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骆青遥不由暗自发笑,咳嗽两声,装模作样地又走近几步,那少年果然跟着往后退,像只全身绷紧弦的猫儿。
一时间,骆青遥忍俊不禁,少年心性上来了,眼珠子一转,起了促狭之心。
“喂!”他猛然间上前,冷不丁伸出手,一把揪住了那张俊秀白皙的脸,将那人吓了一跳:“新来的,你是在怕我吗?”
辛鹤猝不及防被人揪住了脸颊,瞬间涨红了面皮,心里喊道,怕你个鬼啊,怕你连累我才是!
“不要碰我!”
她终于说出了自骆青遥上船后的第一句话,揪在脸上的手却未松开,眼前人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无赖:“就碰你,就碰你,谁让你哑巴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辛鹤恼极,抬脚去踩,骆青遥却敏捷躲开,笑得更欢了:“哟,还会咬人呢!”
他躲了几下后不再玩闹,松了手,见好就收:“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其实我啊,不是你想的……”
才准备解释清楚,辛鹤已经一声叫道:“我的香囊!”
两人纠缠间衣服不知怎么扯在了一起,辛鹤腰间的那个香囊被骆青遥缠了过去,丝线扭作一团,一时间竟解也解不开。
“你快松开,把我的香囊还给我!”
“我没想拿你香囊,是它自己要缠住我的,能怪我吗?我这不正在解吗?”
“解就解,干嘛动手动脚,别碰我!”
“我哪里动手动脚了?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谁,谁跟姑娘似的了?明明是你不要脸!”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那香囊的丝线却越缠越乱,俨然成了一个死结,辛鹤咬咬牙,手下发力,使劲一拽,呲拉几声,骆青遥衣角被扯烂了,他脸色大变:“你要不要这么狠,衣服都叫你撕烂了!”
辛鹤才不管许多,一把拽过香囊,还来不及高兴时,却有什么东西瞬间飞了出去,划过半空,扑通掉在了水中——
“茶饼,我的茶饼!”
一声惊呼,辛鹤瞳孔骤缩,对着水面险些扑了出去,一张脸彻底煞白。
那茶饼浮在水面上,随风慢慢化开,空中弥漫起似有若无的茶香。
骆青遥在一边抓着烂掉的衣角,伸长脖子望向那湖面,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哟,稀奇啊,你这香囊里装的是茶饼啊?你也真是个奇人了,别人装花装香料,你居然装茶饼……”
“你这个混球!”辛鹤怒极回头,一声吼道:“你还我的茶饼来!”
“那你还赔我的衣服来呢!”骆青遥也吼了回去:“什么了不起的茶啊,我赔你便是了!”
“你赔得起吗!”
“怎么赔不起了?千金一两的茶小爷都喝过,还会赔不起你这区区一块茶饼吗?”
“你懂什么?这不是普通的茶饼,这是,这是……总之你把自己卖掉了都赔不起!”
两人吵吵囔囔间,小舟已经快要靠岸,老船夫面无表情地划着桨,毫不受影响。
骆青遥被吵得心烦意乱,一把推开辛鹤,就想跳上岸,“懒得跟你这家伙纠缠了,脑子有毛病,掉了块茶饼跟掉了块肉似的……”
他才要跳上岸,却被身后恼怒至极的辛鹤一个瞅准,狠狠一脚踹在了屁股上,“你这个混球,下去陪我的茶饼吧!”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骆青遥毫无防备,直接被一脚踹进了湖中!
辛鹤一个跨步,从舟头跳上了岸,冲水中的骆青遥呸道:“我去报到了,你慢慢扑腾吧,喝饱了水再上来吧!”
骆青遥身上的鞭伤还未好全,给湖水这么一泡,疼得龇牙咧嘴,在水里气急败坏,冲岸上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挥舞着拳头:“死鸟人,你给我等着,小爷记住你了!”
