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真最后看了看天窗上黯黄的明瓦,似乎有一群斑鸠扑喇喇地飞过,而她的意识就随着那群斑鸠的影子,越去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亮光渐渐地暗下去了,四周都沉浸在一片橘红色的情调当中。云真隐隐地听见有人声,惊醒了,竟来到了一大片水域,而老妇人已经不在。
每一股水的流动,都是一阵风的吹拂。森林里所有微微抖颤的枝条,都在弹奏着最温柔的旋律。在水下,她发现了一个淡绿色的玻璃樽,里面入了大半樽细砂,塞子却还是致密的。她放在手中把玩,无意中发现细砂里隐藏着一张折叠好的纸。拿来一看,竟是一首诗。
她看了三遍,那纸上的黑字迹就因水的漂洗,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一松手,它就伶伶俐俐地随水去了。
自此九天冷秋灯,宵宵碧海负平生。忍还明珠几拂拭,恨别桃源梦里人。
没有称呼和落款,只有个时间,竟是十九年前。
是哪个伤心的收信人将它封存在玻璃樽中,弃置在这里的吧。云真想。后来的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呢?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辉消隐在水底,她登上了荒草丛生的堤岸。站在岸上四下里望了望。这地方很隐蔽,参天的巨树从河的两岸伸出手来,在河中央挽在一起,完全遮蔽了天空。古老的藤条从巨树的枝桠间垂到河面上,只要稍微编织一番,就是天然的吊床了。
河面上飘来一阵雾样的女人的歌声。距离似乎不远,循着歌声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步,就很清楚了。那唱词和七名琵琶女所唱的雷同:
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
炎夏之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
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
余所吻的是汝之灵。
……
她唱完一遍,怅怅地叹息起来。
云真走近一看,一个中年妇人,正闲闲地躺在她所设想的那种吊床之中,手持一柄木梳,轻轻梳理着她的发。
那长发,却是纯粹的金色,比这黑夜里的波光潋滟的河更为妖冶,倾泻在水面之上。细看那面目,竟是清丽异常,不可方物。尤其是她眼波之流转,令人无法自持。
金发女子身边的水泽中,生长了无数苍翠的桂花树,一小朵一小朵米白色的桂花,在幽幽夜雾中倾吐着圣洁的芬芳,如露如电,亦梦亦真。
千钧一发的时刻,云真像是着了谁的道,竟会想起一首同样拗口的诗,还朗声吟咏起来: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的烦闷,
化为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刚一念完,她就清醒过来了,只见一道白光一闪,金发女子到了跟前:“交出你的东西!”女子说着,手里的一件物事以光速朝云真的咽喉刺来。
任是云真轻功不俗,也躲避不及,索性引颈就戮。
女子的手一顿,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她娇斥一声:“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天,是黑色的树枝;地,是黑色的水波。
天地间,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
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
云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枕头散发出桂花香气。她挣扎着坐起来,这间房应该是农家的厢房,室内简陋,而她的古琴,正好好地搁在窗前的桌子上,再看自己的装束,俨然一副少年侠士的打扮,青衫薄褂,头发梳成髻。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
随即,门又阖上了。
“你醒了。”男子说。
云真听出来了,这男子便是当日在深巷里遇见的那吹笛之人,他赠她的玉雕木兰,被她好生珍藏着。
“是你救了我吗?”
男子负着手背窗而立:“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这里是哪里?”云真疑惑地问。她又想起王府里出现的老妇人,和丛林深处的那位金发女子了,恍然如梦。
“我且问你,刚才是否经历了异常的梦境?可有一个貌美的金发妇人向你索要一件物事?其实,那并非梦境。”
云真闻声向古琴望去,又摸了摸出师前师父送的碧玉竹牌,它们俱在。
男子转身,摇头道:“不。她想要的,是别的。”
“别的?”
