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申的笑道:“这点小事,又不费我们甚么气力,谢甚么?龙兄以后在生意上多多照顾我们,这就大家都有好处了。”

  辛龙生道:“那位王大夫明天也去吗?”

  姓申的说道:“我没有问过他,大概也会去的。”

  可是这天晚上,那王大夫却没有回到客店。半夜有公差到来查店,见辛龙生是个陌生的外地客商,盘问了许久。后来还是幸亏有刘、申两个大客商给他担保,这才没有甚么麻烦。

  第二天辛龙生跟了他们二人同往知府府衙拜寿,那王大夫还是没有回来。

  岳良骏在扬州做了几年知府,俗语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扬州又是著名的富庶之区,而岳良骏又并不是“清知府”,宦囊饱满,可想而知。这次做大寿,铺张得很,扬州一府,文武官员全都来了。相邻的州县,如苏州、无锡、杭州各地的豪绅富商来的也不少,扬州本地的富商那更是不在话下了。

  寿堂里人头挤挤,但那知府的正室夫人和两位姨太太却还没有出来。

  辛龙生回头一望,同来的申、刘二人业已不见,不知是给挤到哪个角落去了。人丛中有人悄悄谈论:“听说完颜王爷也派了人来送寿礼呢,你知道么?”“是吗?啊,这么说咱们这位岳大人加官进爵可是指日可待了!”“可不是吗,去年布政司给大夫人做寿,完颜王爷都没派人来呢。岳大人得王爷的看重,你也就可想而知了。”“怪不得岳大人现在还没有出来,敢情是正在陪这位贵客么?”“当然是了,刚才张总管告诉我,说岳大人正在内堂招待贵宾,恐怕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才能出来呢。”“啊,还有半个时辰?在这里气闷得很,咱们不如到园子里溜溜,听说有好几个班子唱戏呢。”“不错,他们说有一个唱梨花大鼓的姑娘漂亮得很,咱们去看看。”

  辛龙生心情郁闷,想道:“我又不是要和这些官员鬼混来的,乐得先散一散心。”于是就跟着一些客人走进园子看戏。

  园中鼓乐喧天,果然是百戏杂陈,目不暇给。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赛似黄驾出谷,正在西面的一个戏台上唱着小曲,辛龙生一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呆了!

  这是奚玉瑾的声音!

  辛龙生连忙走过去看,只见一个作着歌女打扮的姑娘,荆钗裙布,淡扫蛾眉,手上打着鼓捶,正在轻启朱唇,唱着一首“赞西厢”的小曲,可不正是奚玉瑾是谁?

  辛龙生咬一咬手指,心道:“我是在梦中吗?玉瑾怎的会到这里来卖唱,难道是相貌相同的人?”

  手指一咬,痛彻心肺,“这不是梦了!”辛龙生心想。左看右看,即使人有相似,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一模一样。台上那位姑娘,决计是奚玉瑾无疑!

  辛龙生朝思夜想,就是想见一见奚玉瑾,如今见着了,他却是心乱如麻,不知怎样才好了。

  只听奚玉瑾唱道:

  那张生,一封书退贼寇;

  那红娘,三句话驳倒老夫人,端的是胆识过人的俏丫头;

  那莺莺,待月西厢,人约黄昏后;

  那惠明,五千兵当作肉馒头!

  我只道你也胆如斗,呸,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

  台下正是挤满了一班武官,听她唱到这里,轰然大笑。“喂,你怎么知道我是银样蜡枪头?”“好标致的姑娘,下来陪陪大爷玩玩吧!”原来奚玉瑾虽然是本地人,但她在家里的时候,却是躲在深闺的,这么一乔装打扮,更没人认识她了。

  生瞿然一省:“玉瑾莫非也是像我一样,有所为而来?这些狗官要调戏她,她恐怕不便出手吧?我怎样帮忙她呢?”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地有个丫头来到,说道:“夫人请辛姑娘到后堂清唱。”这才解了围。

  辛龙生心中感到一丝甜意,想道:“她改名换姓,别的姓不挑,偏要姓辛。呀,看来她的心中还是有我吧?”不知不觉就挤进人丛之中,跟在她的后面。

  有人笑道:“咱们可不能去后堂啊,待她出来再看吧。”“嘿嘿,你这个丑八怪也想吃天鹅肉吗?那姑娘已经进去了啦!”原来辛龙生此时已将挤到前面,不知不觉,把他身边的两个人撞得几乎跌倒。

  辛龙生一片茫然,忽地耳边听得游丝似的声音,声音细得旁人都听不见,但却似一根利针似的穿过辛龙生的耳膜。

  那人说道:“记着车老前辈的话,要保护岳良骏,只能杀他的姨太太!”

  辛龙生大吃一惊,回头找寻那个说话的人,只见人头挤挤,嘈嘈杂杂,哪里知道是谁说话?

