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绡心想:“他们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妈不会不知道的,为什么不出来劝架?”思疑不定,便即回头问那管家道:“莫大叔,我妈妈不在家么?”

  那个管家这才说道:“大小姐,我说给你听,你莫伤心。老夫人已经死了。”

  任红绡大吃一惊,说道:“我妈死了?怎么死的?”

  那管家道:“你走了之后,老夫人日夕惦记你,和老爷也不知吵了多少次。她是得病死的。”

  这一下恍如晴天霹雳,登时把任红绡惊得呆若木鸡。奚玉瑾连忙扶稳了她,说道:“绡妹,你醒醒。人死不能复生,伯母——”任红绡呆了片刻,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妈,都是不孝的女儿害了你了。”奚玉瑾安慰她道:“伯母年过六旬,寿终正寝,也算得是福寿全归了。人死不能复生,绡妹,你目前应该做的是节哀顺变,可别太过伤心了。”

  好不容易劝得住任红绡止了眼泪,大家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忽见一缕缕的黑烟,从山坳那边吹过来,登高一望,连熊熊的火光也看得见了。任红绡和那管家都是不禁失声惊呼,原来正是她的家里起火。

  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吓得任红绡六神无主,面色都变了。奚玉瑾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绡妹,你镇定一些。咱们过去察看,先行救人要紧。”

  幸亏任家是倚山修建,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有一道瀑布冲下来造成的山涧阻止去路,火势才没有蔓延烧到山上的松木。敢情这把火业已烧了很久,此时火势已经减弱,任红绡抵达家门之时,只见她的家已是烧成一片瓦砾了。

  瓦砾堆中散发出焦臭的气味,任红绡定睛看时,发觉火场中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烧得都几乎变成了焦炭。其中距离最近的一具尸体,仆倒在大门外面,看得出是挣扎着爬出来而终于不支毙命的。只有这具尸体的面目还隐约可辨,是服侍她的一个婢女。

  任红绡哭道:“冬梅,你死得好惨啊!爹爹,爹爹,女儿回来了,你听得见女儿在叫你吗?”她虽然对父亲并无好感,但毕竟还有父女之情,心想父亲武功卓绝,也许能够逃出火窟,不过只怕也难免受了烧伤,躲在附近。

  果然她叫了几声,只见在山涧边的乱石堆中,爬出一个人来。任红绡又惊又喜,连忙跑去迎接,但一个“爹”字未曾叫得出,却又不禁蓦地一呆,大为失望了。原来这个逃出火窟的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家里的一个花匠。

  不过能够见着一个家人也总是好的,任红绡定了定神,说道:“老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发生这场大火?我爹呢?”

  那个花匠老王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唉声说道:“大小姐,你回来了,你用不着找老爷啦!”

  任红绡心头一震,叫道:“什么?我爹已经死了么?”

  花匠老王忽地抬起头来,眼中射出愤恨的目光,缓缓道:“老爷没死,只是我们该死!大小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可别怪我说,你爹爹的手段好狠毒呀!”

  任红绡大惊道:“老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爹,他,他怎么样?”

  老王恨恨说道:“这把火是老爷自己放的,我们这些家人也是他动手杀的。”

  任红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失声叫道:“你说什么?我爹,他怎会这样?他是发了疯吗?”

  老王冷冷说道:“老爷没发疯,只是我们没有醒觉得早。其实今日之事,我是应该早就想得到的。”

  奚玉瑾道:“老王,你慢慢说吧,你说的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王道:“前面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今早来了几位客人,和老爷为难,把老爷打得逃到后园的假山洞里。其中一个客人,还是老爷的外甥呢。这是事情过后,小三子告诉我的。”说话之际,双眼望着谷啸风。

  谷啸风道:“不错,你说的那个客人就是我。还有两位是我的韩伯伯和韩姑娘。”

  老王继续说道:“你们走了之后,小三子溜到花园里刚刚和我谈起这件事情,忽听得钟声当当,我忙即赶去聚集。”

  任红绡在旁给谷啸风解释道:“这是我爹定下的规矩,钟声一响,阖家上下就要聚集一起,听他训话。但这样的事情是很少有的。”

  那花匠老王接下去说道:“老爷叫我们聚集了来,对我们说道,他是被仇家追上门来,不能再在此处容身了,因此要我们帮他放火烧掉房屋,我们愿意走的就跟他走,不愿意走的就留下。”

  任红绡心里想道:“爹爹把劝他向善的人当作仇家,这固然不对。但如此处理,也还算得是通情达理呀。何以后来又要动手杀人呢?”

