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宛州还有江棣,这是最后一个苏瑾深可以寄予希望的人。

此外苏瑾深表示他认为皇帝可以交出部分权力,但是皇帝不应为北征负责,北征是军官集团的一种政治要求,皇帝只是受到了军人们的影响。他个人作为这个军官集团的首领,愿意为北征承担一切责任,但是他的部下是无辜的,不应受到处罚。这些军人为帝国在北方艰苦地作战,现在他们应该被赦免,平安地返回家中和家人团聚。苏瑾深担心他的部下们,因为谢孤鸣告诉他诸侯们已经在商讨要处罚那些激进的北征派军官,因为这些人是皇帝的死忠党羽。诸侯们给这些军官的罪名是“结党乱政”,这是很大的罪。

谢孤鸣同意了这些条件,完全同意。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完全赖账是不可能的,所以提出赖账这个方案,只是为了拉拢那些财政上几乎破产的诸侯们。其实即使他们废黜了皇帝,也未必能摆脱债务,宛州商人们会勃然大怒,他们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却会采取经济手段影响所有诸侯国的收入。这种经济对抗也是非常可怕的,会演变为不可控制的危机。

至于赦免军人们,谢孤鸣也非常赞同,当然他明白皇帝对于北征是需要负责的,但是谢孤鸣并不赞同废黜皇帝,这个在后文中会详细谈及。

如果这些条件都能满足,苏瑾深允诺在毕止港登陆并交出全部武装。

谢孤鸣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天启,把消息通报给坐镇中央的白纯澹。白纯澹非常满意于谢孤鸣的效率,而他自己的效率也非常高,宛州商人们已经聚集到了帝都,谈判随时可以开始。财务核算的结果被直接摊开在宛州商人们的面前,历史上的第一次,尊贵的皇室和诸侯们表示他们无法清偿债务了,请求商人们的谅解。

宛州商人们也无可奈何,他们相信白纯澹所说,君王们无力偿还,即使强行要求,也得不到什么。君王们也不可能按照约定把未来的全部赋税交给商人们,那样他们就养不活自己的臣子和军队了。双方必须寻求一个平衡点。围绕这个平衡点,双方激烈地拉锯了九日之久。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协议。宗祠党同意继续以皇帝为担保人,偿还所有借款中的七成半,偿还将持续十六年,在皇室和诸侯们的赋税中摊派。一切的利息都被豁免,但是作为补偿,从今往后宛州商人们将只对帝都缴纳数额极低的交易税,农业税、林业税、矿业税、渔业税、手工业税等等名目繁多的税务全部免除,一切的生产在不发生交易的情况下,无须缴纳任何赋税。

这个增补的赋税豁免是直接针对宛州江氏的。

在所有宛州豪商中,只有江氏是以金融业为支撑的,也就是开银庄和期票买卖。江氏掌握的店铺、田地、林场、矿山、渔场和作坊都很少,靠着放贷和投资赚取了巨额利润。在新的税法下,江氏的经营基本都是要继续缴税的,而其他豪商的很多经营则可以免税了。这对江氏的发展是极大的打击。这次的谈判,江棣没有参加,他在淮安静静地等候。协议达成的消息送到淮安,次日凌晨,江棣自尽。

傍晚,这位“云天公子”如往常一样在城外的驿道边摊开一张席子,请过路的人共饮美酒,欢歌达旦,非常轻松惬意的样子。到了晨光破晓的时候,他命手下人取来笔墨,在一名舞伎的袖子上题诗说:

“五十年来听钟,淮安城头看月;

月下花开谢,循春秋之变化;

人生意踌躇,无寸光之闲暇。”

而后他走向驿道边的悬崖,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被苏瑾深寄予厚望的江棣没能陪皇帝走到最后一刻,因为那时的他也已经疲惫之极了,他临死不是在故作洒脱,而是他实在太累了,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在帝党远征北方之时,是他以宛州商会为后盾,竭力保障着后勤,他被看做皇帝的走狗,努力支撑到最后,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江棣自尽的消息令绝大部分宛州豪商拍手称快。他们试图搬开这块压在他们头顶的大石已经很久了,江氏的金融业给他们名下的产业输送资本,却也抽取着他们的利润。整个宛州只有江棣能够不治产业却依然日进斗金,他早已变成商人们的公敌了。在江棣自尽之前,豪商们已经决定不能任这个金融巨擘在宛州逍遥下去。他们猜测到以江氏为首的银庄主人们因为无法回收对帝都的贷款而银根极度紧张,所以大量挤兑,试图压迫江氏。不明就里的小商户和市民也加入了挤兑,江氏家门前日日夜夜人潮涌动。豪商们的手下人挤在人流中悄悄散布对江氏不利的传言。

