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惊鸿
那么快的暗器。
那么不顾一切的暗器。
坐在暗处的黑衣侠士眉头一扬,落下一枚白子。
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天下刀圭搅曲尘。不及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唐·白居易
一树月季正开得热闹,似白雪,却比白雪多了一分香。
远远地传来嗒嗒马蹄声,不过眨眼功夫,人已迫至近前,这处小茶摊闲坐的茶客们定睛一看,纷纷暗暗喝了一声彩。但见那马,通体洁白,脚力非凡,分明是一匹神骏。而那轻盈跃下马背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仙子下凡?
女子不过二八年纪,背一展古琴,容色清楚,清澈眉眼,禅语里说“银碗里盛雪”当是说这样洁白明净的冰雪容颜,白马白裙黑发,可看呆了这些赶路人。
可惜这仙子虽有绝色美貌,奈何面如寒霜,一双眸子随意一扫,茶客们竟浑身一凛,不约而同低下头,不敢多言。好清冷的眼睛!叫人不能逼视。就像盛开的月季,绿叶白花的秀美,没有人不会欣赏吧,但月季有刺,它是矜持的,不即不离,让人觉着魅惑的同时又望而却步。
女子名唤云真,将神骏白毫拴在一旁,坐下来,将古琴放在手边,要了一盅茶水浅啜。这一带逢上大旱,田里收成不好,日子过得极苦,连茉莉香片都喝不上,端上桌的,只是炒茶后的碎茶,能看得到很多沉淀物。
要是还在竹林小屋的话,每年茉莉开败之前,她都会把它们采摘下来,以一方丝帕裹了,搁在书里面。待到水气干透,与茶叶清水一煮,芳香四溢,师姐妹几个,都很欢喜,尤其是小师妹玉露,定会眼睛一眯,笑得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了。
豆大的雨点砸将下来,地面上扬起一层灰土的气味,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走到茶摊前,她面呈菜色,双眼失神,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棚子很小,挤满了避雨的茶客和路人,妇人迟疑着,觅了一处很窄的角落,招呼三个孩子过去,团团抱住,将身子尽可能地缩着,不被雨淋到。她自己则颤微微地立在一旁,大半个身子全部暴露在雨中,等待雨势渐小,再继续赶路。
风雨飘摇,她能给予孩子的,不过是这么一小处屋檐。
一声惊慌的童声打破了茶摊的寂静:“娘!妹妹昏过去了!”
妇人探头一看,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脸色苍白,歪着头,闭着眼睛,倒在地上,雨水飘进来,地面湿漉漉的,女孩褴褛的衣衫和泥巴搅成一块,分不清颜色了。
“妹妹是饿了。”大孩子叹气道。
妇人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坐在旁边的茶客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她慌忙地将身子挪开些,拍打着小女孩。
茶客掏出一张饼子就着茶水吃着,看情形也不宽裕,他吃得很慢很爱惜,饼子末儿掉在桌上,都用食指蘸起来,塞进嘴里。
小女孩悠悠醒转,虚弱地睁开眼睛,舔了舔嘴唇,黑眼珠转着,停留在茶客的饼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盼着。
茶客手中的饼子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小女孩绝望地收回目光。
大孩子和弟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吵了起来:“我饿了!把昨天吃的那枚果子给我吐出来!”
“那你前天吃的半个馒头怎么算?”
两人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最后竟大打出手,滚到茶客脚边,连掐带咬。大孩子冷不防地摔倒了,一个踉跄,刚好撞上茶客的腿,他手一抖,手里的饼子落进满是泥浆的地上。
茶客一惊,刚想发作,一看众人都在看着他,也不好和两个小儿计较,骂了两声,不予理会。
大孩子抓起饼子,在衣服上连擦几下,递给小女孩:“妹妹,快吃!”
坐得稍远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再无热闹可看,加上雨也停了,阔步走出茶摊。
小女孩接过那一小块饼子,揪了一点吃下去,剩下的捧到妇人嘴边:“娘,你吃。”
生命何辜,只是未能生在殷实之家,便要受这风雪之苦,富人欺,穷人厌。云真离座,从包袱里取出几块糕点,塞给小女孩,又掏出几两碎银给那穷得连日粒米未进的妇人。
小女孩吃着糕点,仰起脸望着云真,她的眼珠乌黑,眼白是晴空的颜色,如同天山上倾泻下来的泉水,亮白,清澈,夹杂着空灵的植物清香。
半盏茶尚冒袅袅茶烟,云真转身离去。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这女孩带走,再也不要她受一点点苦。就像师父和师娘对待自己那样。但现在……她又叹气,现在,她为调查一桩久远的江湖命案而孤身在江湖里飘摇,能照顾到谁呢,可以给予的,只有这么一点稀薄的温暖。
刚行不远,急促的马蹄声裹着妇孺的哭喊和汉子的吼叫,震动耳膜。马蹄声近,尘土飞扬,迷离人的眼睛,几名黄衫人抱着被掠村妇,狂笑掠过。几个孩子追在后面,哭着大喊:“娘!娘!”
