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瞪视笑然半晌,忽然一扯他,二人挤过观战众人走入回廊,两转之后渐渐清静,碧落停下脚步,颤声道:“小贼,你骗我是不是?你当真……”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只

盼望他能如往常那样嘿嘿坏笑,说是假的而已。然而笑然摇摇头,不发一言。碧落一颗心瞬间沉落下去,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道:“凌庄主为什么要废你武功?为了……玄阳剑么?”笑然无

奈笑道:“是了。他这人表面不说,对你师父却是看得极重,当日承诺让我这么胡乱的给打破了,他会发怒,这我也想到了。阿螺,还记得那次偷逃时我对你说什么?我说回到山庄就不用活了

……哈哈,你看,如今我不是死了一样?”
碧落心中慌乱已极,终究不甘,问道:“你说一时半刻,是什么意思?你的武功什么时候还能找回来?”笑然望天想了想:“十年八年吧。”碧落咣当一声愣在原地,只听他道:“所谓须弥山

手印实则是股气劲,虽然霸道却也巧妙,用意在于注入受印者筋脉压制其内息。它自外而来顶在檀中之下,我气息上不来,自然无法通畅运转。欲要解它不是不行,一来施印人自行散解——我

老爹那里是决没商量的;二来,我家门一脉传承的内功心法便是叫作‘芥子纳须弥’,休养生息之外,便专门针对这一种掌印。若从现在开始练起嘛,十年八年,差不多能够把那股气息尽数散

去了吧……”
他话语落下,碧落怔怔地看他半晌,眼中忽然“唰”地滚下两行泪来。笑然吃了一惊,随后不禁笑道:“喂,我这边还没哭呢,你做什么?快别掉眼泪拉,不然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谁说得清

楚?”说罢伸手覆上碧落脸颊,替她轻轻擦拭。如此一来,碧落反而更加伤心,她捧住笑然手掌,失声哭道:“小贼,我……我对不住你,那日如果你逃走了……不对,你这笨蛋,为什么要偷

剑呢?现在,现在好啦……小贼,你活该,你……你早些中这手印就好了!”
笑然又气又笑又无奈,心说她这话语倒也不错——当日因他忽发兴致要试试玄阳剑之利,却被父亲严厉呵斥了两声,他气不过,这才耍了脾气索性盗剑而走,于是才在江湖上惹来这一大串的风

波,还让别有用心之徒有机可乘,将杨叶之死栽赃到自己头上来……如果须弥手印早来一掌,那么所有局面,想必都不是现在这样了。但是……但是真的有“如果”,笑然看看面前泪水盈然的

女子,心中忽然一阵安然坦荡——
幸而,是没有“如果”的。
为了遇到她,为了成就临安街头那场纤纤素手轻盈握住的缘分,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不能想,茫茫人海中若是与她擦肩而过。
连哄带劝,好容易止住碧落哭声,笑然苦笑道:“你放心好啦,靠着心法慢慢将掌印化解,这对内功修为大有好处,也许多少年以后我还横空出世成为一代宗师了呢,塞翁失马阿螺丢云雾,谁

知道是不是另一般福气?”说到这里目光闪亮,鬼鬼的笑容直让星月为之一暗。
碧落哽咽一记,终于平定下来,瞪他一眼叹息道:“好吧,那我等着看你横空出世。可是小贼,是不是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才能出发去万州呢?”
笑然望着她的一脸郑重默默而笑,他心想是否也只有清茗客,才能够教养得出这样将是非正邪之说看得如此含混、偏又如此清晰的小姑娘来?
第十七章:赴火
纵是烽火烟尘氲,罗衫一笑亦随君。
碧落绝没有想到,笑然竟提出要以如此状况前去万州赴那场生死未卜的约战,并且她也绝没有想到凌庄主竟就这样同意了——
“你有没有杀人我不管,跟死了的杨叶是什么交情我也管不着,只不过这回七星会战帖发过来,你既然想去我拦着也没有意思。原本往后屎盆子挨多了自然也就惯了,可惜眼下你小子年轻气盛

,我多说什么也是浪费。那好,去吧,一路且看你自己如何调度,霍老儿当真一巴掌毙了你,我顶多事后灭了七星会给你报个仇也就罢了,临阵时哭爹叫娘,我们难听话说在前头:我是够不着

你的。”说到这里凌天成坐在位上广袖一挥,一丝冷笑斜飞于眼角眉梢——“好啦,拿定主意,就给我滚下山庄去吧。”
话音落罢,森罗殿中呼声雷动,仿佛昨夜盛宴中的酒意还未散尽,两下顿时有人争喝道:“这趟义不容辞,在下陪少主去了!”“不错,七星会忒猖狂了,老子早看不过眼!算我一个!”“敢