江棣最终选择了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也有着自己的考虑。他要传递给豪商们的消息是,他确实已经死了,江氏不再会是他们的敌人。其次,江氏真的垮台对于豪商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毕竟这些人也存了巨额的金铢在江氏的银庄里,江氏倒台,账面上的金铢便再也不能兑出。豪商们所以挤兑,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相信江棣不会轻易破产,江棣这个男人太过强大了,从他领袖宛州商会以来,他始终能巧妙地跨过一次又一次危机,平淡从容。豪商们信任江棣,却又敌视他,这是种非常微妙的心理。

然而现在江棣死了,豪商们才发觉江棣居然也是会死的,如果江氏追随江棣倒下,那么他们的钱就没了。

拍手称快了一阵子之后,豪商们骤然紧张起来。堵在江氏银庄前挤兑的人还未散去,民众们因为江棣的死而越发紧张,挤兑更加疯狂。江棣没有妻子,仅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江氏名下产业庞大且强手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领袖众人,撑起江氏的大局。豪商们只能痛骂自己是猪头,同时,一辆接一辆的大车驶往江氏的银庄前,就像当初江棣援助白清羽那样,每一辆大车都是满载金铢。这些大车来自豪商们的银库,此时江棣的儿子只要在借据上随手签个字,这些金铢便都可以由他支配,挤兑的民众们亲眼看见一箱一箱的金铢并排放着,随意兑取,关于江氏即将倒台的传闻终于烟消云散。

豪商们把江棣逼上了绝路,江棣又把豪商们逼上了绝路,豪商们不得不回头救自己的敌人,整个宛州商会的力量帮助江氏起死回生。江棣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一件事,无论是生是死,他是宛州金融的绝对领袖,其他人的见识和他相比,有着整整一代的差距。

宛州商会的巨擘之一褚无忌感慨地说:“江棣虽死,犹然活龙。”

但是江棣毕竟是死了,其后五十余年中,江氏都被看做一个没落中的家族。商人们不再关注这个家族,不再把江氏看作对手或者敌人,毕竟江棣留下的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懵懂无知,这个仅有孤儿没有寡妇的家庭要撑起这么大的产业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何况对外扩张呢?

然而,出乎商人们的预料,江棣的儿子是毫不亚于父亲的人,尽管他的能力和性格都与父亲绝不相同。

江棣的儿子江铁云,那一年只有六岁,江铁云的儿子是江静渊,江静渊的女儿是江紫桉。这一家三代,悍然超越了江棣,在数十年后借助燮羽烈王的手,彻底推翻了胤朝的统治,建立了全新的时代。江氏在宛州商会的地位再次回到辉煌的顶点,令所有豪商俯首。这种一家人之间连续数代出现英才的情况在历史上极其罕见,难怪有人怀疑是江棣的灵魂在冥冥中传递着风炎时代的英雄意志。

江棣的死讯传到苏瑾深的手里时,他已经带领大军登陆毕止港。这是他上岸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意识到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如果江棣都不能偷生,那么帝党已经是全线溃败,此时所有人都背离了他们,如果宗祠党要赶尽杀绝,似乎也不是全无机会。可是苏瑾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各个诸侯国的军团立刻被拆分来开,隔绝了彼此之间的联系,苏瑾深被取消了指挥权,被诸侯们的特使接管。

谢孤鸣许诺说无论如何他将信守对苏瑾深的许诺,苏瑾深被解除了武装送往帝都。

梨花之血 李景荣

作为江棣名义上的女婿(江棣这个女儿是从早亡的兄长那里过继来的),李景荣也被波及。他产业很多都是依靠江氏的银庄支撑,在江氏银根抽紧的时候,李景荣的许多店铺也被典当出售,以换取现金来反哺江氏。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李景荣在宛州豪商中虽然是后起之秀,但是根基远远不够扎实。很快,他的产业就被出售殆尽,他自己的经营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但是这并不重要,宛州商人们都相信,只要江棣不倒,李景荣也不会倒,因为这两家名虽为二,其实一体。在江棣最艰难的时候,原本李景荣应该站出来为他的岳父出力,各方筹措资金挽救大局。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景荣带着家人溜走了。

