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百家姓中的“红”、“黄”、“蓝”、 “白”、“黑”这几样色彩分了个匀称。山头原本是叫做“煞神寨”的,后来几位头领一合计,认为不免匪气了些,于是索性“五色”了之。至于为何

以“缸”作底,那多半是叫来顺口,随便划拉上的。
原本,五色缸与魍魉山庄也无甚积怨,只是鬼庄之下散人众多,行事又大抵嚣张跋扈,一个两个惹到头上,与他们零零星星动过几场干戈,也算不得帮派之争。但是两月之前,红旗门门主的么

女——红蝶小姐,在出游路上突然失踪,举“缸”上下一片震动。五色缸眼线分布也算广密,帮众日夜打探,将诸多线索收罗归纳后得以断定:人是被魍魉山庄的白衣狐狸掳去了。
——嫣如讲到这里,碧落轻轻的“啊”了一声,语调神色均极是诧异。她喃喃道:“宿先生?他为什么要掳劫红蝶小姐?”
嫣如还未曾答话,做弟弟的怫然不悦,哼道:“他们这班人行事难道还有‘为什么’?红蝶姊姊相貌美得很,那姓宿的淫贼见了……哼!”说罢目光一横,斜到窗外兀自愤愤。
碧落听到居然有人管宿尘叫做“淫贼”,震惊得张口结舌。只听嫣如继续道:“我们红蝶姐姐和苏州罗家的三公子是早有婚约的,原本下月初十便要将人嫁过去了,却横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苏州罗家妹子可知道吗?那是咱们江南声名赫赫的武林世家。此次红伯伯、乃至五色缸能够结上这门亲家,那是十分难得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说什么怕都不成啦。”说到这里沉重一叹,神

色十分阴郁。
碧落忧心忡忡地望她,觉得此事若然属实,那么宿先生可实在过分了。但是每当眼前白影一闪,宿尘那冰峰一般的形容身影呈现眼前的时候,她心里就增添一份质疑:宿先生当真会是这样的为

人?他当真会是?
片刻,嫣如神色缓和回来,向碧落微笑道:“妹子,之前没告诉你,我和嫣若姓蓝,是五色缸蓝旗门门主的子女,平素说书游玩,那是为了收揽江湖消息为己所用的,这回红蝶姐姐被掳,一月

多来我们都在四处追寻白衣狐狸的踪迹,为的是将人讨要回来,无论如何,得给大家一个交待。安庆茶楼那次初见,对啦,就是罗三公子也在的那回,我们便是在串联消息了。”
碧落隐约记起当日茶楼那负手而立形容淡定的人物来,恍然点了点头,随即心中一沉,道:“那罗家也是不肯干休的吧。”
嫣若接口道:“罗三公子人好得很,一点大家少爷的架子也没有,听闻红姊姊出了事情便从苏州赶来,一边帮忙还一边安抚红伯伯来着。”嫣如点点头,道:“白衣狐狸实在狡猾,行踪诡异不

说,又有土地庙的一班人马给他消抹踪迹,以致我们连月追踪毫无所获。我们几位当家的沉不住气,便说要往魍魉山庄去兴师问罪……还幸亏是罗三公子拦了下来,不然此刻,江湖上恐怕也就

没有‘五色缸’这个名号啦。”她说罢略一耸肩,冷笑当中含了丝无奈。
碧落却不解,凝眉道:“应该去的呀,若是宿先生做得不对,难道魍魉山庄会不讲道理吗?”
嫣如姐弟神色古怪,向碧落望上半晌,嫣如终于一叹,道:“罢了,也难怪,妹子一路都是跟他们走在一起,自然只听了些甜言蜜语了。只是你想想,他们若是也肯讲道理,又怎么会自诩‘魍

魉’二字?哼,鬼行鬼道,跟我们格格不入,跟他们提什么江湖道义啊,那是对牛弹琴来着。”
她话语冷冷道来,碧落心中一阵紧缩,竟然觉着十分委屈。她实在不愿意听见别人这样说魍魉山庄,更何况那人还是她素来敬重的嫣如姐姐。只是她说错了吗?似乎也没有,那块地方声誉不好

,实在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说就算了的。何况这件事情若然属实,那么嫣如姐姐他们这样气恼,可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嫣如继续道:“安庆遇到妹子之后没几日,临安那里便传来消息,说是有人见着白衣狐狸出没了。我和嫣若那时不在一处,得了讯号,分头便向那里赶去。到了临安,竟真的是他!也没有