  谷啸风问道:“你大概是不愿意跟他走的吧?”老王说道:“不错,我当然不愿意跟他走。不但是我,家里的仆人十九都是不愿意跟他走的。愿意跟他走的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黑道人物。”

  谷啸风道:“为什么你们不愿意跟他走?”

  老王转过头来,向任红绡说道:“大小姐,你爹和女真鞑子、蒙古鞑子暗中都有往来,其实我们底下人都是知道了的,只不过瞒着你罢了。”谷啸风说道:“你们不愿走,他怎么样?”

  老王说道:“他说:‘好的,你们点燃了火,马上走吧。’哪知火头一起,他和他那三个心腹,却各守一方,不论我们逃向哪方,都给他们抓了回来。一抓回来,就向火窟一摔。他们用的乃是分筋错骨手法,给摔倒的人,谁也爬不起来。只能活生生的给火烧死!”

  韩大维大怒道:“早知如此,我实不该对他手下留情!”

  任红绡欲哭无泪,“嘤”的一声,几乎晕了过去。奚玉瑾扶稳了她,说道:“任姐姐,这不关你的事。”

  任红绡颤声说道:“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爹爹,他,他竟然这样狠毒,老王,我实在没脸见你。”

  老王说道:“大小姐,我知道你是不值老爷所为,才出走的。说老实话,我痛恨老爷,可并不恨你。”

  任红绡目蕴泪光,低下了头说道:“你们待我这么好,但我却是愧对你们。老王,好在你还能够逃出性命。”

  花匠老王继续说道:“幸而我还算及时醒觉,在老爷下令放火之时,我已经站在荷塘旁边,故意慢吞吞的放火烧一座亭子,他一动手杀人,我便跳进荷塘。荷塘下面有道暗渠,通向外面。我钻进暗渠的时候,还听得那些一时间没有烧死的人在痛骂老爷!”

  任红绡恨恨说道:“你不必再叫他老爷了,我也不能再认他做父亲啦!”

  老王抹了抹眼泪说道:“他们死得真惨,任天吾这、这老贼还在哈哈大笑,他说:‘你们别怪我老爷狠毒,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知道我不少秘密,我怎能让你们跑到外面泄漏我的秘密。’”

  任红绡脱下一个手镯,说道:“老王,你把这手镯拿去变卖了,到外地谋生吧。”老王道:“大小姐的东西,我不敢要。”任红绡道:“你不要那就更增我的罪过了。”老王只好拿了手镯,说道:“大小姐,你是好人,我不会将你和你爹一样看待的。”

  老王走后,任红绡道:“葛大叔,请你带我去祭我妈妈的坟,过了今天,你也走吧。”

  这个葛大叔是任府管家,当然也是任天吾亲信的人了。他正自惴惴不安,不知韩大维等人要将他如何处置,听了红绡的话,有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又是感激,又是欢喜,说道:“大小姐,有一件事情,我还未曾告诉你。”

  任红绡道:“什么事情?”

  那葛大叔道:“老夫人是给你爹气死的。”

  任红绡不觉又吃一惊,连忙问道:“为的什么?”

  那姓葛的管家说道:“大小姐,你还记得那个来过咱们家里的颜公子颜豪吗?”任红绡道:“他怎么样?”