李景荣并未走远,而是全家搬到一艘大船上,在青石港近海和远海之间漂泊,每半个月,李景荣的大船就会随风接近海港,补给淡水、食物和奢侈品。这种举动让宛州商会的大人物们非常费解,怀疑李景荣是个势利的人,看到江氏的前途渺茫,和他的岳父分道扬镳了。但青石港的小商户却非常喜欢看见李景荣的船随风飘来,因为李景荣出手极为阔绰,而且待人友善,就像他的岳父一样。李景荣经常邀请送货上船的商人参观他的船屋,据称这艘大船堪比运送宁州巨木的顶级巨舰,长五百余尺,甲板上阔可走马,船上楼阁比邻,巨帆张开则遮蔽天海。船楼中住着李景荣美貌温婉的妻子,乖巧可爱的女儿,以及上百名绝色倾城的女乐,这些女子们轻裙霓裳,或者抱着猫狗想心事,或者抚琴低吟,或者赤着晶莹如玉的双足追逐打闹。她们向商人预订各种各样的昂贵商品,从北邙山出品的流翠的玉镯子到晋北极品的雪锦,无所不包,下一次大船接近岸边的时候,商人们把这些珍品送上船,李景荣的账房就会慷慨地付账,很少讲价。大船上无处不奢华,即便登船的跳板上所铺的毯子,也绣着金线,船楼里面有几个年轻的伙计进去看过,出来都神思恍惚,说不知道是人间还是天上。也有人说船身附近有鲛人隐现,似乎持着武器,俨然护卫。

而李景荣只是垂钓于船首,往往很久都不起身。

大船接近海岸只有几日,便即离开,成了青石的传奇之一。

白清羽北征归来,财政巨亏的消息曝露于世,人心震动,旋即宗祠党和宛州商会在天启城重新缔约,江棣自尽,幼子江铁云接手江氏。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恍若惊雷。

北离十七年年十一月末,李景荣的大船再次接近青石港,捧着各色珍品的小商户们等候在岸上,期待着再一次看见那艘人间奇迹般的大船。可是这一次大船却没有泊岸,人们远远地看见李景荣白衣高冠,在甲板上焚香祭祀,遥望淮安的方向朗诵祭文,而后痛哭流涕,女乐们也皆是白衣胜雪,丝竹婉约,哀伤不胜。人们这才明白李景荣是遥祭他在淮安的岳父,而在江棣自尽前的一个月,李景荣的大船接近岸边的时候,行商向他交付了定制的数百袭白色纱裙和衣冠。李景荣在江棣自尽之前,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货殖府核查的结果,在帝党征伐北陆的期间,李景荣曾经大量买卖期票,用了一些复杂的手段套取金钱支持北征。这些手段被货殖府判定是非法的。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的岳父相比,李景荣显然是个更加露骨的帝党,露骨到带着商船协助帝党登陆的地步,宗祠党不能允许这个人继续逍遥。所以缇卫们已经赶赴宛州预备把他收监,这些缇卫们混迹在商人们中隐藏在码头上,等待着李景荣的船放下跳板。

然而这是世人最后一次见到李景荣,那艘奇迹般的大船没有靠岸,而是张开了巨帆,逆着海潮远离了人们的视线,白帆最终消失在天海的尽头。没有人知道李景荣去了哪里,也许他的大船将在深海的波涛中被吞没,也许他扬帆去了西陆,他曾经开垦过那里的土地,也许他这样一个奇迹并不需要什么归宿,他和他的巨舰、他的鲛人朋友们、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如仙人般依然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垂钓饮酒。

梨花之血 破军之怒

宗祠党终于重回权力巅峰,可是白纯澹却必须立刻开始下一步的考虑。看起来现在帝党已经全线崩溃,但是皇帝还没死,公山虚也没死,帝党的精锐还有很大一批活着,一些强烈支持北征的高级军官随着风炎铁旅的解散,被分散到了各个诸侯国。但是他们仍然掌握着实际的军权,这是白纯澹不能不担心的。

