走,他就会对我家里人下手。”
“听见了么?”夜拂晓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她与优昙有约在先,是决不会离开的!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有约在先?莫无眉头一皱,看向玉露,她却背转过身去,显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落泪,心头不由一酸,这丫头素来倔强,为了家人安危却不得不委屈低头,面前这白衣人形容绝美武功盖世,竟

用这样的手段要挟一个女孩子,好不卑鄙!当下怒气腾腾,大笑一声,怒目而视,“有约无约,与我何干!你能掳人,我就不能么?”说罢牵起玉露的手,昂然看住夜拂晓,“是我要带她走,

不是她自己离开,谈不上什么背信违约,你也休想再以此要挟!”
夜拂晓这些年来恃才傲物,只有自己不屑旁人,万万没有旁人轻蔑自己的道理,见这黑衣人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七窍生烟,冷冷喝道,“带她走?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

一掌劈下,莫无只觉一股气浪半空骤起,直直向自己脚下冲来,活似蛟龙破水,正待闪身错过,却见那蛟尾一摆,掌风忽地横扫如浪,径向心口击来。
此时竹离已断,莫无双掌一探,在心口合成一个十字,向外一推,将那股掌风生生震荡开去,自己却也不敌对方掌力,踉跄后退了几步。
夜拂晓见力道反噬,忙腾空跃起,只见那力去如潮,滚滚滔滔,便听得“当”地一声,却是桌上花瓶被裹了出去,空中打了几个旋,连瓶带花一起坠地碎裂,那气浪却只顾翻涌向前,带得重重

纱幕飘摇不止,半晌犹未静去。
二人多年来皆未遇见此等强劲对手,却是各怀半分期待半分担心,谁也不敢有所松懈,生怕一招错乱满盘皆输,只炯然相视,静待对方先出招。却苦了一旁的玉露,睁大眼睛紧握双手,几乎连

气也喘不上来,心下好生惴惴。
莫无一直留意着夜拂晓的眼神,所谓眼为心苗,随心而动,自己纱帽掩面,夜拂晓看不见自己的神色,稍稍占了先机,然则对方乃优昙高手,必有绝技藏而未露,眼下虽是不分伯仲,只怕他一

旦祭出邪术,便势如破竹再难抵挡。正在盘算,背后忽有风拂过,将一角雪白轻纱送到自己身边来,莫无不由心中一动,却见夜拂晓眼角一挑,似要有所举动,忙抢先一步,闪身飞入层层纱帐

,此时有风吹起,一时间纱帐轻舞漫天拂地,夜拂晓定睛一看,正如一片羽毛入苇荡,哪里还有莫无踪影?知他隐身纱帐之后,也暗暗赞他有急智,这一来他在暗自己在明,贸然闯入倒怕被他

暗算,眉头一皱,默然片刻,却是计上心来,不由哼了一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倒看看谁更胜一筹!慢慢接近纱帐,忽地手底一横,锋利如刀刃霎地闪过,那最前一层纱帐犹相距五六

尺,他掌锋一过,竟然“哧啦”一声赫然断下。
莫无正隐身在二层帐内,听得纱帐断裂,也暗自惊讶夜拂晓掌势如刀,忙轻提气息,跃过几层,身附其内,相机而动。夜拂晓缓步前进,侧耳留意两边帐内动静,手底却暗暗蓄力,忽见一抹轻

纱微动,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一掌横扫过去,白纱登时落地,仔细一看,却只是风过纬帐,剩下的半幅断纱微风中犹自颤动,刚要轻吁一口气,眼前便是黑影一闪,他不及思考一掌劈出,却又

是一幅轻纱断裂落地。只见那一道黑影来去如电,重重纱帐中上下翻飞,夜拂晓提脚紧追不舍,双掌交替挥出,直似寒刃闪烁连绵不断,重重纱帐如雪片纷纷坠地,遍地雪白。他正是横扫千纱

