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姑淡淡说道:“还有没有第三件?”
辛龙生道:“姑姑,你依得这两件事情,咱们姑侄就可以安安静静、快快活活过这一生了,侄儿还有何求?”
辛十四姑听他说得诚恳,心里踌躇难决,暗自想道:“我只有这个侄儿,他若也背弃了我,我当真是没有一个亲人了。但叫我从此闭门封刀,我又岂能甘心?”
姑侄二人面面相对,过了好一会子,辛十四姑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情,第一件我依了你,第二件事我也依你一半。”
辛龙生喜道:“真的,你答应放谷啸风了?”
辛十四姑笑道:“其实我早已放了他了。我是在刚才出门的时候,就悄悄吩咐我的干女儿放走他的,不信我和你回去看看。”
原来蒙赛花会把解药给谷啸风与他私逃之事,早已在辛十四姑意料之中。当下和辛龙生回去察看,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屋内已是杳无人迹。
辛十四姑道:“如何,这你可该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吧?”
辛龙生暗地留神,看见姑姑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笑容一现即隐,好似怕他窥破内心秘密似的。辛龙生心头微凛,他是深知姑姑的为人的,想道:“莫非其中有诈?”随即问道:“那么第二件事呢,怎样叫做只依一半?”
辛十四姑道:“我有一桩事情未曾办妥,不能现在和你一同回去。”
辛龙生道:“那是什么事情?”
辛十四姑道:“每一个人,总是有些秘密不愿意说的。你做了什么错事,不也是不肯告诉我么?不过,你若想要知道,我也可以让你知道。你跟我一同去办这件事。”
辛龙生道:“我做了错事,不想再错下去了。姑姑,你那件事是否也是曾经做错了的,是的话,那我要劝你切莫错上加错了。”
辛十四姑心里已经很不高兴,侄儿的逆耳之言,她哪里还能够再听得进去?辛龙生活犹未了,她已是气了起来,说道:“龙生,你是要教训我么?”
辛龙生道:“侄儿不敢。侄儿只是在想,一个人倘能心境平和,日子岂不是过得快活得多?”
辛十四姑冷冷说道:“你是我的侄儿,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一向就是有仇必报,绝不能容忍别人的人!我做的事,错也好,不错也好,谁也不能改变我的主意,纵然你是我的侄儿!”
辛龙生一声长叹,说道:“姑姑,你不肯听从我的劝告,我也没有办法,请恕我不能陪伴姑姑了。”
辛十四姑道:“小时候你从来都是听姑姑话的,如今我已依从了你一半,你还不满意,一定要弃我而去么?”
辛龙生道:“姑姑,你是不是还想去害人?”
辛十四姑怒道:“不许你这样无礼!别人害了我一生,我为何不可报复?你什么也不知道,却怪责我!”
辛龙生道:“姑姑,我知道你是要去对付韩佩瑛的爹爹!他可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呀!”
辛十四姑更是发怒,说道:“知道又怎么样?你是不是要去帮他?”
辛龙生道:“我已做了许多错事,不能一错再错。姑姑,我劝你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肯听从,咱们只好各行其是了。我不会和你作对的,但也不会跟从你了。”
辛十四姑一阵难过,心里想道:“小时候我把他当作儿子抚养,他如今却不肯听我的话了。唉,侄儿虽亲,到底是隔着肚皮。如果我有一个亲生的儿子,那就好了。”想起自己为了韩大维终身不嫁,如今却落得这般孤独,不禁好生后悔。不觉又再想道:“大维害了我一生,我对他如此痴情,他还要把我当作仇人,那次若不是黑风岛主调停,我的命都几乎丧在他的手上。”她不知责怪自己,只知责怪别人,思念及此,不禁浊气上涌,怒喝道:“好,你走,你马上走!别在这里惹我生气!”生怕自己忍不住气,疯狂起来,伤了侄儿。
辛龙生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只好一言不发,快快离开。
暮色苍茫,辛龙生怅怅惘惘,独自前行,回头已经看不见姑姑的影子了。辛龙生心里苦笑,想道:“其实我也早该知道姑姑是劝不转了,不过,如今我可真是没有一个亲人了。”
真的没有一个亲人了么?忽地他的脑海中浮起车淇的倩影。
“我不管你的容貌是俊是丑,只要你心地好,待我好,我这一生已是无复他求。我会加倍的好来对待你。”这是多么真诚的话啊!想起了车淇的痴情,辛龙生不由得深深抱愧了。
“不,最少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这个亲人就是车淇。”辛龙生想道。
当然,奚玉瑾更是他忘怀不了的。可是在他们做了名义上的夫妻之后,却一直是同床异梦,甚至很多时候,两人无言相对,大家都觉得难受。不错,他是曾经深深爱过奚玉瑾的,现在也还是这样。但他却从未有过“心心相印”的感受。
突然从他的内心深处发出问话:“我是深爱玉瑾的,但我是真的毫无杂念地爱她吗?”他一直以为是的,如今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不觉在心里自问自答道:“我爱她的美貌,我爱她的能干聪明,我爱她的门第,她是有名的武学世家,我娶了她做妻子,可以夸耀人前,我想她帮忙我做将来的武林盟主。所以我才千方百计的要得到她,甚至不惜捏造谷啸风的死信。是的,我是爱她,但却是掺杂太多的杂念了。这又怎能怪得夫妻之间,没有心心相印的感觉呢?”再又想道:“玉瑾当初嫁给我,其实也是很勉强的,她以为谷啸风已经死了,我用未来盟主夫人的地位引诱她,她这才愿意嫁给我。不错,她嫁了给我,的确待我很好,她希望我做一个可以令她感到光彩的丈夫。唉,可惜我却做出了那样卑鄙的事,她即使知道我还活在人间,一定也是十分鄙弃我了。不过她对我的‘爱’,不也是掺杂有许多杂念吗?”
