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喝彩之后,嫣如姑娘转入后面,前台上了出戏,咿咿呀呀地开唱。碧落不大喜欢,想要去后台找找方才的女子,又总觉得不妥,便把茶博士叫来问到:“刚才的人什么时候还出来讲书?”
“小姐不知道她?”茶博士有些惊讶,他看看碧落,笑道:“这是我们南方有名的说书女子,江湖事情知道得清楚,一波一折由她讲来,听得人心也痒痒!行踪却是没一定的,您只在江南一带

打听吧,只要有茶楼的地方,不拘大小,她统统出入过。不过嫣如姑娘可更偏爱我们家一些,半年之内来了三趟!小姐要是方便,就常来我们家,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遇上。”
碧落缓缓点头,末了终于一笑。难怪师父说江湖上总有一些个奇人,如今她也算是遇到了一位。
出来茶坊门口的时候,碧落毫无意外地听见自己的马儿叫得震天响,头不免痛了痛。她转身向棚中看去,心道这又是怎么了,却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立在那里,正隔着栏杆向自己的坐骑端详。
碧落这匹马,跑得快、脾气坏、吃不够、不长肉,如此一路走来也算是有些名气了。每家店铺中只一停,必然要伤些牲口毁些东西方才罢休,碧落拿它已经没辙,心想它这是欺负自己孤身在外

啊,若是师父在时,想这家伙也不敢如此放肆。
其实马是好马,百骏谱上赫赫有名的黄膘,立起身来足足高出碧落一个头去。漫说是这样的小地方,就算寻遍江南武林,如此神骏的坐骑也算是难得一见了。那是临行时师父送的,师父爱茶成

癖,连徒弟带马匹统统取了茶号,红袍白毫赠给了两位师姐,而这匹载着碧落一路南下直至此地的乖烈马儿,却有个娴静好听的名字,叫做云雾。
此刻云雾被人这样盯着看,脾气自然又着了火,又是喷鸣又是扬腿的,仿佛要冲出来与这人打一架方才罢休。
碧落迟疑一下,赶忙走了过去。背影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于是一派山清水秀撞入眼来,碧落小小的愣了下神。
原来那人正是方才茶坊中两次出语不俗的公子。他中途离开,没有走远,却来到了这里。
他见了碧落,淡然一笑道:“书说完了。你姐姐呢?”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没来由,又偏偏是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碧落眉头紧一紧,不禁就想到了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龙晴与云真。她茫然道:“我姐姐?你说的是哪一位。”
“嫣若姑娘何时还有了第二位姐姐。”那人笑容有如同无,语气间颇有些不以为然。
“那是谁?”碧落歪歪头,此时她方可断定,他是认错人了。只是这人倒也奇怪,听口气像是和那位嫣若姑娘很熟了,却怎么竟然能够认错?
男子一怔,这才终于向碧落认真望来。片刻惊愕之后,他叹口气道:“那么是我走眼了,姑娘果然不是五色缸的人。”
碧落听得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点头。她觉着面前这男子有种奇怪力量,分明是他错了,可那份泰然神色依旧不变,反叫别人心里没底起来。
那男子又道:“既如此,姑娘找我何事。”
“我……我来找马的。”碧落哭笑不得,她身子一探,指指棚中见了主人已然安定下来的云雾,道:“对不住,不能给你看啦,我要骑它上路。”
此言一出,男子眼中的错愕比之刚才似乎还要浓烈些。他不由得转头看了看那匹趾高气扬脾气恶劣的高头大马,又低下头来看看眼前小巧玲珑的碧落,终于没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个豪迈一个纤细,两相差距的确大了些,碧落一路走来已然是被人给笑习惯了。她叹口气,走上去摸摸云雾鼻梁,回首道:“它还是很听我话的,不像看来那么凶。”
男子在一旁含笑点头。但只片刻工夫,他笑容一敛,回到了方才的若有若无。碧落牵马出来时,他正向一个淡蓝衫子的人影望去。
那人影在茶坊门口左右一张,看到他,便翩然而来。碧落蓦地惊喜起来,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位将评书说得活色生香的嫣如姑娘。此刻她心里一动,忽然想通了:我说嫣若这名字听