“天驱”这个名字在这时候跳进了白纯澹的脑海,令他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天驱武士团这个神秘气息浓烈的组织在风炎朝的活动并不剧烈,远远比不上燮羽烈王以天驱大宗主身份建国的胤末时代。但是作为天驱的宗主,姬扬依然获得了相当一部分天驱武士的支持,这些人在北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北征被部分天驱武士看作消弭战争、建立“天下皆同”的一统国家的好机会,尽管也有一些天驱武士持相反的态度。这些支持北征的天驱武士加入军队(从一些资料看来他们中很多人原本就是军队的中高级军官),成为帝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让白纯澹感到威胁的原因是,他不太懂得这些天驱武士的动机是什么。一个世俗的武士,白纯澹可以用安逸的生活、权力、财富来笼络他,可以用他的家人来威胁他,从而控制他。但是天驱不同,这些人看起来是些不要命的理想主义者,白纯澹无从下手。

白纯澹相信天驱武士团的背后有一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的宗教力量,暗地里支持着皇帝,这支力量不被除掉,东陆是不会安宁的。

这时候一个偶然的事件促使白纯澹做出了决定,那名率众生擒姬扬的淳国禁卫将军素昌龙被杀了,杀死他的恰恰是一位年轻的天驱武士。关于素昌龙,这个人在历史中的记载只是只言片语,无从了解他的身世来历。所以被杀,是因为他率众擒获了姬扬。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抓捕一个逆贼,按说素昌龙的行为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但是根据推测,素昌龙自己很可能也是一个天驱。他抓捕了作为天驱宗主的姬扬,是对组织的背叛,受到了组织的惩罚。在白清羽当政的时候,天驱武士们可以坦然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也服从各项律令,但是这件事让白纯澹敏锐地发现,这些天驱武士优先服从的并非政府和军令,而是天驱的某种内部准则。

换而言之,那是天驱武士团的法律。

白纯澹是杰出的权力执掌者,他深切地明白,如果东陆存在两种法律,必然会有动乱。

白纯澹决定清除天驱,连带着清除一切还没有效忠宗祠党的北征军高级军官。这是一次大杀戮,对于白纯澹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他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手软的人。他传书各个诸侯国,圈定了第一批“党逆”的名单。所谓“党逆”,是说错误的北征是由结党的军官集团提出的,皇帝被蛊惑了,所以结党者要为之负责。谢孤鸣也为此警告过苏瑾深。

清除“党逆”的工作悄无声息的展开了,诸侯们非常配合。他们甚至主动提交名单给白纯澹,表明自己的军队中那些人可能是激进的帝党分子,应该被处罚。白清羽在风炎战旗下统一的军官们现在变成了诸侯们的心病,他们迫切需要拿回对自己军队的控制权。清除的方式非常直接——暗杀。

白纯澹选择暗杀为手段其实是一种好意,他只希望精确的清洗掉那些最危险的人,尤其是天驱武士。他不希望公开审判和直接颁布律令,这会导致这场清洗被无限制地扩大,诸侯会把他们想除掉的一切人都列入“党逆”名单里,而这不是白纯澹的本意。他只是要从帝朝的躯体上割掉最危险的瘤子。但是流血是会让某些人兴奋的,尤其是那些曾经不得不对帝党低头的公卿世家的家主们,他们如今又是掌权者了,他们希望看着那些不服从他们、让他们的威严扫地的武士们人头落地,他们要这些武士知道东陆从来都不可能是武夫的世界,这里掌权的人永远应该是高贵的公卿世家。

事实证明白纯澹掌握了一批非常精锐的杀手,这些杀手很可能来自于秘密的地下组织“天罗”。这个曾经横行于天启城的杀手集团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如今他们再次证明了杀人的技巧上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们。各地每天都有人被杀死,有人死在街头,在和家人漫步时,有人死在军营,莫明其妙地被杀于军帐中,也有人死在酒肆里,只是因为要了一杯烈酒以解悲愁,甚至有人在宫殿外等候面君时被摘走了人头。

这段时间很短,可暗杀之残酷和惨烈,几乎直逼那个黑暗颓美的“葵花朝”。

帝都的权力机器极速运转,每隔几天就有新的暗杀名单被拟定出来,迅速地传达到各个诸侯国。已经向宗祠党表示了效忠的诸侯们在自己的宫殿里恭敬地等候着帝都的来使——“缇卫”。这支原本创建于葵花朝的秘密武装本来就是一支纯粹的杀手部队,因为其不受约束的行动方式而被大臣弹劾,最终取消,而白纯澹紧急恢复这支部队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到更换一个名字。他不需要掩饰了,他派出“缇卫”,就是告诉诸侯们,这些使者负担着杀人的任务,。