奚玉瑾和车淇的影子相继在他脑海之中浮现,对于她们,他都有着一份深深的内疚。但忽地他却觉得车淇和他亲近得多,而他对车淇也有着更多忏罪心情。
“她是这么纯真的少女,在她生命之中,从未有过第二个男子,我怎能欺骗她,抛弃她呢?”
“我会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等你回来的啊,你可别忘了半年之约!”想起了车淇临别的叮咛,辛龙生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感动了,终于想道:“姑姑的行为固然不对,但她有一句话倒是对的,做人应该恩怨分明。当然这句话还要看是对什么人,但是对车淇这样纯真的少女来说,我受了她的救命大恩,岂能不报?宇文冲如今正要去暗算他们父女,车卫的武功虽高,只怕也是暗箭难防,我即使不想娶她为妻,也应该向她报一个信呀!宇文冲那天和我斗得两败俱伤,他必须等到元气复原才会去找他们父女。我现在赶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思念及此,心意立决。辛龙生抬头一看,只见遍地阳光,突然心胸也好似开朗了许多,走起路来也轻快许多了。
阳光满地,谷啸风和蒙赛花走在通往苗疆的路上,心头却是有着沉重的感觉。
他挂念着韩佩瑛,不知她会不会途中遭遇意外,对于蒙赛花,他是无须负疚的,但却也感到欠着她的一份人情,不知如何报答。
谷啸风忙于赶路,他们走的是一条杳无人烟的山间僻路,不怕受人注目,他就在路上施展轻功。起初他还怕蒙赛花追不上他,走了一程,蒙赛花不但始终与他并肩同行,而且还似乎比他走得更为轻快。原来蒙赛花自小在山区长大,经常和族人追捕野兽,虽没练过上乘的轻功,却也走得很快。
不知不觉之间,谷啸风渐渐落后下来,想要加快脚步,双脚却是不听使唤,人也像飘在云里雾里似的,软绵绵的感到脚步轻浮、浑身乏力了。
蒙赛花回过头来,蓦然惊觉,道:“谷大哥,你今天只吃了一碗稀饭,病才刚好,就要赶路,想必是饿坏了。”
给她一说,谷啸风果然觉得腹内空虚,十分难受。他放慢脚步,笑道:“不错,是有些饿了。咱们没带干粮,这怎么办?”
蒙赛花道:“不用担忧,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我有办法找寻食物。”谷啸风道:“也好,反正天也快要黑了。附近有人家吗?”蒙赛花道:“我知道前面有一座药王庙,咱们可以在庙里过夜。”
那座药王庙年久失修,两扇门的门板也倒了。蒙赛花折了一束带叶的树枝,权充扫把,扫干净了地面的污秽,笑道:“谷大哥,你会不会生火?”
谷啸风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公子少爷,生火还能不会?”
蒙赛花道:“好,那么你烧一堆簧火,我去找可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蒙赛花捧着一兜的山芋回来,谷啸风道:“咦,你偷人家的芋头?”
蒙赛花笑道:“这是山里野生的山芋,没主人的,你烧来尝尝,尝尝它的味道比不比得上你们汉人种的香芋?”
谷啸风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芋头。你们苗家的物产真是丰富。”
蒙赛花道:“所以我们苗家非常提防你们汉人,以前一见有汉人踏入苗区,我们就赶他出去,甚至把他杀了。”谷啸风道:“为什么这样残忍?”