“不是古琴。该是别的。”
云真望向外面的天空:“除了古琴和碧玉竹牌,我身上再无任何更珍贵的东西。”想一想,声音低不可闻,“还有,玉雕木兰。”
惊蛰听了她这么一说,浑身还是一震。他朝她望去,虽已帮她做了男子装扮,仍难掩秀丽之色,清秀的脸,是一枚月白色的温玉。眉眼素净,仿佛玉上的几点水渍,轻轻一拂便没了踪迹。
秋天的霜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里洒将下来,空气里有细微入骨的凉意。若说女子如茶,她便是银针了吧,清苦,新鲜,尔后渺远,以及回忆当中一点点的甘甜。
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都沉默下来。这男子神形疏朗,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放旷之气,嘴唇紧抿着,窥探不出一点秘密。
“我想听《折柳曲》。”云真说。
很快,她便又听到了多年来萦绕在梦中的曲子。寻常的笛箫,奏出鸟叫以及流水的哗哗声,令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全然不能回忆起来的从前,可能在某个山庄住过吧,趴在草坂上玩,吹柳笛,斗草,逮蚱蜢,或者什么都不干,净趴着,看天上一列列的云有韵地飞过。那个时候,耳畔回荡的,应该就是这样干净的笛声。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笛声,有老妈妈推门而入,关切地问:“她醒了吗?”
“娘,她还好。”惊蛰道,“我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
云真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你家?”
惊蛰道:“正是。姑娘你的衣服……便是我娘换上的。”
老妈妈朝云真一笑:“他要求得急,只好将邻居二小的衣服借来了,姑娘肯定穿得不合身,刚才二小的妹妹兰丫头去添置新的了,我这就让她送来。”说罢向外走去。
云真向老妈妈道了谢,转向惊蛰:“我遭到王府的人追杀?”
“不错。”
“这沿途都有人追杀我,起先我以为仅仅是想阻止我为一宗命案报官,之后才觉得那些人对我的古琴也……”
“不错,他们都是有所求的,有些人是为了古琴,有些则为了别的。”
“哦,在街上我所听到那几个人说王府有琴会,原是故意让我听见的……那我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惊蛰沉思片刻:“我先去做饭,晚些时候出去探探风声。”
“我也去。”
这是一所不大的房子,住着一对老夫妻,原是惊蛰接济多年的,此刻老妈妈在喂鸡,老爹爹蹲在墙角扎笤帚,惊蛰疾步上前:“爹!娘!”
老爹爹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了,惊蛰帮老爹爹扎好了笤帚,才道:“爹爹,今儿我来做菜。”
老妈妈怕惊蛰和云真累着,几次要求帮忙,都被他们好言相劝地弄到堂屋歇着,老爹爹过来拉了老妈妈一把,她便会意,不再打扰这两人。
惊蛰的厨艺竟然很不错,云真只有打打下手的份了,不多时,便端出了蜜汁葫芦、扒驼掌、牡丹燕菜和糖醋瓦块鱼焙面,并照顾了老人的口味,烩得酥软可口,入口即化。
老妈妈边吃边赞叹:“姑娘好手艺,我儿若是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老爹爹却是向着惊蛰:“三儿心眼好,又懂得照顾人,我看哪个姑娘跟了他,才是好命呢。”
老妈妈拿筷子敲了敲老爹爹的碗:“哪有这么夸儿子的?”
明知两老误会了,云真低下头去,给老爹爹夹菜,又给老妈妈盛碗汤。
再看惊蛰,正帮老妈妈剔出鱼刺,脸上是浅淡的笑意。
吃罢饭,刚过午时,收拾碗筷时,惊蛰轻声道:“村落附近,有一处湖泊,风景很好,若……”
云真答:“好。”
出了堂屋,便望见简朴的栅栏,围住这方小小的园子,是典型的北方农舍,园子里随意地种着槐树,几只鸡在觅食。一床鲜丽的被面晾在那儿,红底儿上有七彩的凤凰和牡丹,真闹人眼。
云样流动的情怀起落着,云真整个人都变得梦梦的,去嗅那空气中幽幽澹澹的香。
出门西行,一群小儿欢呼着跑过来了,为首的小男孩歪着头道:“三哥哥回来啦?”
“回啦。”惊蛰抱起小男孩,在他脸上刮一下,“最近调皮了没有?”只有在这时,他那一向硬冷的脸上才有着笑容。
小男孩认真地答:“明儿听三哥哥的话,很用功地跟着先生习字,没有贪玩。”开心地从惊蛰怀里滑下来,“二牛和小虎也都很听话。”
云真将手中的零食分给小儿们,目光转向惊蛰:“他们都是你收养的?”