当血腥的暴风从帝都向着四面八方肆虐而去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这个人是——苏瑾深。

他是帝党精锐中唯一一个没有下狱的,因为他选择了屈服。他被剥夺了一切的兵权,遭软禁于稷宫。但是他比皇帝白清羽都多些自由,病入膏肓的白清羽不能步出太清宫,而苏瑾深还可以散步街头,只是要在缇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名义上他还是皇室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各地清除“党逆”的消息也传到了他耳朵里,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不断地给大臣们写信,试图营救他原来的部下们。但他没有一次获得面见这些大臣的机会,他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和一个废人没什么差别了。

一个意外事件震动了苏瑾深。一名淳国都尉曲子寒被暗杀于毕止,他的儿子求告无门,把父亲的人头割下,携带着悄悄潜入帝都。这个年轻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层出不穷的暗杀是淳公爵敖毅川所为,他希望有机会向皇室大臣直接进言。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帝都没有人脉,自然也见不到什么皇室高官。他流浪于街头,发现依仗整齐的苏瑾深漫步于那里。年轻人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位皇室高官,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缇卫的队列里,高声向苏瑾深申诉。他被阻拦之后,把包袱里父亲的人头抛向了苏瑾深。这种冒失的行为当然是以年轻人被杀为结束,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苏瑾深当时所遭受的锥心之痛。

史载,胤武帝北离十七年冬十一月十一日夜,苏瑾深仗剑出稷宫。没有缇卫能够阻拦他,这些以暗杀为生的人大概从来不曾想过苏瑾深为什么很少冲锋陷阵,看起来这个破军之将并不长于武术。真实的原因是苏瑾深确实不擅长战场武术,他从小学习的就是刺杀武术。帝都苏氏,这是源于天罗的家族,苏瑾深不能像姬扬那样策马嵋宫内无人可挡,但是单衣仗剑,他可以让对手在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就气绝。

此时宗祠党的领袖们正在谢孤鸣的家里议事,也就是谢家老宅“白夜城”。这个老宅的防御几乎是天启城里的大宅中最强的,它拥有十二尺高的围墙,被一道水渠围绕,而且其中的走道异常复杂,众多的房屋把中间的主楼围绕起来,这座主楼用了很多铁制品装饰,极高大雄伟,呈一座塔形,被天启城里的人们称为“铁塔”。“铁塔”上的人可以轻易把下面的一切异动收于眼底,而登楼的道路只有一条,被缇卫们严密地防守起来。宗祠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开会,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

然而苏瑾深突破了一切防御,在宗祠党开会的时候闯入了会场,提着一柄粘了血污的剑。

破军之将以刺客和死士才有的方式,把他的剑插在会议桌上,把他自己的生命也坦然放在那里,以求自己战友们的命。

最终他求得了。

“天下咸高其义。”(《大胤皇家镜明史》)

苏瑾深并非是去刺杀的,虽然这件事反映出他作为帝党亡命徒的一员,绝非无胆之辈,但是他仅仅是争取一个在宗祠党秘密会议上直接发言的机会。根据推测,他分析了形势,劝说宗祠党放弃对北征军官的清洗,并且把自己所知的一些事实说了出去。事实上北征军官们也疲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曾在年轻的时候被皇帝“天下一统”的理念感召,但是他们现在已经老了,在北方遭遇了重大的失败之后,自己也开始质疑北征的意义。宗祠党把他们看得太过危险了,尽管仍有死忠于皇帝的热血汉存在于其中,但是这些人已经无法号召起一场勤王之战了。

宗祠党这一次表现了非常合作的态度,他们接受了苏瑾深的意见。

《大胤皇家镜明史》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异常简练:“瑾深遂往,见诸大臣,以宽仁说之,众皆然其言,遂平积案,减杀伐。”如此大事的记载却如此简练,大概很多事情史官也不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也难以如实载录。

不过,这件事很难说是苏瑾深一个人的功劳,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他的敌人——谢孤鸣。