来这样顺耳,这位公子大概把我误当成这位说书姐姐的妹子了。
嫣如走到跟前,大眼睛先是向碧落诧异一望,随即转向了男子,轻声笑道:“三公子,我说方才是谁,原来您也在这里。”
被唤作“三公子 ”的男子点了头并不答话,而是目光看向碧落,抱一抱拳道:“误会之事当真抱歉。在下还有些事情,这就失陪了,与姑娘日后有缘再见。”
碧落本来好想同嫣如说几句话的,但既然男子这样说了,便不好再打扰人家。微笑一礼带过之后,她身如飞鸟,轻轻翻上了马去,衣衫展动处恍然留下一派羽翼开合的曼妙。
嫣如耐不住,一句脆生生的称赞脱口而出:“小妹子好身手啊!”
碧落在马上回头望她,而云雾不需催动,就地转个圈子四蹄一扬,片刻工夫已经将方才的茶坊马厩以及交谈中的朋友,甩脱得无影无踪。
碧落伏在马背上心想,下一回,不知嫣如姑娘会去哪里说书呢?
* * *
临安
碧落穿一领淡绿中点染了鹅黄的衣裳,牵着马,在街市当中落落而行。天热,她将一头微卷的长发细细挽起,雪白的脖颈露着,整个人越发显得轻灵。
这样夺目的一人一马走在街上,路人难免要多看上几眼的。虽说江南从来不乏美人儿,然而有着如此娇俏秀丽容颜又似乎毫不自知的女子,却到底是难得一见。
街边行人偷偷把她看着,而碧落心不在焉的毫无察觉。她脑子里尽盘算着临行时师父所交代的事情了。那条使惯的细如小指的玫瑰穿花锁链,碧落给缠在腰际,装饰一样松散灵巧地挂着,为的

是让旁人看不出来那竟是可以瞬间锁喉的凌厉武器。话说回来,即便不是如此,怕也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位纤细柔和毫无锋芒的女孩子能和武功江湖之类的事情搭上什么干系吧。
碧落自六岁被带入竹林之后就不大出门了,她性子乖巧娴静,连大师姐时常率领的向附近小集市的偷逃行动也不如何参加,临安这样的大城大镇她更是头一次见到。入得城门,繁华霎时迷了眼

界,她小小女孩儿立身车水马龙当中不免有些怯意。所幸那只是片刻。片刻之后,碧落看见一个摆了许多草编蚱蜢的摊子,便一脸新奇地走了过去。
“小姐尽管逛去,前面一条街里有的是好玩意儿”——在云雾瞬间把那一摊子的草蚱蜢吃个干净以后,目瞪口呆的小贩得了银子,就如此这般的告诉碧落。碧落道了谢,把云雾嘴巴抱紧,捋着

街市一摊一贩地转过。她片刻功夫已然爱上了一个胖胖的小瓷娃娃,想着过不多久便要返家,带回去送给小师妹的话,那是再好没有了……她却不曾想,要是师父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儿才刚刚到

了江南、什么正经事没做就已经寻思着回去时的礼物了,恐怕得气得把娃娃的圆脸儿捏成方的。
街市喧闹,碧落把瓷娃娃收在怀里,刚要向下一摊进发,却忽然觉着腰际似乎被人轻轻一探。那时她右手牵马,左手想也没想便“叭”地落下——低头看时,碧落瞧见自己已经握住了旁人的一

只手腕。
这是哪里来的?
身手反应先思想一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见那只腕子清瘦白皙,粗布衣袖下隐约露着,腕上延伸出一只手去,碧落盯着那只手中拈的小小包裹,一时觉着好生熟悉。细认之后,愣,然后她

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
——碰到贼了。
“嘎巴”一声响,儿时书本中便已建立起来的对于锦绣江南的美好憧憬,此刻在这小贼的一只手中瞬间瓦解掉一块——南方不是山清水秀,苏杭不是地灵人杰吗?为什么才进城半个时辰竟然就

碰上偷儿?!碧落愕然无语。
得说,小贼手段十分高明。经过她身侧,探水无痕般的出手,碧落心想这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是小师妹玉露,方才那下也未必能够察觉。饶是自己反应如此迅速,也还是被他摸去了件东西。那

是她的一方白罗手帕,裹了些竹林带出来的新鲜茶叶在里面,此刻正被那小贼夹在指间。
抬头的那刻,碧落已然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形容猥琐或是衣衫污秽的的贼样人物,但是下一时他们统统没有出现。头抬起来,他对上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
出乎她意料,眼前站立的是个干净漂亮到完全不能与小偷二字联想在一处的少年人。他看来不过二十岁年纪,眉目灵动轮廓清晰,普普通通一身布衣之下,容颜之明朗竟然夺人眼前一亮。
碧落在这样的清亮面前微微觉得睁不开眼睛。
小贼此刻被把住手,显然一愣,却并不如何慌张。他看住碧落,一双眼眸中分明是惊奇赞许,仿佛要告知碧落的身手远在他预想之外一样。
这么一会儿工夫,身边已有行人侧目过来。碧落想起,一对男女杵在街上这样拉着手恐怕是不成体统的,当然若是她大喊一声“抓贼”那就另当别论了。而方才两个人动作都小,速度也快,瞬