来下战,看咱们灭了姓霍的!”……只听得碧落瞠目结舌。
笑然嘻嘻一笑,立身堂下望父亲深深一礼,随即转过身形,向着门外大步而去。他前脚踏出门槛,碧落站起身,却听到凌庄主的声音在不远的首座上极低沉地响了起来——他对身旁的宿尘说:

“白狐儿,记得把这个混账小子给我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我的儿子,可还轮不到别人来调教……”
碧落跟着笑然身影走出了森罗宝殿,一点笑意在眼中暖暖地化开,成了润泽的一片。
* * *
离开魍魉山庄时,送行队伍之豪壮将碧落原先的担心与不舍冲散大半。名为“往生台”的水岛岸边,她扯扯笑然衣裳,压着惊愕悄声问道:“小贼,不会这么多人都一道去吧?”
笑然笑吟吟地抬眼看看,一径山势上铺满了人流,末端蠕蠕而动,竟还远在奈何桥上晃荡。他笑道:“我倒想啊,只怕把庄子搬成空壳了老爹不肯。至于同去的,狐狸已然安排了,他们先一步

走,路上分散左右随着我们,你就不用管啦。”碧落点点头,心想如此行动很好,既不招人耳目又还稳妥,果然是他们顾得周到。其实她却不知,护驾众人不肯近身随行的缘由,倒没别的,实

在是不想做那不识实务的明火大灯笼而已。
辞别送行众人踏上来时快船,长篙一送,六浆翻飞,碧落回头望去,烟里水里,那一脉山峦的轮廓渐渐远了,淡了。
“阿螺,舍不得?”
身边小贼声蕴笑意,碧落也不经心,出神地点了点头。于是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握住,那小子琉璃一样明朗的声音哗啦啦地跌入洞庭水波——“那好啊,这回事完,来年春天跟我一道回来,我

们在院子前头种上大片的葡萄藤,等到七夕一起看星星,如何?”
碧落心中欢喜甜蜜,一时也没有想那许多,微笑点头道“好呀,到时候叫上宿先生和红蝶姐姐,我们一起来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对啦,小贼,他们情意这么好,那么这回一定能够听清楚了…

…”
* * *
小船靠了岸,第一个迎上来的竟然是云雾。碧落欢呼一声,自舟中一跃而下搂住爱马的脖颈,云雾喷鸣顿足,兴奋异常。旁边,土地庙的两名手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笑然下船时,不知为何脸色竟是黑的,三名水手神情古怪,低头忍笑。想是念着当日胡萝卜的情分,云雾见了他也十分欢快,凑上前来鼻唇相挨,笑然有气无力地拍拍它耳根,随即横去一眼,

喝道:“狐狸呢?”
土地庙门下二人愕然相顾,其中一个上前回答:“狐仙老爷先去部署路径了,小人奉门主临行号令在此守候,有消息要报与少庄主知道。”
笑然“嘿”地一笑,心想:土地公公虽让阿螺劝我,却早已料到我是非有这趟行程不可的。授意让阿螺同行这件事情,我可真不知是该怪他还是该谢谢他……口中答道:“又是什么事了,说来

听听。”
那人鞠身道:“第一件,第一件是……第一件……”努了半天力,终于尴尬道:“第一件事,萧女侠这匹马儿在驿站寄养三天,统共踢伤了七个人,惊了四匹牲口,撞损马厩三回……连吃喝带

毁坏,开销共计七十五两银子。我们门主说这价钱离谱了,他老人家行走江湖二十来年从未见过,所以一定要禀报少主与萧女侠两位……那个,门主说,土地庙里一班穷鬼,实在伺候不起这位

老爷,还请少主打发。”
笑然听罢纵声大笑,向云雾伸个拇指赞道:“厉害,正是这样的马儿才配得上你家主人!”碧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搂住云雾的手臂也缓缓放了下来。云雾自然不知道这人说些什么,依旧在原

地趾高气扬的十分得意。笑然笑罢了,回首向舟上三名水手扬声道:“你们回去开张条子跟我爹说,土地庙已然穷得快要改丐帮了,让他拨个千八百两的养养人气。”那三人齐声称是。
土地庙两名手下大喜,一礼下去,心道遍地的乡绅土财都奉自家门主为凶神,年年月月“香火”不断,哪里会有缺钱一说?门主如此搞怪,难为少主却也照单全收并不生气……其实笑然心中是

