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冲道:“那岳小姐也是面色大变,忽的抢了车卫喝剩的那杯茶,倒进口中,说道:‘车郎,我陪你一同死,你还疑心我么?’
“车卫一手抱她,单掌应敌,打翻了几个人,说道:‘那么这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的主意?’岳小姐道:‘都不是,这杯茶是二娘倒给我的!’”
辛龙生道:“啊,原来如此,怪不得车卫只是要杀岳良骏的第二个小老婆。”
宇文冲说下去道:“车卫中了毒,抱起了岳小姐,疯虎般的杀出去。他的内功虽然尚未大成,亦已有了相当火候,口喝一口毒茶,还不至于送命。但岳小姐由于功力尚浅,喝得又多,却是十分危险了。
“车卫日夜不睡,飞骑跑了两日两夜,跑到苏州找一个外号赛华佗的名医,要他无论如何,给他医好妻子。”
说至此处,辛龙生心念一动,问道:“这位外号赛华佗的名医是不是姓王的?”
宇文冲道:“不错。原来你也认识他吗?”辛龙生点了点头,宇文冲继续道:“那王大夫给岳小姐诊了脉,叹口气道:‘我本来可以医好她的,但她身怀六甲,母子恐难保全。’车卫只要妻子平安,但他的妻子却要为他保存血脉。那王大夫道:‘母于哪个保全我也没有把握,唯有竭尽所能,听天由命。’结果把岳小姐的生命延长一年,她生下女儿之后,终于因为身体太弱,婴儿未满百日,她就去世了。”
宇文冲说到了岳小姐之死,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掉下来。
辛龙生叹道:“这位岳小姐最是无辜,怪不得车卫深感内疚,每一年在妻子的忌辰,都要临风流泪了。但岳夫人死了女儿,就肯如此善罢甘休吗?”
宇文冲抹了眼泪,说道:“那日事情过后,岳良骏和他的第二个小老婆在她面前下跪,求她饶恕。
“那小老婆承认这次的事情是她为岳良骏安排的,但她的本心是为了丈夫的前程和大妇的好。岳良骏已经做到大官,不是从前一个藉藉无名的候补小官儿可比了,倘若给人知道他有个强盗女婿,如何得了?她又说:‘姐姐,我知道他是你的仇人,俗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万一他是假意和小姐成亲,伺机报仇,你不忍心杀他,将来只怕性命要断送在他的手上。所以我才瞒着你干这桩事情,原意只是想害车卫的。小姐抢喝毒茶,我做梦也料想不到。你怪我那你就杀了我吧。’
“当时岳夫人尚未知道女儿是死是活,这个小老婆又是她的手帕之交,是她给岳良骏讨的。在他们二人跪地哀求的情形之下,只能饶恕她了。
“待到她知道女儿死了之后,已是事隔一年。在这一年当中,她自思往事,她杀掉那三个仇人之时,都是连他们的家小一并杀掉的,想起来也是应该有此报应。悔意一生,是以她宁可让车卫将来杀那小老婆,她自己则是从此不理世事了。这次她是因为看出你是车卫的衣钵传人,才要把你活擒的。她和你动手,其实并非想要你的性命,你明白么?”
辛龙生不禁又是有点奇怪,心里想道:“他说这番话给我听,似乎是为岳夫人开脱,叫我不可记恨于她。听他说话的口气,对岳夫人也似甚偏袒,不像仅仅是为了车卫的缘故。”当下笑道:“我现在都明白啦,原来车卫是岳夫人的女婿,我如何还能向她报仇?再说我的本领也远不如她,要报仇也无从报起。”
宇文冲道:“你要知道的我已经说给你听了,我也要知道一件事情。你在车卫家里住了这许多时候,可曾见过有客人来找他不?”辛龙生道:“没有。”宇文冲道:“他的邻人怎么样?”
辛龙生道:“你是说任天吾?”
宇文冲道:“不错。他们两人恢复了往来没有?”
辛龙生道:“他们以前有往来的么?我听车卫的口气,他和任天吾之间似乎彼此都有忌惮,他不愿意管任天吾的闲事,任天吾也不敢惹他。”
宇文冲笑道:“说是这样说,但车卫为了你的缘故,不是已经管了任天吾的闲事么?”
辛龙生点头道:“不错,他为了救我的性命,的确是算得已经管了任天吾的闲事了。但任天吾却未必知道,因为他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
在辛龙生的心目中,宇文冲是车卫的心腹,自己的秘密自是瞒不过他。是以坦然说出他是在任家遇害的,说了出来之后,这才蓦地心头一动,不觉又起了一点怀疑:“他想知道车卫和任天吾有否往来,为什么不直接问车卫却要问我?难道这也有什么必须避忌的么?”只觉宇文冲这个人脾气和行径都是颇为奇怪。
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宇文冲此刻正在心里想道:“我果然料得不错,这小子和任天吾原来也是对头。车卫是瞒着任天吾救他的。好,我倒不妨利用这桩事情,说动任天吾助我一臂之力。任天吾这老家伙虽然讨厌,但反正我不是想和他结交,在彼此利害相同的事情上暂时联手,那也没有什么打紧。”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那间茅屋也早已烧成灰烬了。辛龙生道:“咱们可以走啦。”
宇文冲却是若有所思,忽道:“你说过车卫是限你半年之内回去的?”