正是在茶摊看见的孩子们,遍身都是淤伤,显是受到鞭打,弟弟已停止了呼吸,大孩子只说了一句:“娘,我想回家,娘,我们回栗村……娘……”头一歪,死了。
小女孩气息微弱,已无生机。云真将她抱在怀里,连她眼睑投下的阴影都一清二楚。她的小脸很脏,身体很轻,松松的衣袖层层退下来,搭在肘上,也是一清二楚的。
小女孩的手里攥着糕点,只咬了两口,舍不得多吃,小心翼翼地包好。嘴角还残留着沫儿,伸出舌头,心满意足地舔一舔。她看见云真背上的古琴,想摸一摸,云真解下来,拉过她的手,拨弄琴弦。
悦耳的音符飞出,小女孩笑了,那双小鹿般澄澈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倏地,熄灭了。
云真低着头,细细地把小女孩的脸擦干净,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五岁那年,站在包子店门口,仰着头,用力地吞着唾沫。
雨停了,起了风,黄沙席卷,栗村村口大树上吊着尸体,树下还躺着几具,几个老妇人凄惨地哭泣着,小孩子尚不明白发生何事,蹲在一边刨树根吃,找到几片叶子,忙不迭地塞进口里。
农舍的篱笆栅栏被刀砍得稀烂,院落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犁具,瘦弱的老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整个村落,是一幕惨劫后的情景。
云真向一名垂危的村民询问,村民断断续续道:“这……这两日,强人来,来村中抓……抓人……姑娘,请奏……奏报……报……朝廷,替我们报……”一语未完,已气绝。
云真扭脸望去,栗村一片狼籍,萧条中透着肃杀之气,冷清得宛如一座荒坟。她又想起那小女孩的眼睛了,惊惶透亮,黑白分明,如银针盛在黑瓷器里,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鲜活。
那样直白喜悦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生气,云真知道她不想死。她那么小,还未看过花红柳绿,还未享受过生之欢愉,还未遇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未好好地被爱过,也许从未吃饱穿暖过,她不会想死的。
云真拉住马缰,将白毫拉近,催鞭追赶。行不多时,望见前方便是那群黄衫人了。
“嘶”的一声,奔马长鸣。云真指间弹出的一块碎石正中马蹄,马上人影猝然斜飞,正撞上她飞出的一鞭。
此人正是江湖人称寸金蛇的群英阁门主季歧,他乃少林俗家弟子,七岁习武,十四岁便以一柄使得出神入化的匕首成名江湖,二十二岁入群英阁,不出三年就被委以重任,成为门主。
云真凌空横掠,翩翩然落在一块巨石上,问:“栗村血案十八条人命,都是你所为?”
季歧眼露凶残杀机:“何必多问,是大爷干的又如何?”
只听得“哧哧”数声,云真已锁住季歧几处要穴:“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什么主使?自然是奉帮主之命!”
