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了燃香在手,垂首默立片刻,忽然吟道,“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
“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玉露脱口接道,内心深处传来的诗句,抑制不住地在唇边流淌,“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

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是谁庇佑她,是神,是神,是谁侍奉神,是我,是我......”吟诵完骤然回神,不由得微微张了嘴,却见夜拂晓凝视自己,看不出是喜是怒,忙道,“也许我以前

在哪读过,记得也不奇怪啊。”
他的目光移到那幅背转的画像上,停留良久,“果然......”
玉露只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正在揣测,肩头被敲了一记,下意识一躲,却又被他用香束一敲,“叩三个头。”玉露依言叩下头去,站起身接了燃香供在香炉里,还未待

开口,夜拂晓却已走了出去。
玉露跟着他不知又折了几折,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却是终于来到了室外。她还没来得及深深呼吸,无意一扫,便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片优昙的海洋,不,与其说是海洋,不如说是军队,那雪白花朵虽然繁密无边,但株株排列得极其整齐,正如一支银盔银甲的军队,风一过便扬起绿叶的旌旗,腰板却还是挺得笔直。优

昙是传说中的仙界之花,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的优昙,与阿修罗城的莲、持国天城中的水仙、爱染明王城中的牡丹并称极品,《涅盘经》有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可见优昙在佛家眼中

的珍贵。俗世偶有藏植,也不过几株,如何能见到这般漫天遍地的花网?也难怪玉露惊艳之下,浑然忘言。
“还不跟上?”夜拂晓的威喝将玉露唤醒,她忙绕过花丛,却又是一愣,那花海中央赫然一道低谷,内中筑起一座圆月形黑石平台,环绕在四面优昙花墙内,两下黑白分明。
她跟着夜拂晓走上平台,举目四望皆是雪白,只有头顶一方青穹,愈显高远不可及。见夜拂晓拾襟而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就听他道,“巫女之职,为祝祷、占卜、召唤、封印,你

种种天赋从未发掘一片混沌,如今只得从最根本之处着手――学会控制意念的力量,”说着合起双目,“听好......”
玉露不敢有违,按了他的指引双目微合,遣去一切杂念,呼吸吐纳,运气凝神,收息以踵,抱神以静,不知不觉心头浩荡通明,似满似无,听得他要自己睁眼,便缓开双目,落眼在不远处的一

株优昙上,却见那花朵竟轻轻一颤,心下讶异,刚要告诉夜拂晓,他却仿佛看到了一般,低声道,“看着它,集中心神。”
玉露依言凝视花朵,用意念默默指引,说来也奇,那花朵竟好似明白她的心思,只随着左摇右摆前仰后合,玉露看得有趣,想起波斯旋舞,便悄悄回忆了节拍,让它跟着舞动,果然是摇曳生姿

翩翩若仙,便就是自己当日,也不能比它跳得好呢,只可惜了那件舞衣,被大叔拿去――心中不由微微一痛,忽听得砰的一声,定睛看去,那株优昙竟已平空折断,花朵爆裂开来,散落一地破

碎花瓣。
“你可看到了?!”夜拂晓睁开眼,眼神凌厉地看住玉露,“正因你心有旁骛,才致如此!如这不是花而是人,你一念之间,他就性命不保!”霍然立起,“错在何处,你想明白了,再行练过

!”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不免面有惭色,默然垂首不语,见他走了,这才抬起眼,那跌碎的花瓣被风一吹,散入花丛,倏忽便没了痕迹。如果这是个人――她想起夜拂晓的话,眉间一悚――假若这就是自己天生的

意念力,就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那拥有它,真称得上是天神的恩赐吗?一时间心乱如麻,哪里又能有答案?
此时风过花田,声如静夜水流,流过心底,幻化出熟悉的诗句――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
只要我虔诚地祈祷,你就会指引我吗?如你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就不要无情地拒绝我抛弃我――她合起了双眼,在周身游动的优昙清香中,静静地重复起了适才练习的步骤。
玉露便在这与世隔绝的优昙崖开始了她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也许是因为诺言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不愿被夜拂晓轻视,她渐渐能够平心静气地去学习,虽然大多时候,她并不明白学的是什么

,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每日往返石室和花坛之间,生活简单安静,夜拂晓教导指引她的修炼,而日常起居则由夜阑珊照料。夜阑珊似乎有所顾忌,偶尔闲话几句,也就匆匆离开了。从