“是。”惊蛰挨个拍拍孩子们,“三哥想去云泽湖看看了。”
小儿们看看惊蛰,又看看云真,扮个鬼脸,嘻嘻笑着散开。
记忆深处,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大哥,大哥,山庄外面的世界好玩吗?好玩吗?”
好玩吗,他也不知道。但当时,肯定地回答:“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有,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问话的那个小孩子,去了哪里?他找了那么久。惊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走吧。”
不多时,便到了云泽湖,不大的湖泊,野鸭恣意低飞,洁净的芦花忘情地飘落在水面上。云真低下头,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惊蛰替她摘了一片叶,温和地说:“它叫荼靡。”
清凉的风吹来,一串气泡缓慢地从湖底升起,破碎。惊蛰取了竹笛,吹了一曲《折柳》。起先声音很低,渐渐地,那曲调略大了些,一圈圈地在湖面上漾开。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野鸭和水鸟被这波澜惊飞,却也不大怕人似的,只围住这两人周围,缓缓地,来回飞着。
云真伸出手,一只洁白的水鸟竟然停在她的掌心,她摸一摸水鸟的羽毛,水鸟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轻轻地在她手上啄一啄,和着笛声单立一条腿,舒展着翅膀,跳起舞来。
惊蛰微笑着注视着云真的笑颜。这笑容,如风吹过麦浪,如叶子飘落琴弦,如云掠过水面。
笛声悠扬,夏虫鸣唱,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愿用言语来打破这份悠然。
其实只要用心,谁都可以听见桃花与微风娇羞的调笑,鱼儿和水草温馨的纠结,一只豁口的鞋子绘声绘色地说起走过的万水千山,一枚铜板还在留恋早晨那个买大饼吃的小男孩手心的温度。
听,你听,很多青蛙躲在布袋莲下面,卖力地敲锣打鼓办喜事。湖泊旁边,草坪里,有一只小蚱蜢在那里。他伸伸腿,擦擦脸,喝了一小口露水,你听到了吗。
笛声飘荡在湖泊上空,芦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水面上,水鸟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
“云姑娘。”
“嗯。”
“云姑娘。”
“哎。”
“云姑娘。”
云真抬起眼睛看着惊蛰,惊蛰笑道:“我只是想这么叫你一声。”
“你叫了很多声了。”她轻轻笑。
“还会叫下去。”他说,但是,静默下去了。
过了半个月,风声才渐小了些,云真仍是男子打扮,看得出来气色好了许多,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折柳曲》,在琴上努力摸索着曲调。
她斟酌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连惊蛰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她以琴声,给了这喧嚣的世界无比清韵的气息,而山河庄严,岁月静好。惊蛰不知说些什么,就站着,看她在郁绿的影子里面,摸索着,试探着,间或想一想,拿一支笔记下曲调。
真傻,她是可以问他的啊。
许久后,云真坐正了身体,无意回眸,才看到门后面的阴影里立着的惊蛰。他很瘦,可是好看。修长身躯,目光灼灼。眩目的光影里,澹然的木香中,惊蛰沉声道:“住这里,还适应吗。”
云真的脸微红,点头。
“你若是有要事在身,可以离开了。”
云真惦记着还得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也好。”担心古琴太过引人注目,便先交与老妈妈代为保管,心下虽万般不舍,但形势不容乐观,只好行此下策了。
两人返回城中,在城门口就分了手,云真才行了几步,有人在身后唤她:”是你吗?”
回头一看,原是清扬。当日在悬崖救下的女子。
清扬道:“幸会。”她穿的是绣花长裙,裙幅上缀着两片羽毛状的银灰色叶子,前额上美人尖宛然。眼角眉梢,都是不胜缱绻的柔情。
云真不知她是敌是友,警惕地并不答话。
清扬压低声音道:“虽然你一副男儿打扮,但我能认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女子。”
云真仍不回答,微一侧肩,有挣脱之意。
清扬见她作此打扮,料到有事,笑笑:“你救过我一命,我怎会害你?我当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我们就到前面那家店,叫上几个菜,边吃边谈?”
“我救你也只是萍水之缘,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