云真不相信季歧所言,这群英阁自创始之日,便有武林清流之美誉,第一代掌门人宁可断臂废功,也不与魔教同流合污,历代帮主谨遵祖训,未敢忘本,惩奸除恶,向来为江湖人称道,今日却……实在令人费解。再看季歧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却不像妄言,她只得解了他的穴:“你去吧。”
她已决意调查此事,不为别的,单是为了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亦属于幼年的自己。
她不愿意令小女孩失望,也不愿意令幼年的自己失望,在多年后,她尚有部分能力的时候。
满天星光,破碎而明亮,雨点般的急促地洒落在肩膀上。
栗村村民将重托交与了她,央她报官,这里属洛阳管辖,那就去洛阳,至于师父交待的追查昔年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一事,就暂缓几日吧。
云真的性子素来很淡,她自幼在尘世流浪,见惯人情冷暖,被隐士萧茗收养为徒后,格外珍惜安宁和慈的生活,根本不愿再次经历动荡流离。若非十六岁生辰那天,师父萧茗竟透露她和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有关,命她出师一探究竟,她只怕现在还在竹林煮酒烹茶呢。
算起来,十多年前云真不过一名小小孩童,而向问天早已成名多年,深受武林人士爱戴,推举他做了盟主,岂料,不久后他便为西域一伙神秘高手截杀,半个月后才被人发现暴尸荒野,随身之物——一枚可号令武林群雄的盟主令不知去向,数年来此物也未出江湖。
向问天和云真的师父萧茗当年也是好友,他离奇过身后,引得诸多人等猜测,萧茗也不例外。据闻向问天的属下找到他时,只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一幅潦草的画像,笔触凌乱,上面还沾染点点血迹,显是仓促之间草就,也许他还来不及画得更详尽,仇家就已迫到近前了。
在这幅未曾完工的画像中,只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女孩,容颜依稀,眉眼极淡,唯一清晰可辨的是女孩右手腕间一处梅花形状胎记,而云真正是如此。收养她当日,师娘雯清给她洗澡就发现了这点,萧茗立刻心知她恐怕就是破获向问天悬案的重大线索。之所以多年隐忍不发,一方面在于怀有良善之心的他对这名孤女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既然收养了她,便是她的亲人了,理应竭力保护她,另一方面他深知此事关联甚大,若为外人知晓,必然会引发一场江湖动荡,于公于私,他只能忍痛暂时搁浅为好友安魂的念头。
日子本可平滑顺畅地继续过下去,但前不久萧茗无意得知,昔年追查云真下落的一股隐秘势力竟然仍未放弃寻找,这令他料到其中必有蹊跷,好在云真已成年,并练就不俗轻功,又使得一手好暗器,派她出外寻求真相,自是适合的。
师命难违,离家之时,师父表示自己对当年事亦知之甚少,只探及些许芜杂,尚不能理出一条清晰线索,他只叫她暗地查访与向问天相关的江湖旧事,从中摸索一些头绪,尽量将向问天遇害当日情境揣测出来,向仇家讨回公道,以告慰他在天之灵。此外不肯再多言,只说有些事情,非要经历过,才会了然于心。
离开竹林小屋的这些日子,向来喜好清净的云真只好寻些热闹去处,满心以为市井之间人多口杂,总是能捡漏到一两桩有用的旧闻的。
然而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但哪儿会有百年之久?更多的则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江湖里什么人都不缺,尤其不缺急切渴望一夜成名的少年剑客,以及师父这样厌倦归隐的侠士,一个浪头隐下去,另一个浪头又涌上来,从来新人胜旧人,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在众人口中传诵几日,便被新近崛起的后起之秀取代了。况且是十多年前的故人,除了少数几位恋旧的说书人偶有提及,根本就听得少了。
而关于向问天离奇遇害和他留下的那幅离奇的画像,所有人都一无所知。人们虽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这种关心,更多的成了习惯了,如同隔些阵子就会想念的巷子口那家店铺的包子,没吃着的时候也许会念叨一两句,兴致好了,就去买上几个,当然,不吃也不打紧,对日常庸碌的人生来说,它不重要。
向问天当年知交遍天下,都曾为他的死因耿耿于怀,分头查探过,但都和萧茗同样无功而返,渐渐地也就淡下来。多年后,过世的过世,隐居的隐居,还在孜孜不倦的,除了萧茗,怕是只有那股隐秘的势力了。
但它既然是隐秘的,必然不为人知,初出茅庐的云真面临的困难委实不小,但她总是个骄傲的人,师父难得交代她办事,她可不愿意轻易打了退堂鼓,虽然茫然焦急,也只得生生按捺住,心里想着但愿早日查明事情始末,替那向问天沉冤之后,立刻快马扬鞭,回了竹林小屋。
可惜连日来毫无进展,云真内心颇感失落。洛阳大街热闹非凡,她顾不上多看,打听到衙门所在,走上台阶,直趋大鼓,奋力敲击。
官差奔出,喝问:“所为何事?”
“栗村血案!”
官差吓得一哆嗦,左右看了看,竟缩回头。
云真加力,继续击鼓,众衙役一哄而上,取笑道:“小姑娘,你这手力不错嘛。”
“哈哈!”
云真见众人逼身而来,双手一甩,手中已多出一条银色蛇皮软鞭。衙役们但闻一声巨响,银光闪烁中,身上已挨了一鞭子。
衙役中身手稍好的两位避过一鞭,从右侧飞身攻前,云真手指微动,袖中数枚细针立时发出,衙役们啊地闪躲,云真一足飞踢,双手一撑,飞上半空,身形极快,转眼已是十步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