第7章 喻剪夏
“无赖、王八蛋、臭青瓜,遇到你就一路倒霉,没有一件好事情,太晦气了!”
辛鹤一边走在长长的小道上,一边在心中将骆青遥咒骂了一百遍,这家伙人模狗样的,却是个十足的混球,就像她在琅岐岛上吃过的一种青瓜,外头光鲜亮丽,里头却臭不可闻,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家伙就跟那青瓜一模一样,谁碰谁倒胃口!
辛鹤越想越气,却是骂着骂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嬉闹之声,她一抬头,正看见三个斗大的字——
惊蛰楼。
说是楼,其实更像一座小小的山庄,亭台水榭样样不少,只是没有宫学那样宏伟壮丽。
三月春日,微风徐来,辛鹤只觉心旷神怡,然而这份好心情在循声踏入庭院时,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空下,辛鹤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偌大的庭院中,一派混乱,古琴散落一地,书卷狼藉,这显然是一堂乐理课,可上课的主儿们却分散四方,不是围在一块斗蛐蛐儿,就是投壶行酒令,或是高声抛掷着骰子,个个赌得满脸涨红,兴致高昂,更有甚者,居然凑在一起玩“赛猪”!
对的,正是赛猪,一帮子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幼猪仔,粉粉嫩嫩的,划了数条道儿,分好起始点,每人守着一只,谁的先到达终点,谁就能拿走所有赌金,简直将辛鹤看得目瞪口呆!
要不要玩得这么稀奇?这哪里像个读书的地方啊?芦花鸡诚不欺她!惊蛰楼,惊蛰楼,十足就是一座百虫园!
辛鹤按捺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深吸口气,不管怎么样,既来之则安之,左右先报了名再说。
她一步步走入混乱的庭院中,硬着头皮上前道:“同学,请问贤师堂在哪……”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没见我的威武大将军鏖战正酣吗!”
辛鹤:“……”
她扭头张望,另寻目标,又继续上前问道:“同学,请问贤师堂……”
“不知道不知道,快快快,轮到谁了,快扔啊!老子今儿个非把昨天输的连本带利都赢回来!”
辛鹤:“……”
好吧,豪赌一刻值千金,再寻目标:“同学,请问……”
这一回,索性连个“滚”字都没有了,回应辛鹤的只有一张醉醺醺的大红脸,以及一个深深的酒嗝,她差点被熏得人事不知。
正欲拔腿走人时,衣袖却被那“酒鬼”扯住了:“这个小倌儿好清秀啊,怎么从前没见过,来,过来陪我喝酒……”
拳头骤然一捏,辛鹤强忍住揍人的冲动,挣开那酒鬼,疾走数步不住深吸着气。
不要紧不要紧,千万不可动怒,不能与这些“虫子”起正面冲突,她必须好好表现,必须早日离开这鬼地方,就当进来渡一场劫,不就是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么,有什么过不去的?
正这样拼命安慰着自己时,辛鹤一抬头,眼皮子抽了抽……她想,她可能找到了这堂乐理课“失踪”的老师。
枝繁叶茂的树上,一位长发披散的年轻少傅斜斜靠着,广袖飞扬,抱琴而睡,脖子上还挂了个牌子,上书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阳春烟景正好眠,勤加练曲莫等闲。”
直白了说就是——这春光好着呢,老子要舒舒服服睡觉了,你们这帮兔崽子给我勤快点练曲,别浪费时间!
辛鹤盯着那牌子望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眼凌乱一地的古琴,脑袋忽然有点隐隐作疼起来。
惊蛰楼里的老师,都这么狂放不羁,荒谬独行吗?