  辛龙生惊魂稍定,想起前两日几乎遭受走火入魔的痛苦,暗自思忖:“原来车卫还派人暗中监视我的,我若是不照他的话去做,只怕有不测之祸!”要知那王大夫虽说叫他一个月后到苏州给他诊脉,但那王大夫能否解救这种练功误入歧途的“怪症”,却是未可知之数,何况车卫的本领辛龙生是知道的,他说过死后都能取辛龙生的性命,辛龙生焉能不惧?

  辛龙生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寿堂,刚好赶上。只见那知府大人在丫鬟婢仆的前呼后拥之下,刚刚从后堂走了出来。丫鬟婢仆两面排开,岳良骏当中坐下,一左一右却有两个贵妇模样的妇人,站立他的背后。

  辛龙生听得一个客人道:“奇怪,正室夫人不陪他出来受礼,两位如夫人却出来了。”另一个客人道:“如夫人得宠,结发夫人大概是气在心头,所以不愿意出来了。”辛龙生心道:“大太太没出来,这可更方便我下手了,不怕杀错了人。”

  岳良骏欠身作个罗圈揖,说道:“贱辰劳烦各位大人、贵客来到,岳良骏如何敢当?”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人大喝道:“谁给你这狗官拜寿?”乓的一声,屋子里陈列寿礼的桌子给人一脚踢翻,两个汉子飞快的越出人丛,奔向岳良骏。这两个人一个是杜复,一个是展一环。

  只听得当当两声响,岳良骏旁边的两个仆人拔刀敌住杜、展二人。

  展一环原是江湖的独脚大盗,本领甚是不凡;金刀社复身为金鸡岭的大头目,武功更是了得。但岳良骏这两个仆人却不知是甚么来历,刀法极其古怪,一个有手持刀,自左至右,划了一道弧形,一个左手持刀,自右至左,也是划了一道弧形,恰好合成一个圆圈。双刀合壁,刀光大炽,竟然把这两名高手挡住。

  只听得乒乒乓乓的连珠炮声,外面乔装化子的人放起流星花炮,炮仗的声音震耳如雷,吆喝的声音比炮声更响:“金鸡岭好汉来啦!”“我们只捉赃官,杀鞑子!是汉人就别给他们卖命!”官兵中汉人居多,见这群化子好似一群猛虎下山,冲进府衙,十居八九,都是无心应战。

  变生不测,寿堂登时大乱。驻守扬州的兵备道是个金人,久经阵仗,倒是相当沉着,大喝道:“关上大门,先捉里面的贼人!”

  说时迟,那时快,辛龙生已是冲出人丛,脚尖一点,翩如飞鸟般的跃起一丈多高,脚未沾地,人在半空,一招“天神倒挂”,把两名挡在岳良骏前面的卫士刺伤,一个鹞子翻身,刚好落在岳良骏那两个姨太太中间。

  那两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好汉,饶、饶……”声音颤抖,话语不清。辛龙生早已看得真切,唰的一剑,把二姨太的首级割了下来,三姨太的“饶命”二字还未曾说得完全,辛龙生笑道:“好,杀一个。饶一个。”首级纳入革囊,转身就向岳良骏冲去。

  岳良骏身边还有两个仆人,但这两人的本领却比不上另外那两个人,辛龙生哼了一声,捏着喉咙冷冷说道:“要命的快躲开!”一句话未说完,闪电般刺出了七剑,一个仆人给他刺着了穴道,“卜通”倒地,另一个仆人连忙一个“滚地葫芦”,保全性命要紧,顾不得狼狈,滚进人堆里面,避开辛龙生的利剑。

  那两个挡着杜复和展一环的仆人吓得慌了,杜复喝声“着!”金刀径插,左面那仆人着了一刀,血流如注。展一环使出空手人白刃的功夫,劈手便抢了右面那个仆人的长刀。

  辛龙生却比展一环抢快两步,到了岳良骏身边,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打了岳良骏两记耳光,一把抓起了他,夹在胁下,向后堂便跑!

  在辛龙生跃出之时,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商人亦已动手。

  姓刘那个绸缎商人大摇大摆走到兵备道面前,说道:“大人,你要拿哪一个啊!”兵备道是认识他的,正自奇怪他为何这样大胆,突然半边身子一麻,已是给他扭着了双臂,反剪背后。

  兵备道道:“你不是刘老板么?”那姓刘的商人笑道:“不错,但从今天起就不是了。捉着了你这条大鱼,我用不着做生意啦!”姓申那个商人抖出一条软鞭,鞭风呼响,将十数名扑来要抢救上司的武官打得头破血流,长鞭飞舞,只转了三个圈圈,那些武官手中的兵器己是全都给他卷出了手。