她口中,玉露得知夜拂晓便是她兄长,这个温婉的妇人并没有她哥哥那种少见的美丽,然而她和善笑容轻柔话语,却令人如沐春风,不禁生出亲近之心,与冷酷严苛的夜拂晓相比,真是龙生九

子,有别如天壤。除了这对兄妹,玉露再未见过别人,即使是昔日旧识青衫红袖,这大概也是夜拂晓的刻意安排。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略略梳洗,只等夜拂晓来唤。一眼瞥见枕头底下的手绢,心中一动,慢慢拿了出来。每日在优昙花田修炼完,她都会偷偷摘下一片花瓣,回来包在手绢里,一片便是一日

,现在――她小心地打开手绢――已经十片了,已经......十天了,接下来,是十月?十年?她心里陡然一冷,双手一松,枯萎了的花瓣洒下来,落在她墨绿衣襟上。那襟上绣着一朵朵

雪白优昙蓓蕾,与暗黄的花瓣,两下定格成鲜明比照。原来一朵花的凋谢,是这般容易,而一段韶华,一颗芳心,怕也是如此吧――
一声轻咳将她唤回神来,知是夜拂晓来了,慌忙裹好花瓣塞到枕下,整整衣服走出去。
眼下正是秋冬之交,这一日更是冷风飕飕,玉露身上寒意来袭,想打喷嚏却怕被夜拂晓听见,忙捏住鼻子轻嗤一声,夜拂晓以为她又在作怪,回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才待开口,却见花田那端有

人遥遥走来,定睛一看是夜阑珊,见她来到坛前停下脚,不由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我怕她受寒,拿件衣服给她,”夜阑珊抚了臂上搭着的外衫,向玉露微笑。
“珊姨!”玉露欢喜地叫道,不由一瑟缩,“哈啾”打了个喷嚏,就好似为了印证夜阑珊的话。
“你叫她什么?”玉露身为巫女,如此亲昵地称呼夜阑珊,听在夜拂晓耳里,未免逾矩。
“巫相大人日理万机,”玉露瞥他一眼,语调阴阳怪气,“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你过问了。”
夜拂晓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也不便就这等小事发作,回身一扫夜阑珊,“跟我来。”
夜阑珊忙将寒衣交给玉露,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跟着夜拂晓走过去。
“这次罢了,”夜拂晓走出花田,停下脚,转身看着她,“你记住,修炼时勿来打扰。”
夜阑珊并未辩解,只答了一声是,却又抬起眼来,“大哥,你――”迟疑一下,终是说出口来,“你的苦心我自然懂得,可她十六年来都未在崖上教养,若是急于求成揠苗助长,只怕适得其反

欲速不达,难道――没有过前车之鉴吗?”
“我自有分寸!”他蓦地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却不愿承认,断然回道,转念一想,做出淡淡不在意的样子,“她蒙昧顽劣,对优昙来由竟是一无所知,便从明日起,每日你与她传讲半日,

”却又冷冷加上一句,“说什么,不说什么,心里要清楚,你素来耳根软,别一声珊姨,就被她哄了。”
“我可以不说,”夜阑珊凝视他,“不过我却希望你说个明白。让她承担这个身份,又不告诉她其中缘由,对这孩子,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夜拂晓傲然冷笑,“优昙崖上,只有巫主,才能和我这巫相讲公平!”
太自负了......夜阑珊暗暗叹了口气,索性说个豁亮,“大哥,你若念她是未来巫主,就叫她见一见底下人,大家都看着青衫红袖带她上崖,你却迟迟不肯说明她的身份,就不怕流言四

起人心惶惶?”
“我倒看哪个敢说!”夜拂晓一甩衣袖,面有怒色,见夜阑珊眼中有惧意,这才怒气稍缓,背过身去,“无稽之谈,你作好本分之事,一切......”竟然头一次隐隐心慌起来,还是嘴硬

,“......我自有计较。”
夜阑珊见他如此固执,也不敢多说,静悄悄转身走了。
他缓缓回过身,远处,玉露盘膝静坐,白蕾绿衫风中不住飘舞,犹如黑坛上盛开了一朵清灵优昙。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究竟是在和这个孩子斗气,还是在向那过去的命运

示威?输了如何,赢了,又能逆转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优昙崖上最懂“计较”的人,忽然间没了“计较”。
不知是巫医的断言格外准确,还是夜阑珊本人天生乌鸦嘴,当夜玉露便发起高烧来,热度来势汹汹,人也昏昏沉沉。夜拂晓虽然对她没甚么好气,却也心下焦急,站在床边看夜阑珊给她灌药,