正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忧心忡忡时,辛鹤耳边却传来一阵缥缈琴声,她转过头,双眼一亮——
春风里,小桥旁,梨花树下,一位少女端然而坐,侧影清美如画,正独自抚琴,丝毫未受外界干扰,宛如一株水色潋滟的雪莲。
辛鹤一时看呆了,不由自主地慢慢上前,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眸,这种鬼地方居然还有这般人物?这样清丽脱俗的姑娘怎么会进惊蛰楼呢?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少女身旁,喃喃道:“真好听。”
少女长睫一颤,微微抬眸,对上她的目光,露出清浅一笑。
霎时间,辛鹤心神都迷醉了,站在树下再不敢出声,唯恐惊了这仙乐。
尽管周遭依旧声色犬马不息,乌烟瘴气,一片闹哄哄的,辛鹤一颗心却已因少女的琴声彻底安静下来,所有躁动都被抚平,就如夏日的一杯清茶,甘冽澄净,润泽无声。
春风拂过少女的乌发裙角,漫天梨花悠悠落下,古琴散发着淡淡的檀香,花瓣落在琴身的一角,长阳映照下,那里竟刻着三个娟秀的小字——
喻剪夏。
辛鹤心念一动,微扬了唇角。
一曲完毕后,辛鹤拊掌而叹,少女抬头望向她,两人目光相接,明明初次相逢,却如故人相见。
抚琴之人,听曲之客,梨花树下,萦绕着一股知音之感,不胜妙哉。
辛鹤上前一步,弯了腰,粲然一笑,轻轻道:“剪夏罗?”
那少女目光一动,辛鹤已含笑接着道:“很甘冽的一味草药,可以清热除湿,泻火解毒,多谢你方才的一曲,可算是替我‘解了毒’,我该叫你一声……师姐吧?”
少女微微一愣,辛鹤已站直身,大大方方地向她一拱手,水蓝色的发带在风中飞扬着,俊秀的脸庞朗声道:“我是今年入学的新生,不辞辛劳的辛,闲云野鹤的鹤,辛鹤见过剪夏师姐。”
湖水波光粼粼,长空下似一面皎皎明镜,春风掠过四野,柳絮纷飞,花香怡然,天地间一片静谧安宁。
岸边的小树林里,骆青遥一边换着湿漉漉的衣裳,一边骂骂咧咧着:“死鸟人,娘娘腔,脑子被驴踢了的家伙,小爷绝不放过你!”
他一边骂着一边打了个喷嚏,又从随身带的行李包袱中换了双长靴出来,好一阵折腾后,总算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全身都爽利了。
一只手摸向胸口,暗松了口气,还好他的“秘密武器”跟宛姐送的信号弹都密封得严实,没怎么浸到水,否则这两样“宝贝”毁了,他非得扒掉那死鸟人一身皮不可!
“辛鹤是吧,你给小爷等着,咱们来日方长,惊蛰楼里慢慢玩!”
浮云缱绻,庭院的梨花树下,少女抱着琴,提起一旁的药箱,背在了肩头,转过身对辛鹤温柔道:“我这便带你去贤师堂,找这里的太傅报到,你跟着我便是。”
辛鹤看着那药箱,有些惊奇:“剪夏师姐还会医术?”
少女笑了笑,没有说话,辛鹤福至心灵,顿悟过来,一拍脑门儿:“师姐见笑,是我问了个傻问题。”
会医术当然不足为奇了,不然怎么会叫“喻剪夏”这样的名字呢?
两人这便准备往贤师堂而去,院中却有不少目光隐隐投来,辛鹤敏锐察觉到周遭变化,余光一一扫去,却见许多道身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之事,甚至有人慢慢站了起来,眸中带着说不出的深意。
辛鹤不动声色,只紧随少女身后,为她挡住那些不善的目光。
“多谢剪夏师姐带路。”她有意开口道谢,打破院中这份微妙气氛,前方却有几人迎面而来,衣袍带风,似乎来意不善。
其中为首者乃一个紫衣华贵的少年,五官生得很是俊美,气质却颇为倨傲,一派盛气凌人之状,瞧一眼便知不是个好相处的。
辛鹤低下头,正想跟喻剪夏避开这几人时,那紫衣少年却迎面撞来,故意擦向喻剪夏的肩头,还重重哼了一声。
喻剪夏纤秀的身子踉跄了下,肩上的药箱应声落地,里面的东西倾洒而出,辛鹤脸色一变,还不待开口时,耳边已响起那紫衣少年讥诮的声音:
“‘毒娘子’好生厉害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了新来的小师弟,嗯?”