过万帐,忽然间却不见了莫无踪迹,手下不由一滞,就在他分心的刹那,一股劲力从天而降,只向他双肩沉沉斩下,夜拂晓醒到自己中了莫无的障眼法,暗叫一声不好,情急之下由掌成拳,拼

了全力以罡气硬生生挡了回去。“咣”地一声闷响,两人都被撞出几丈远,直起身一看,却原来双力相激,竟将黑石地面震陷好大一方!
莫无不待夜拂晓回神,再度腾起飞入帐内,夜拂晓气息未定,知道对手一时反击不得,便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心想此人如此难于应付,万不得已只得使出梵天印了......主意打定,便以

两手心照头,一面缓缓吐纳,脑中只冥想有七色光芒各生于双手手心,俄而在脑中生智慧之处汇集成团,旋转不断火光炎炎,如此想着想着,心中便渐渐热起来,遂放下双手,右手拇指与中指

用力虚捏,慢慢放在胸前,虎口朝外,左手则手心向上,对准右手腕,捏出一个诀来。
玉露知道二人都在休整调理,不敢打扰莫无,见夜拂晓行为古怪,怕他又使出什么邪门招数,便睁大眼睛盯住他,时间久了眼睛发疼,不由一眨,也就是她眨眼的瞬间,夜拂晓霍地睁开双目,

遽然而起,深黑眸子精光四射,背后竟隐约红光闪动,炎炎如焰冲天,玉露一怔,却见他面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心头便是一紧,脱口呼道,“大叔小心!”
却已晚了――
莫无藏身帐内,忽听得空中“夸拉”一个霹雳,石室中回响不绝,只觉耳边一热,心念间侧身闪过,手中白纱却已熊熊燃烧起来,他忙释力落地,眼见一条火龙轰隆隆错过耳边,一路肆虐过去

,将剩下的纱帐悉数焚成灰烬,却又盘转回去,吐了两口烟雾,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股青烟,收在夜拂晓两掌之中,莫无尚在讶然,却见夜拂晓微微一笑,口中道,“佛缘天香!”指尖一弹

,将那杀诀放了出来。玉露此时已全然呆住,视线只跟着夜拂晓弹出的那个杀诀,那道罡气中无数“卍”字飞舞,忽然幻化成万千手掌,从四面八方袭来,狂奔如电,莫无不及躲避,胸前已重

重着了一记,刹那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自己如同在狂风巨浪之中颠簸摇荡,膝上便是一软,左膝跪到石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声。
“大叔!”玉露见他面白如纸摇摇欲坠,扑过去扶住他,一咬银牙,冲夜拂晓喊道,“让他走!你让他走,我留下!”
夜拂晓愈发面色静白如雪,看了莫无强撑不倒,也佩服他有骨气,况且方才煞耗真气,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便淡淡道,“看在你接得住一记梵天印,我便网开一面,你走吧。”
“大叔!”玉露听得夜拂晓松口,忙想扶起他,却被莫无用力推开,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呼吸两下,唇边反倒现出一抹笑意来,看了夜拂晓缓缓开口,“接一记便放我走,那再接几记

――”指向玉露,“便放她走?!”
夜拂晓未想他为了玉露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一震,见他屹立如岩,大有睥睨众生虽败犹荣之意。双足尚踏于优昙崖上,就敢视我如无物么?胸间不由气堵,喝道,“先接了这记再说!”说

着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合拢,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一放,只见双掌间光芒大盛,只朝莫无滚滚击来。
玉露想挡在莫无身前,却见夜拂晓一挥袖,自己便被甩到了一旁,眼睁睁见那奇光穿过莫无肩头,他身子一倾,慢慢倒了下来。
“大叔!”玉露大惊,爬过去摇晃他,好在莫无尚有意识,虚弱地摆摆手,刚想开口说“没事”,嘴角却有鲜血蜿蜒下来。
玉露心中酸痛莫名,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拉起袖子想擦去他嘴角血迹,却听得夜拂晓冷冷道,“站到一边去,还嫌不够胡闹丢脸么?”
胡闹丢脸?旁人的舍生忘死,在你眼里就只是这四个字?旁人的情旁人的命,在你心中连草芥微尘也不如?霎那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倏地回头,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巫相大人,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
他惊愕地美目圆睁,双手却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女孩清冽目光如剑如电,直直穿过他的心房,一切极力遗忘、极力忽视、极力隐瞒的陈年旧事刹那间全部清晰如昨。他不由得踉跄后退――