  此时正是辛龙生抓起了岳良骏,冲入后堂的时候。

  申、刘二人好生诧异,心里俱是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人是一条线上的。但他何以要杀岳良骏的小老婆,却把岳良骏擒住了冲向内堂呢?”只道辛龙生杀昏了头,不辨方向,忙叫道:“龙兄,向外面跑,别杀他的家眷啦!”展一环正要跟着辛龙生进去,“乓”的一声,后堂的门却给辛龙生在里面关上了。

  群雄大闹寿堂的时候,正是奚玉瑾在后堂给知府夫人“召见”的时候。

  奚玉瑾是个聪明的女子,觉得有点奇怪,暗自想道:“为什么知府夫人单独召见我呢?难道是我有什么破绽,已经给他们看破?”当下小心翼翼,暗自提防。

  知府夫人倒是甚为和颜悦色,笑着和奚玉瑾说道:“我听说你唱得很好,人又漂亮,特地找你来看看。嗯,果然他们没有说错。你姓什么,有婆家没有?”

  奚玉瑾心想:“或许是我多疑了?她身边的仆人要讨好她,向她饶舌也是有的。”敷衍了几句,仔细察看房中布置,只有两个小丫头侍立一旁,看不出有伏兵的模样,奚玉瑾更放了心。

  知府夫人说道:“春兰,你倒一杯茶给这位姑娘。”

  奚玉瑾道:“多谢夫人赐茶。我不渴。”

  知府夫人笑道:“你喝一杯茶润润喉咙,唱得更好一些。用不着客气了,喝吧。”

  奚玉瑾心中一动,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下假装受宠若惊的模样,拿起茶怀,手指颤战,把那杯茶泼泻了一半。茶泼在地上,登时泛起一片焦黑的颜色,原来是下了极其厉害的毒药!

  知府夫人喝道:“你好无礼!”

  此时寿堂已经开始动手,双方吆喝的声音,传入内堂来了。

  奚玉瑾心念电转:“我何不捉着他的老婆,这可也是一名大好的人质呀!”

  不料就在她出手的时候,那知府夫人亦在同时出手。奚玉瑾一摔茶杯,朝她面门打去,那知府夫人衣袖一挥,当啷一声,茶杯碎成片片,她竟然是个会家!

  奚玉瑾一飘一闪,欺身直进,骈指点她穴道。岳夫人袖子一卷,“嗤”的一声,给奚玉瑾撕了一幅。奚玉瑾的手腕给她衣袖拂过,也是觉得火辣辣的作痛。

  岳夫人喝道:“你是不是车卫的女儿?你怎可对我无礼,你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吗?”

  奚玉瑾莫名其妙,冷笑说道:“谁和你攀亲道故,我是专杀赃官的金鸡岭好汉,你嫁给贼官,碰上了我,活该是你倒媚了!”

  岳夫人心想:“车卫虽然怨我们夫妇,谅他也不敢派遣女儿来刺杀我们!”登时施展杀手,掌力一掌比一掌沉重。

  奚玉瑾又是吃惊,又是诧异:“想不到这贼官的老婆竟是这么了得!外面已经动手,我必须速战速决才行。”情知空手打不过这个老婆婆,退后一步,唰的拔出剑来。一招“玉女穿梭”,剑尖刺她穴道。

  一个侍女叫道:“老夫人,你的拐杖!”呼的一根龙头拐杖掷了过来。奚玉瑾忙横剑一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她用的是一把锋利的百炼精钢的宝剑,竟然未能将这拐杖削断。

  岳夫人把拐杖接到手中,奚玉瑾趁这机会夺门而逃,心里想道:“打不过这婆娘我且到外面和大伙儿会合再说。”

  岳夫人却不肯放过她,喝道:“野丫头也敢自称好汉,往哪里跑?”奚玉瑾听得背后拐杖劈风之声,反手一剑,虎口震得酸麻,宝剑几乎坠地。

  岳夫人紧追不舍,从内室到外面大堂,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奚玉瑾抬头望去,只见大门已经紧闭,不由得暗暗叫苦。

  辛龙生跑进内堂,在甬道转角之处,把岳良骏放下,说道:“你赶紧逃命!迟一些他们打进来,我可不能救你了!”

  岳良骏又惊又喜,这刹那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什么杀了我的爱妾又要救我性命?”惊魂未定,两只腿竟然不听使唤,直打哆嗦,辛龙生喝道:“还不快走!”

  忽听得金铁交鸣之声,岳夫人追赶奚玉瑾,刚好来到。岳夫人只道丈夫已经落在敌人掌握,这一惊非同小可!

  辛龙生更是吃惊,他本来是要到后堂找奚玉瑾的,想不至她竟然被一个老妇追赶出来。

  岳夫人念头动得很快,不救丈夫,拐杖扫起一个圈圈,四面八方都是杖影,把奚玉瑾圈在当中,喝道:“你杀我的丈夫,我就杀你的同党!”

  辛龙生唰的一剑刺去,剑锋指向岳夫人的背心大穴,这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