辛龙生道:“不错,这又怎样?”
宇文冲道:“我看你对妻子余情未了,未必心甘情愿作车卫的女婿吧?”
辛龙生变了面色,说道:“宇文兄,咱们可是曾经击掌立誓,彼此都要为对方保守秘密的。”
此言一出,宇文冲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辛龙生吃了一惊,说道:“你笑什么,难道你是存心骗我的么?”
宇文冲笑道:“我是笑你怕车卫怕成这个样子。你别误会,倘若你不想做车卫的女婿,我倒可以帮你的忙。”
辛龙生怔了一怔,道:“你,你说这话,是,是——”
宇文冲正容说道:“你莫多疑,我不是在试探你。你今日帮了我的忙,所以我也应该帮你一个忙,指点你一条生路。”
辛龙生道:“什么生路?”
宇文冲道:“想必车卫在你身上下了什么毒,半年之内就会发作的是不是?”
辛龙生暗自想道:“他猜得虽然不中,但不中也不远矣。”便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每次练功之后,总觉得有些异样,或者是当真中了毒也说不定。”他暗暗透露练车卫那独门内功心法会有不良后果,乃是因为宇文冲对他表示好意,故而在临别之时提醒他的。这也是一番投桃报李之意。
宇文冲道:“中了毒你也不用怕,你可以到苏州赛华化王大夫那里求医。”
辛龙生心道:“原来是这样一条生路,他却不知,那王大夫早已吩咐我在一个月内到他那里诊治了。嗯,算算日子,这期限也差不多到啦!”
宇文冲接着说道:“反正半年之期,还有三个多月,你就是医不好,再回到车卫那里不迟。你不用担心我向车卫告密,我一定给你隐瞒。好,咱们相交一场,就此别过。”
辛龙生见他受了许多创伤,依然步履如飞,心中暗暗佩服。他的伤虽然还没有宇文冲那么重,却是不能在险峻的山路上施展轻功了。当下折了一枝树枝当作拐杖,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他一面走一面思量,考虑宇文冲对他的提议,想道:“他答应为我遮瞒,我是可以少了一层顾虑。但那王大夫和我的师父只怕是相熟的,我若给他识破身份,岂不糟糕?但我这一生为车卫挟制,心里又实是不甘。唉,车卫这人虽然可怕,他的女儿对我总算不错,的确是一片真情。”但随即又想:“她虽然对我不错,但我却又怎能忘记了奚玉瑾,当真就娶她为妻?”
他正在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是置身在狭窄的山谷之中,忽听得一堆乱石后面,隐隐有呻吟之声。
辛龙生吃了一惊,叫道:“是谁?”乱石后面窜出一个人来,也喝道:“是谁?”
两人同时抬头一看,不由得彼此都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个人正是刚才伤了辛龙生的那个道士。
那道士大吃了一惊,喝道:“原来是你这小子!宇文冲呢?”
辛龙生心思灵敏,听他这么一问,知道他是忌惮宇文冲,便即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嘿嘿,原来你还没有死么?……”
话犹未了,只听得乱石丛中一声大吼,又一个人站了起来,正是那个他们以为已经跌死了的胖和尚。
那胖和尚大骂道:“暗箭伤人的兔崽子,老子还要活着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拆你的骨呢!这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道兄……”他满身血污,破口大骂,但声音嘶哑,骂到一半,却已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欲坠,不能不暂且住口,扶着他那根插在地上的禅杖。
原来他从悬崖上跌下,也是命不该绝,坠下谷底之时,禅杖先行着地,插进土中,势道缓了一缓。他双手紧握禅杖,吊在禅杖上转了一圈,那股猛烈的震荡之力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翻转过来。但虽然内伤极重,却是侥幸保全性命了。
和尚说道:“道兄,你放他回去,咱们更活不成!别信他的鬼话,赶快把他杀掉吧!咱们死也要死得光彩一些,杀不了宇文冲,有这个小子陪死也好。若是怕了他的恫吓,放他回去,让他把宇文冲引来,那咱们就更加死得不值了。”
那道士瞿然一省,心里想道:“这小子也是受了伤的,宇文冲怎敢让他独自前来搜索。看来多半是骗我的了。莽和尚倒是说得不错,与其屈辱而死,不如先干掉他。”
辛龙生已知不妙,还想挽回,说道:“你不相信那也没有办法,不过……”
那道士拂尘一抖,照面便拂过来,喝道:“没有什么不过的”了,你这小子最为奸诈,非杀你不可!”