  那姓葛的管家道:“原来他是金国御林军统领完颜长之的儿子。不是姓颜,而是复姓完颜。”

  任红绡道:“他的身份我早已知道了。”

  那姓葛的管家接下去说道:“老夫人初时不知,后来也知道了。你跑了之后,老爷大发脾气,说已经把你许配给那个姓颜的,非要把你抓回来不可。老夫人严辞质问他,说:‘你自命是侠义道中的领袖人物,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女真鞑子?”老爷最初还想掩饰,问老夫人:‘你是听得哪个多嘴的家人胡说八道?’老夫人道:‘你是想知道这个人好把他杀了灭口么?我偏不告诉你。’老爷老羞成怒,便说道:‘你既然知道,那我也不必瞒你。不错,完颜豪是大金国的小王爷,咱们攀上这门亲家有什么不好?俗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宋的江山眼看不能保了,我还要充什么侠义道?’

  “老夫人道:‘好吧,你做狗也好,做俊杰也好,那是你的事,我的女儿绝不能嫁给鞑子!’老爷这就破口大骂道:‘你骂我是狗?哼,妇道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我是一条狗,你也非得跟我不可!’他们在房中吵闹,越吵声音越大,后来只听得‘卜通’一声,似乎是老夫人给老爷推跌地上。第二天老夫人就死了。”

  任红绡越听越惊,又气又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道:“妈,我还只道你是给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气死的,原来你是给那个无耻的老匹夫害死的!可恨他是我生身之父,我不能亲手杀他为你报仇。但那个完颜豪我是非得杀他不可!”

  那姓葛的管家道:“据我猜测,老爷这次离开此地,多半就是去投奔完颜长之。”

  奚玉瑾跟着劝慰她道:“完颜长之父子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我们义军的敌人。你先和我们回到金鸡岭去,总有一天,我们不但会给你报仇,也会为咱们所有的汉人报仇,把鞑子赶出去的。”

  祭过了母亲的坟墓,任红绡遣走那个管家,说道:“表哥、表嫂和奚姐姐,从今之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了。”谷啸风道:“不,金鸡岭的义军都是你的亲人,咱们走吧。”

  韩大维道:“我和车卫有约,不能失信于他。啸风,你替我照料阿瑛,半年之后,我到金鸡岭为你们主持婚礼。”正是:

  爱恨恩仇都了了,欲偕良友隐名山。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甘愿幽居陪玉女

  却从何处觅檀郎

  韩佩瑛面上一红,说道:“爹,你不用为我们的事情着急。不过,你和车卫切磋武功,也无需要住半年呀。不能早点到金鸡岭来么?大家都在盼望你呢。”

  韩大维道:“我多年卧病在床,和许多老朋友都没往来了。应了车卫之约,我也还想去拜访几位老朋友呢。”

  谷啸风道:“爹,我和你同往车家好么?”

  韩大维怔了一怔,说道:“你不陪佩瑛去金鸡岭么?”

  谷啸风道:“我只是想见一见辛龙生,见过了他,我就走的。”

  韩佩瑛说道:“对,你和辛龙生是好朋友,应该去看一看他。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等你。”

  车卫正在静室练功,车淇替父亲招待客人。韩大维道:“你不必惊动令尊,我在你这里住下,过两天我再见他。”

  车淇说道:“是,爹爹已经对我说过了,客房我也准备好了。不过我们只有一间客房,请你们两位别嫌简慢。”

  谷啸风道:“我只是来见一见辛大哥的,辛大哥不在这里么?”

  车淇说道:“他刚刚走去屋后的松林拾取枯枝。谷大哥,你去找他好不好?”

  原来辛龙生正是因为看见他们上山,才故意躲开的。

  谷啸风在松林里找着了辛龙生,辛龙生苦笑道:“丑媳妇终须要见家翁,想不到小弟今天就变成这样的一个丑媳妇了。”

  谷啸风叹道:“辛兄,你何必避开我们呢?人谁无过,你在扬州帮了义军的忙,大家都不会看轻你的。”

  辛龙生道:“我知道你们已经原谅我了,但我自己觉得惭愧。”跟着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避开你,我是想和你一个人说些心里的话,我知道你会独自到这里来找我的。”

  谷啸风道:“辛兄,多谢你把我当作能倾吐心腹的朋友,你有什么活,请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