却有一半都洒在了被上,不由得担忧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这是祛寒退热的方子,”夜阑珊扶她躺下,掖好被子,“也许有用吧。”
“也许有用?”夜拂晓忍不住反问,“你是优昙崖的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我只会医人,不会医心,能不能好,就看她的造化了,”夜阑珊看也不看他,凝视昏睡中的玉露,伸出手替她理理鬓角,轻轻叹口气,“醒着是孤零零一个人,病着也是孤零

零一个人,可怜的孩子......”
难道这是注定的,难道自己真的谁也留不住?他忽然紧张起来,脱口道,“我该怎么做?”
“你还是想想,”夜阑珊终于抬起眼来,还是那样平和沉静,“不该怎么做吧。”
他不啻被当头棒击,怔然失神,半晌,忽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悄然绽开一丝微笑,其实玉露只是伤风发烧,并没有自己形容的那般严重,她只是借机给兄长个教训,提醒他好好对待这孩子罢了。转头见玉露安睡如婴孩,只颊

上还有两朵红晕未去,知道已无大碍,心下宽慰,转暗水晶灯里头的鲸瞳[*见《太平广记*鲸鱼目》“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守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盹着了。
玉露忽地睁开双眼,耳边有轻轻的召唤吹拂,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像是来自极近的心底,那陌生音节流畅宛转,可她竟然听得懂其中的含义,自觉地直起身来,静静下了床,直穿那纱幕

追去。
她额上火一样的灼热,心中却是水一样的清亮,石室中本是七折八转路径交错,平日里她连如何走去花田也不清楚,可此时却娴熟无比地转上穿下,停下脚时,已经来到了那个挂着画像的幽室


那幅画像还是面对墙壁挂着,玉露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立在画像前,象灯下一个无名的影子,案上的优昙花幽幽吐香,似诱惑似鼓励,她神差鬼使般地伸出手去,慢慢将画翻转过来,定睛一看

,手却骤然一松,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撞到案上,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那画像刚被翻转过来,画轴还轻轻撞着墙壁,画上一名女子拈花而立,颜色绝整,容光傲世,恍惚间秋水似能顾盼,宛然有宝光流转,深红衣上优昙花怒放如雪,眉目神韵竟与玉露如此相象!
她是谁?怎会和自己模样相仿?为什么她的画像会挂在这里?玉露脑中已经不能思考,呆呆倚在案角,视线却无法从画像上移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只骇得双肩一耸,兀地回过

头去。身后的夜阑珊见她惊恐困顿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跪在她身旁轻声道,“别怕,珊姨在这儿。”
“她是谁?!”玉露仿佛突然认出了她,激动地抓住她的肩头,眼中精光大作,“告诉我,她是谁!”
人算不如天算,大哥,你是瞒不住的――夜阑珊无奈地叹口气,看住那珠莹玉澈的面庞,“她是绮瑟瑟,是你娘。”
“我娘?”玉露惊讶地望向画像,这就是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么?差别怎会如此之大,而且――“我娘叫雯清,不叫绮瑟瑟!”
“你现在的娘,”夜阑珊怜悯地看着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原名绮梨儿,是你母亲的妹妹,而你的亲娘,就是优昙崖的前任巫主绮瑟瑟。”
“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爹娘怎会不告诉我,难道――”玉露一顿,双目圆睁,“连我爹也不是亲爹么?”
“他――”夜阑珊迟疑一下,“应该是的,露露,”握起玉露的手,“你听我慢慢说,” 既然下了决心,索性和盘托出,“十六年前,你就出生在这里。优昙崖历来由绮氏每一代长女掌任巫主

,这个家族的长女天赋异禀,有着最悠久最纯粹的巫女血统,瑟瑟也不例外。你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她带着你姨妈绮梨儿,按老巫主的遗愿将她的骨灰送回屈露多国旧址,也就是优昙的发源

之地。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崖上人心浮动,大哥更是坐卧不安,因为――”却把话吞回去,“终于你娘回来了,可――她竟有了身孕。你要知道,优昙崖素有与屈露多国王室联姻的传统,

后来国灭,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巫主便只可与崖中人结为连理。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万劫不复。那时我大哥已是巫相,他震惊之下封锁消息,只将你娘禁足崖上。后来――”她垂下眼,声音

中有一丝哽咽,“瑟瑟难产......大哥悲痛欲绝,守着她的遗体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却没想到,梨儿在别人的帮助下,趁机抱你逃走,待到发现时已踪迹全无。大概――”她抬起眼来,

凝视那画上天人一般的女子,“瑟瑟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还是回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