赞土地老儿一路护碧落来庄有功,加上一入一出这两场安排极对他的心思,借口云雾谢他一个也就是了。
第二件事情,红蝶小姐亲笔的一封长信已然上路,正向五色缸总寨而去,另一封碧落主笔红蝶附言的短函亦望曲宁霓云斋传去。半月之内,两处必有回复。
那人说完,碧落点了点头,心想应承嫣如姐姐之事终于有了着落,并且结果并不算坏,但愿五色缸诸位当家人心开通,能够顺利成就了他们这段姻缘才好。而笑然明显事不关己,挥手道:“狐

狸家事让他自己去忙。还有没有了?”
“第三件事,”手下说着自怀中取出薄薄的一本簿子,恭敬递上:“这是门主清点出来的、一路走来意图跟少主一行和萧女侠为难的人物名册。其中帮派、来历大多清楚,有一两支人马辨不分

明的,门主已然着人详查。”
笑然接过来随手一翻,过眼尽是些已然覆灭或者灰道白道上的门派名称,他心中不耐烦,抬眼问道:“狐狸知道了吗?”那人回答:“是,狐仙老爷手上另有一册。”笑然于是笑吟吟地将簿子

往回一丢,道:“那就是了,不必给我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道:“那日胆敢在这里伤了阿螺的那些人呢?是什么道道?”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门主原先推断那是七星会暗中派来的人物,可是后来发觉不是。其中有个儒衣使扇的,居然是扬州‘秀笔散人’易装而成,另有三人是无锡‘朱雀台’的门

下,当中还有一人……少主,他脸带了人皮面具,面具之下一片稀烂,显是自己持刀损毁的新伤。我们门主的意思……”
笑然沉吟道:“你是说,他是那日被人参爷爷和铁面叔叔在脸上画了记号的蒙面人吗?嗯,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批人屡有动作,而你们土地庙竟然没他的头绪。好吧,狐狸怎么说?”
另一人答道:“狐仙老爷原话,若非各路杂兵小众突然开窍、结起盟来要推了魍魉山庄,就是幕后有人大手操盘,不然这些不尴不尬的人物没来由挨在一起整齐行事。我们门主也说,谁与咱们

庄子过不去他们便出来参一脚,已然不是一宗两宗了,偏能把幕后形迹隐匿得神鬼不觉,倒是值得跟他们玩儿这一场。那个……那个他说,就便最后得知幕后主使正是庄子里的人物,他也并不

奇怪。”
如此耸人听闻的一句话,笑然只点头一笑,道:“说得不错,想必那人物对土地公公的手段还是有几分清楚的。说来说去,你们门主何在?”
一人答道:“已经亲自往万州去了,门主留话说,这回杨堂主之事少主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大意了,七星会不是轻举妄动的帮派,如非精心布局便是手握要证,无论哪个咱们拿他都不好办,

少主一路缓行,务必要耐心等他消息才是。”
见人提起杨叶,笑然心头一沉,兴致便也减了大半。身旁碧落早已脸色雪白听得战战兢兢,他望去一眼,微笑道:“这就怕了?云雾就在旁边,老话,你现在骑了它回家也还不迟。”碧落微微

皱眉,道:“你这么说,我什么时候回去都也不迟。小贼,这事情原来复杂得很,你你,你又变得这么没用,我不跟着你怎么放心?”
笑然忍住一笑,低声道:“是啦,那么我这一路可就要承你照顾了。嗯,狐狸一干人等自然是吃白饭的,咱们不用管他。”说罢牵来土地庙早给预备好的骏马,翻身骑上,待碧落上了云雾,一

声轻斥,两人并骑而行,望着西方一路荆棘烽火,纵身而去。
* * *
口耳相传为什么可以把一段故事保存下上千年之久,碧落此行终于算是领教了。
茶馆酒肆,有人的地方就有关于魍魉山庄与七星会的传言——魍魉少主如何如何飞扬跋扈,霍老爷子如何如何隐忍不发,天玑堂杨叶看不过眼去跳出来叫战,一番昏天黑地鬼哭神嚎的剧斗之后

大家两败俱伤,少主逃走堂主咽气,此后霍老爷子拍了桌子要率领七大堂口攻打魍魉山庄……那样的煞有介事头头是道,就连坐在桌边共进茶饭的笑然与碧落都几乎信以为真了。
另一个人口沫横飞地说不对——“没听人说杨堂主是被人暗算的吗?鬼庄的小子身边大把人物跟着,杨堂主落了单,自然不是他们对手。不然凭着七星会天玑堂响当当的杨叶,又怎么会拾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