息之间的起落丝毫没有惊动旁人,所以路人不知就里,目光难免诧异。
片刻沉默,碧落正在犹豫要不要就这样将他拉去送官时,小贼却忽然开口了。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姑娘,松手。”
他声音十分好听,让碧落恍然间想起来从前师父将泉水冲入琉璃杯时的叮咚纯粹。但是那一句话却有些离谱——难道说临安小偷都是这样偷东西的吗?失手时居然还有得商量!
“里面没有钱的。”她微微皱眉,不甘松手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如是提醒。
没想到小贼笑起来,一瞬间的阳光绽放。他说:“没所谓,钱可以不要,但是东西我一定要拿走。”
“那为什么?”碧落眉头更紧,心想一包茶叶一块手绢,他要去做什么用?或者他是误会我了……她想起曾经被错认的经历,心念一动: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重要东西在别人身上,却把我当成

那人了吧?这样可不好,万一耽误他事情就麻烦了。
“这里面是茶叶,你真的要吗?”她看着那少年,一脸善意,指望他能够恍然大悟说声抱歉,然后就此离开。
谁知那小贼眉毛轻轻一扬,似乎有些惊讶:这女孩子好端端的用这样贵重的料子包些茶叶在身上做什么。但是随后却笑道:“行啊,无论什么,是你身上的东西就可以。对不住,我一定要偷一

件去才行。”
碧落嘴巴微微一歪,心说这是不是就叫做找茬?
“怎么一定是我呢,你要做什么。”她疑惑打量那小贼,问到。
“佛曰:不可说。”小贼摇摇头,收敛笑容,声音再次沉静回开始:“姑娘,请你松手。”
碧落把眉皱起来。那是细如烟柳的两抹黛色,在她略略困惑的脸上越发显得好看。小贼瞧着她,目光坦然,眉宇间的那份阳刚和清澈着实有些动人。碧落不大相信,世上竟还能有这样纯良的的

偷儿。
半晌,到底是她心软了——这些东西原也值不了什么,人家若真有难处,叫他拿去就是了。想到这里碧落五指一放,小贼抽回手,转转手腕向她灿然笑道:“多谢了!”
碧落还没答话,却见他略略一闪身人已经在丈许之外,轻灵得仿佛隔空换物一般!这一下身手可着实出了碧落意料,她愕然张大眼睛,隔着众多行人,熙熙攘攘的街市当中,片刻已经寻不见他


定在原地良久,末了,她这才喃喃叹出口气来——原来江湖已经险恶到如此地步了,连个小毛贼都有这样的功夫!看来还是将事情查清楚了,尽早回去的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感慨发得早了些。一个时辰以后,当她再次见到那个小贼时,才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过师父家的竹林。
小贼愣神的功夫,官兵已经赶到,几个人胡乱押住他臂膀,大条锁链往脖颈上套来,小贼也不反抗,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只盯着高处的碧落,不甘不信还有些说不上的东西统统闪耀在里面,

碧落一时不能看懂。
第二章:小贼
轻狂贼儿凭招怨,窃里识卿碧螺绢。
碧落四处走走,用了些美味小吃,一个时辰悄然过去。当终于察觉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向那小贼一歪头。
“你怎么回事?”
她对他已经无奈。原来碧落方才在前面走,这个小贼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不知这局面维持了多久,总之时候不会短了,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是以她直至此刻才得察觉。
小贼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见自己尾随的人回头了,便展颜而笑,一霎时的天真让碧落觉着那根本就是个心无城府的少年——纵然他比自己还大些。他一双眼眸纯净得完全不与邪恶沾边,这样

一个人怎么会出来偷东西的?碧落百思不得其解。
小贼一手摸上脑后,笑容纯粹地绽放出来:“主人说不行,方才那个不算是偷,是你送给我的,不算数。那我还要再偷你一回才行。”
一番话听完,碧落几乎咣当一声跌倒。他看小贼半晌,茫然道:“你家主人……他为什么?”
“佛曰:还是不可说。”小贼耸耸肩,篡改一番禅语之后,眼色婉转如琉璃光耀。碧落再度被他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