同伙在侧,身边只跟了个小随从似的人物……谁想到那居然是他们少主来着!哼,现在想想,玄阳剑既出江湖,他们如此做法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好容易寻着这魔头的踪迹,我们却也没轻举妄动,一面暗暗地盯着,一面传出远讯向总舵去搬调人手,预备一举擒住他的。可是这白衣狐狸太过诡诈,我们就算格外小心,也还是有两三个兄

弟临近盯梢时被发觉了的。而后他更加谨慎,将四周人物打扫得干干净净,叫人再也接近不得。我们暗暗焦急,都知道这回若是让他出得临安,再要追踪,可就难上加难了。正在这时候呢,妹

子,我却看到你啦!你同白衣狐狸的‘小随从’在街头相并而行,仿佛是颇有交情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你身份,很是吃惊了一回,以为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竟也是魍魉山庄的人物呢。”
说到这里嫣如向碧落歉然笑道:“今日既然提起,可就要说实话了——妹子,临安之遇,那并不是巧合。是我看你跟他们聚了一阵又独自而行,好生奇怪,便故意在街边摆了茶摊要探你虚实的

。后来知道了你是萧大侠的徒儿,我当真很是高兴,只是在酒楼同坐时,忽然想到你这回为了玄阳剑出来,既然跟白衣狐狸打过了照面,那么请他带你回魍魉山庄,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若真如

此,你们一路同行,能知道你的行踪,便就能找到他了。那时姐姐心念这样动了动,虽觉着很是对不起你,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试试看,所以临别时送了你那个香囊,让你随身挂着它的。”
碧落听着,眼中光芒闪动,却只管沉默。她想起当日街头,嫣如那一声饱含了惊奇喜悦的“是你”来,心便缓缓缓缓地沉到了谷底。此刻听嫣如提起香囊,她抬起眼来,迟疑相对。
“我给妹子传信时说了,你既能见此信,便是还顾念着我们姐妹情谊,未将这小玩意儿丢弃。这样说你应当明白了,不错,这香囊当中有几味特殊草药,那是自苗疆而来的异物,一经捣碎晒干

,便有独特芬芳,这原是我们五色缸用作记号的香腺,我们辨识惯了的,纵在里许之外也能嗅得清楚,旁人未经接触,可就难以察觉了。妹子可觉得奇怪,当日分别,那只传信来的鸽子凭什么

就不偏不斜落在了我的肩上?道理就是这般了……”
所以小贼一行人的行程才会被人握在掌中。所以芜湖客栈当中才有了那一场莫名而来的偷袭。所以那群身经百炼的江湖前辈一个个全都没能看出破绽——毕竟谁会提防着她呢?谁会想到这偶然

遇到的女孩子身上竟藏着旁人施下的暗线?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不是。
听嫣如把话说到这里,许多事情不言自明,而碧落仿佛已然不会惊讶了。她木然望着手中那一角香囊,觉着有些天旋地转,心里头千种惊疑与恍然纠结成一团,迷乱得不堪触碰。原来是这样。

她心说原来是这样!大家遭遇暗算,宿先生受伤,原来尽都是我害的!是我指点了别人他们的动向,我若不与他们同路,这诸多事情便不会有了!可是,可是小贼他临别时却还那样歉然地对我

说,是他,牵连了我来着……
想到此处,碧落心中狠狠的一阵刺痛。小贼,你若知道实情会说些什么呢?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对不起啦……
眼看她眼中泪光涌动,嫣如嫣若一时愣在当场。他们不知碧落如此伤心竟是为了懊恼,嫣若本来还满满得意地要赞一赞姐姐这法子巧妙,可到了此刻吐吐舌头,已然不知要如何开口。嫣如皱眉

沉吟,片刻之后默默一叹,眼望碧落低声道:“妹子……不,碧落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了。我不该骗你,但是为了红蝶姐姐,嫣如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既然把你请到这里来据实相告,便没

指望你肯原谅,但是……碧落姑娘,最后对你说一句,我把你当作妹妹来看,这并不是假的。”
话音落下,嫣如目光沉重平定,坦诚得叫碧落心中一颤。她喃喃开口:“嫣如姐姐……”却见嫣如已伸手将她捧在掌心的香囊拈在了指尖:“如今我们再不会追着你而你也再不会留着它,这件

东西,还是毁了的好。”真力到处,眼看那锦绣繁华便要搓得粉碎。
未有言语,碧落翻手如莲,瞬间已将嫣如的手指与香囊同时覆在了掌心。她心里依旧纷乱得很,但茫茫然中却有一点心念始终如初。最后的那一句话,她信了。正如相信那小贼“不是坏人”一

般,她相信嫣如虽然开始没有说实话,虽然利用了她最真的那份情去,虽然和她已然有过兵戎相见的过场……但心里从来还是护着自己的。密林当中面对寒星迫来、她出声惊呼的那个时候,碧