她原来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面对?女孩的声音还在耳边执着不去,“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有人也曾这样质问自己,“

你不让我走便罢了,怎能让我的孩子也这样过一辈子!”心头忽地一阵剧痛,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所余力气骤地散去,他脚上一软,跌坐下来。
“咳咳――”却是莫无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抹去唇角血迹,声音低弱却不失坚定,“明人不说暗话,你挡我一个容易,对抗一支人马又会如何?后援很快便到,你若不想优昙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还是就此放手,免得祸及无辜。”
夜拂晓闻言不由一悚,前两天蓝衿便向自己禀报,说金甲王府已经纠合人力,正在前往优昙的途中,如若兵临崖下,只怕难以收场,这一个小丫头,竟劳动这般高手恁多人马,当真是红颜祸水

么?他的视线移向玉露,清绝伊人容颜,一如故人当年,他忽然不敢再看,背过身去,“走!”
玉露未想到他这样便放过自己,一愣,马上抓住莫无袖子,“快走!”刚走出几步,却听得夜拂晓又道,“等等!”便转过身来,警觉地看着他。
“今天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要记住,将来再回到崖上,就永远不能离开,你答应这个,便可以走了,”夜拂晓没有回头。
莫无一旁只觉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刚要提醒玉露,却见她眉毛一扬,“好,君子一言,我应了!”抬脚便走,自己也只得跟了出去。
夜拂晓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半晌,一粒殷红血珠从嘴角滚下来,拉成一道血丝,缓缓流下。
“巫相!”门外有人高声报道,“属下菩提月蓝衿有急事禀报!”
他一惊,忙抹去唇角血渍,深深呼吸,让声音恢复到正常,“说!”
蓝衿见巫相并不宣自己进去,便是一愣,只得回道,“回巫相,金甲王府的人马已经到了崖下,刚刚送了一封书信上来,请――”稍稍停顿,“――请巫相放人!”
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夜拂晓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肋下隐隐作痛。刚才被玉露骤提旧事,引得气血翻涌,自己也受了内伤,恐怕再无力与莫无交手,况且金甲王府也委实来头不小令人忌惮,这才

顺水推舟放走了他们,否则试想以他的心性脾气,又如何能凭玉露三言两语莫无三招两式,便轻易松口?天意弄人,瑟瑟,还是你赢了――他不自觉地叹口气,“告诉他们,巫女已经下崖了。


已经下崖了?蓝衿诧异,却也不敢多嘴,刚要退下,却又被巫相唤住,“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阻拦巫女,她身边那人――”微一沉吟,“也是一样。”
“是!”蓝衿还是摸不着头脑,然而听命做事总是会的,便躬身退下了。
一阵狂风卷进石室,将纱帐的余烬吹得漫天飞舞,或黑或灰,仿若蝴蝶之魂魄。一片残骸落到夜拂晓的衣襟上,他拈起轻轻一捻,送到嘴边一吹,那残骸化作无数尘粒,眨眼便散入风中,没了

痕迹。
今天天气真好――这是玉露走出石室后,想对莫无说的第一句话。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也许是激战太过惊心动魄,她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袖子,还没说出口,眼前一花,便脚底无根软软倒了下

去。
“小妖!”莫无及时地捞住她,搭脉一探没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他适才被夜拂晓的“梵天印”击中右肩,一动就疼痛难忍,大概是骨头折断了,便用左手抱起玉露,大步向崖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