蒙赛花道:“残忍?你们汉人对我们苗家还残忍得多呢!我听族中的父老说,我们本来是住在平地的,湘西是我们苗人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起,给你们的官兵赶到山里去,抢了我们的耕地,占了我们的房屋,掳掠我们的女人,更杀了不知多少我们的男人。我们躲到深山,你们的官府还不肯放过我们,以前每隔十年八年,官兵总要来打我们一次。后来我爹做了峒主,叫我们苗人,不分男女,人人练武,汉人官兵吃了几次亏,近年才不敢来骚扰。”
谷啸风说道:“汉人也是受官府欺压的,欺压你们的官兵和善良的百姓,可不能混为一谈。当然,汉人的官府这样残酷的对待你们,我听了也是十分难过的。”
蒙赛花道:“但跑进我们苗区的汉人,也都是十分狡诈,总想占我们苗家的便宜的,比如说,汉人卖给我们一块盐巴,就要换我们十斤的香菇。我们不知道价钱,后来有到过汉人地方做生意的人回来说,在汉人的地方,一斤香菇,可以换五斤盐巴。这些叫我们苗人吃亏的地方不说了,还有些汉人跑来拐卖我们的孩子和姑娘,也有给你们官府做细作的坏蛋。你说我们苗家怎能不对你们汉人深怀戒惧,要提防你们汉人呢?”
谷啸风道:“那你们就没有碰过一个好的汉人吗?”
蒙赛花道:“有是有的,好像张大巅和石棱这两个汉人,就曾帮过我们苗人抵抗官兵。他们的武功很好,你知道他们吗?”
谷啸风道:“这两个人我都是认识的。如此说来,汉人中不也是有好人吗?”
蒙赛花说道:“但却太少太少了。不过我知道你是汉人中的好人。”说至此处,面上一红,半晌,继续说道:”还有我的干娘,她曾经给我们苗人医过病,所以我爹也把她当作好人。但她却又是要我们和张、石二人作对的,所以把我弄糊涂了。为什么汉人中的‘好人’也互相敌对呢?但你说她是坏人,我相信你的话。”
谷啸风道:“她是施点小惠,要利用你们苗人来反对汉人中的‘侠义道’的,并不是真正好人。蒙姑娘,世上有各种各类的人,十分复杂,有的汉人挑拨苗汉两族互相仇视,那是为了他们便于从中取利。跑进苗区的汉人大都是奸商和靠近官府的坏蛋,所以你们就觉得汉人中好人太少了。其实汉族、苗族都是一样,好人永远是比坏人多的。”
蒙赛花道:“经你这么一说,我明白多了。我们总峒主的说法和你也差不多一样,所以最近两年,我爹爹也不似以前那样仇恨汉人了。”
谷啸风道:“我们汉人有句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吗?”
蒙赛花道:“是不是说各地方的人,都应该像兄弟一样和好?”
谷啸风道:“不错,肤色不同是天生的。种族不同,是千百年来,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可不论什么人,血管里流出的血都是红的,所以我希望你回去之后,要更进一步的帮忙你的爹爹,慢慢改变你们苗家的看法,与汉人和好。当然,要使得两族和好,汉人的责任更大。我回到汉人的地方,也要和汉族的百姓多多说明这个道理。”
蒙赛花道:“那么坏人也要和他和好吗?”
谷啸风道:“当然除了坏人!”
蒙赛花道:“但好人坏人,有时也很难分别啊!”
谷啸风道:“不错,所以好坏之分,不能只看他做的一两桩事情。俗语说日久见人心,听他说什么话,看他做什么事情,日子久了,是好是坏,总可以分别出来。”
蒙赛花低首沉思,如有所悟,忽地跳起来道:“咦,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原来她是在深山里打猎惯了的,听觉特别灵敏。
果然话犹未了,便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嘿嘿,姓谷的小子,你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老夫吧?”
声到人到,来的乃是和西门牧野、黑风岛主等人齐名的朱九穆。
这个朱九穆也正是谷啸风的岳父韩大维的大仇人,韩大维曾经为他的修罗阴煞功所伤以致在病榻上卧了多年的。谷啸风那年跑去韩家想要和韩佩瑛解除婚约之时和他第一次碰上,想不到时隔两年,地隔千里,如今又在这里碰上了。
蒙赛花道:“这是什么人?”
谷啸风道:“这是一个坏人,我打不过他,你快跑吧!”说话之际,唰的拔出剑来,扑上去便刺朱九穆,意欲掩护蒙赛花逃跑。
可是蒙赛花却动也不动,仍然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吃山芋,好像没事人似的。
朱九穆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弹开了谷啸风的长剑。谷啸风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不由自己的倒退三步,跌足叫道:“赛花,你怎么还不跑呀!”
朱九穆哈哈大笑道:“谷啸风,你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过我。不过,你说我是坏人,那就没有自知之明。不错,我是坏人,你又何尝不是坏人?”
蒙赛花骂道:“胡说八道,他不是坏人!”
朱九穆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是有了妻子的?他有了妻子,还勾引你,你说他还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