辛龙生领教过他的厉害,慌忙挽了个剑花,斜跃闪避。但他跳跃不灵,饶是应付得宜,仍是给拂尘扫了一下。拂尘落处,衣裳破裂,辛龙生的皮肤好像火烧似的感到一阵疼痛,可是却并没有他预想那样的厉害。
辛龙生登时醒悟,心道:“这牛鼻子臭道士的伤大概比我还重,和他一拼,说不定倒可以死里逃生。”
胆气一壮,辛龙生暗运车卫所传的内功心法,剑中夹掌,立即抢攻。
那道士见他并没呼叫宇文冲来救他的性命,情知自己料得不错,亦是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辛龙生一鼓作气,着着抢攻,那道士哼了一声,道:“好小子,你要拼命只是妄想!”拂尘一抖,千丝万缕的朝着他的顶门罩下来。辛龙生横剑一封,削断了他一丛尘丝,前胸却已露出空门,那道士左手的长剑唰的分心便刺。
这一招用得险狠凌厉,道士以为定能一击奏效,哪知辛龙生变招也是极快,剑势突然斜削下来,抖起三点寒光,一招之内同时刺那道士三处大穴。竟然是个拼着两败俱亡的打法。
那道士“噫”了一声,急忙回剑解招,喝道:“文逸凡文大侠是你的什么人?”
原来辛龙生这一招上乘的刺穴剑法,正是他师门的得意绝招。本来辛龙生是不想露出他本来的武功的,但在拼命之时,哪里还能顾及?
辛龙生道:“文大侠是我敬仰的武林前辈,你问他干嘛?”他认定这个道士是岳良骏这方面的人,料想和自己的师父绝不能,有甚交情,是以趁着他这微一分心的时候,立即大展杀手,连攻数招。
那道士心里想道:“文逸凡并无妻儿,掌门弟子辛龙生本领最高,我虽然没见过,但也听得人家说他是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少年,当然不会是这个丑八怪。看来他不知是凭甚机缘,偷学了文逸凡的几手剑法罢了!”他给辛龙生抢攻数招,心头火起,喝道:“谅你也不配做文逸凡的徒弟,领死吧!”
道士拂尘一挥,长剑斜指。右手的拂尘阴柔之极,用的招数名为“雾锁云封”,左手的长剑却是刚劲异常,用的招数名为“白虹贯日”。这两招刚柔互济,攻守兼备,配合得妙到毫巅。登时主客易势,又把先手攻势抢了回来。辛龙生强振精神,奋力解了三招。这三招剑法却是车卫的衣钵真传。
道士不觉又是“噫”了一声,喝道:“你这几招剑法是谁教给你的?”辛龙生冷笑道:“我的师父是谁,让你瞎猜去吧。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那和尚扶着禅杖,背靠崖石,喘着气嚷道:“这小子是宇文冲找来的帮手,他焉能又是车卫的弟子?道兄何须顾忌?”
那道士瞿然一省,哈哈笑道:“不错,是我瞎猜疑了!”笑声干涩,音尾急促趋弱,显得中气不足,已是接近“强弩之未”的迹象。但尘剑兼施,攻势却是更加紧了。原来这道士正是自知难以持久,故而急于速战速决的。
辛龙生的伤没有他重,但也不轻,而功力则不及他深,给他攻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当下不敢多言,只能全副精神应付。
他口里说不出话,但心里却是疑云大起了,想道:“为什么我是宇文冲的帮手,就不能是车卫的弟子?宇文冲难道不是车卫的心腹吗?听他的口气,倒似他们反而是对头了?”
剧战中辛龙生接连受了两处伤,幸而不是伤着要害,那道士也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但虽然如此,攻势仍不放松。双方脚步都已虚浮。
那和尚初时还在给道士呐喊,渐渐声音嘶哑,喊不出来。那道士加紧攻敌,心里却为好友担惊。
忽听得那和尚喉头“咕咕”作响,突然“卜通”倒地。
那道士大惊之下,失声惊呼。辛龙生“唰”的一剑疾刺,道士拂尘裹着他的剑锋,反手劈下。辛龙生倒转剑柄一撞,撞断了道士的两根肋骨。那道士一掌劈着他的肩头,两人都是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双双倒地!
双方都是伤上加伤,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但也幸而他们都是强弩之未,否则只怕不仅是“两败俱伤”,而是“两败俱亡”了。
两人躺在地上,瞪视对方。形势乃是谁能早些恢复几分气力,谁就能够杀掉对方。道士受伤较重,辛龙生功力较差,谁都没有把握能够在对方气力恢复之前把对方杀掉。
那道士却比辛龙生更多一重担心,他自知伤得极重,自忖即使能够恢复几分气力杀了对方,那时自己也定必是气力尽耗,绝不能再救治自己的朋友了。
辛龙生心里正自在想:“看来我只怕是要和这牛鼻子臭道士同归于尽了。”忽听得那道士叹道:“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