谢孤鸣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身为宗祠党年青一代的拔尖人物,深受宗祠党老一代权力者们的信任,却是苏瑾深和公山虚的忠实崇拜者。谢孤鸣曾亲笔写下很多诗篇纪念北征,尤以描写公山虚的阴谋决断和苏瑾深的运筹帷幄的为多,不乏褒奖甚至吹捧之词,一些搜集北征年间故事的文人笔记和野史也由谢孤鸣个人出钱收敛编辑,并且印成书公布于世。这不能说风炎铁旅的政治理想如何清晰高尚,但是他们的人格和行为方式有种强大的感染力,或者说污染力。

谢孤鸣有一首赞美公山虚的五言诗存世:“剑起扬清波,啸歌摧敌胆。”

好玩的是公山虚似乎唯一一次暴露出还会一点剑术便是在淳国嵋宫的山阳阁里,那一剑堪堪是砍在了谢孤鸣自己的肩膀上。谢孤鸣看来对此并不太介意,只是不知当时他是不是被公山虚的狠劲“摧敌胆”了。

谢孤鸣以其才智被白纯澹所赏识,在成功地布置了对帝党的剿杀后,谢孤鸣在宗祠党内俨然仅次于白纯澹的人物,因为他的年轻和稳重,更获得了多方的信赖。但是谢孤鸣却是宗祠党里最大的温和派,他一再地公开表示白清羽对于帝朝稳定的重要性,并且认为局面已经平定,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应该善待那些生还的军官。但即使以他的地位,这个意见也很难被接受。

于是谢孤鸣奔走于公卿之间,频繁地展开游说,力图减轻公卿们对帝党的敌意,避免这些偏执的老人们为了报复之前白清羽对他们的压制,而贸然采取激进残酷的手段。当时在谢家老宅召开的会议很可能就是在商讨这件事。谢孤鸣这么做有着充分的理由,并非仅仅出于他个人对苏瑾深的崇拜,他的理由是外敌。他力图向不懂军事的宗祠党老人们说明,蛮族并未完全失去战斗力,而真正没有在这两次战争中受损的还有羽族,这些都是疆土外的威胁。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在北征之后不久,便以若干战例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好战的人。

和白纯澹一样,谢孤鸣是个语言上的天才,娓娓动听的演说家,同时还是一个诚恳的后辈。听了他的陈述以后,原本已经杀红眼的老人们恍然大悟,谢孤鸣也获得了他所需要的授权。

他获准紧急向羽族派出特使,去巩固胤朝和羽族的那份盟约。那份盟约是在白清羽主持下达成的,现在宗祠党需要这份盟约被让渡给他们。这位出使羽族的奇才就是前一次为白清羽出使的高拱斗,此人无疑是个羽族通,他的一生没有任何其他功绩,却真正做到了“凡是羽族相关的事他都能解决,凡是羽族不相关的事他都不能解决”。他是个结巴,作为使节这是绝大的缺陷。可他说话不行,却善于歌唱,羽族的神使文极富音韵,说得快了很像是歌唱。高乖哦你都的天赋在神使文上得到了充分的应用,他可以唱着歌和羽人们交流,不但音色优美,而且词句典雅,让人油然生出信任感。他是个天生的歌者、诗人和哲学家。羽皇很喜欢这个东陆的使节,亲昵的称他为“东陆人的云雀”。

谢孤鸣还动用了自己的妹妹,贵为青阳部大阏氏的阿钦莫图,委托她向钦达翰王说明,现在发动蛮族和东陆之间的战争对于双方都没有好处。也许年轻的钦达翰王可以趁着白氏内乱摧毁胤朝,但是他无法获得东陆的任何一片土地,因为即使白氏的统治不复存在了,各诸侯国依然会抗击来自北陆的敌人,而蛮族各部落之间还未平定的局势会是钦达翰王的心腹大患,如果他贸然出征,他会面临和白清羽一样的困境。谢孤鸣还非常“好意”地告诉钦达翰王,他的使节和羽皇的沟通非常成功,羽皇意识到东陆虽然受到了一些损失,但是依然有着强大的国力,隔着海峡,宁州对于东陆鞭长莫及,东陆巨大的战略纵深也会给羽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羽族人口相对很少,难以统治巨大的疆域。羽皇仍旧认可东陆皇帝对于羽人的好意,却把蛮族看作自己的劲敌。谢孤鸣劝钦达翰王多注意灭云关以东的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