落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虽然怪她,却终究不能够恨她。
* * *
问及土地公公有没有为难五色缸众人时,嫣如姐弟神色尴尬,显然不愿多提,只潦草说是他们给了解药便走得无影无踪,等到五色缸援手到来,将大伙带出土地分穴,疗伤调养了些许日子也就

好了。
碧落暗吃一惊,心说周公笑怎么还有了解药?可别是小贼他们使坏,随意给了些毒物骗人的吧?但是眼看嫣如姐弟容色清健,显然无事,略略放下心来,恐怕他二人难堪,也就没再细问。其实

当日,五色缸帮众受伤颇多,后来失血不治,也折了几人,原先的十二蒙面人更是剩作了八名,众人被做一堆儿带到土地庙时,看见留守客栈的嫣若等人一并被绑,早等在那里了。魍魉少主一

声令下说要放人,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后来两只恶鬼手持判官笔去折辱那群蒙面之人,对五色缸帮众却并没如何,嫣如料想那是碧落说情,心中好生感激,当下已然决意脱身后要将事情

坦诚相告。后来给与解药之时,凌笑然心存戏弄,故意少给了五枚,要看看这软手软脚的众人为了活命怎么争抢法。谁知五色缸下不少人士十分硬朗,都争着要将药丸给与嫣如嫣若两位主子,

这二人说什么也不肯,倒把身旁那几个老实不客气的蒙面之人衬得很是渺小。魍魉众鬼点头而笑,神色间既有不屑,却也不乏赞赏,终于是那少庄主哈哈一笑,说了句:“既然大家都不爱吃,

那就算了。”说罢将没有下肚的十几粒药丸拂在了地上,随意毁掉。那时众人愤怒无言,都道这回是定死无疑了,却谁知,被帮中援手救出之后,服了解药的众人上吐下泻,四五日都躺在床上

难过得死去活来,而未用解药之人过得两天反而好了,精气复原,眼见无事。这到底是什么缘由,众人左思右想,终究难以明白。
如今碧落提起,他二人都想问个究竟的,但一来这丫头简单得很,魍魉少主诡计如何她未必便能知道,二来嘛,这件事情说出来也实在没什么好看,是以两相权衡,也就缄口罢了。
碧落再问起那群蒙面人士的来历时,嫣如皱眉半晌,道:“说老实话,这群人身份古怪,我们到了现在也弄不清楚究竟了。原本,他们自行找上门来,说是星火门、云龙帮、芙蓉教之类的残余

帮众,他们总坛相继被灭,均是与魍魉山庄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知晓我们要拿白衣狐狸,自告奋勇前来帮忙。这些人武功不弱,却又不肯真面示人,我们原本也有颇多疑问,但是其中一个人物

扯下面罩来,他脸上竟然刺了血淋淋的‘诛尽魍魉’四个字……”碧落听到这里倒抽一口冷气,嫣如继续道:“他们以字刺面,时时提醒自己,看来是怨恨极深的了。如此一来我们再无怀疑,

与他们协作而行,共策了芜湖那场暗袭。可是到了土地分穴,老人参怪撕掉他们面罩时,他们脸上一个个却并没有看见字迹……后来毒愈,他们悄无声息的走掉,也未知会我们一声,再去查他

们行踪时,竟然已经不见痕迹……这群人是有古怪的,他们对付魍魉山庄虽然不假,可未见得是什么乌合之众,动起手来时我们便已觉得奇怪,他们功夫路数相差不远,可不是星火门芙蓉教中

拼凑得出来的。”
嫣若思索道:“是了,八成是个新起帮派,收罗了一些跟鬼庄有仇的人物另行调练,却又怕惹翻了鬼庄自己平不了,才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去帮别家的吧。嘿嘿,成事了他们分一杯羹,占份功劳

,坏了事情就拍拍屁股走人,倒也划得来。”
嫣如点头称是,而碧落此刻已然听得晕头转向,她茫然皱眉,心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说实话?小贼如此,嫣如姐姐如此,甚至连一道做事情的人也你瞒我我骗你……这还要怎么协作法?也

不知师父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家这样骗过。
待到晚饭时,一桌宴席好生丰富,三人围坐,花雕美酒香气袭人,而碧落面前却只摆了一盏清茶。嫣若一边给嫣如添酒一边嬉笑:“怎么,姊姊不肯喝,是怕我们还在酒中下毒吗?”
碧落倒还真没想到这节,愣了一愣,嫣如已一巴掌打上弟弟手背,嗔道:“酒里若能下毒,茶里难道就不能啦?人家若是疑心咱们也就不坐在这里了,这等小气话以后不许挂在嘴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