院里无数目光齐齐射来,均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那紫衣少年唇边的冷笑更甚:“真是有意思,也不怕人家知道你的真面目了,被活活吓死么?”
喻剪夏身影单薄地站在风中,长发飞扬,一声未吭,只是垂下眉眼,想要拾起地上散乱的东西,那紫衣少年却说时迟那时快,一脚踩上了其中一本古籍。
“愈白首之术?”
他陡然拔高了声调,语气古怪而尖锐:“你居然还敢钻研这些东西?”
满院一片人刷刷站起,伸长了脖子望来,辛鹤也不由往地上瞧去,那是一本散开的医书,紫衣少年踩着的一页上隐约露出“少白首”几个大字,旁边还用隽秀的蝇头小楷做了许多笔记,风卷过书页,发出簌簌清响。
辛鹤快速一瞥下,一目十行,心中默念道:“肝藏血,发为血之余,血亏则发枯,性情急躁,忧愁黯然,伤阴耗血者,易少年白首……”
她正暗自琢磨间,那紫衣少年已经冷声喝道:“阿朔都说了,就算他少白头,又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来替他想法子医治吗?”
跟在紫衣少年旁的几人也连连附和道:“是啊,少主一贯的脾气难道你都忘了吗?竟还敢再犯,不怕医书又被少主撕一次吗?”
长阳下,少女脸色大变,似乎想要拾起地上那医书,却已被那紫衣少年抢先一步,他脚尖一勾,将那本医书一把捞在了手中,“这回不用惊动阿朔,我来撕!”
“不,不要!”喻剪夏失声道,苍白了脸颊,伸手想要将医书夺回来:“不要撕掉我的医书,还给我……”
辛鹤一惊:“剪夏师姐!”
她正欲上前相助时,脚步却顿了顿,心中刹那犹疑,自己才第一天来这里,就要掀起风浪吗?得罪了这里的“地头蛇”,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到时还能通过芒种之考,重回书院吗?
内心正天人交战间,耳边却又传来喻剪夏柔弱而慌乱的声音:“不要,把医书还给我……”
那紫衣少年拂袖一推,满脸不耐:“喻剪夏,你别不识好歹,我撕了这玩意儿,总比让阿朔知道好吧?你难道还想看他发火吗?”
喻剪夏被推得往后一退,辛鹤赶忙伸手将她扶住,却瞧见她眼角已泛起波光,这下犹如针尖扎心,辛鹤再忍不住,血气翻涌间,狠狠瞪向那紫衣少年,心里怒不可遏:“简直欺人太甚,我不管了,今日说什么也得收拾收拾你们这群虫子!”
她大有一番豁出去的架势,袖中五指成拳,正蓄势待发之际,一只手却陡然自半空伸出,抓住了那紫衣少年正要撕书的手。
“兄弟,这么欺负一个姑娘家,不太好吧?”
紫衣少年一下吃疼不已:“谁?”
他霍然扭头,眼前露出一张笑嘻嘻的少年面孔,俊眉星目,满口白牙,从头到脚意气风发,阳光下好不耀眼。
紫衣少年愣住了,目光变幻不定,仿佛想到什么:“你,你是……骆青遥?!”
站在他身后的辛鹤也脸色一变,对着那张笑意无赖的少年面孔,心中脱口而出:“臭青瓜!”
第8章 裴门少主
“骆青遥”三字一出,院落里许多人便变了神色,纷纷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起来。
“原来小爷在你们这挺有名儿啊!”骆青遥左右望了望,语带调笑,手下一用力,便从那紫衣少年手中轻巧抽出那本医书,径直往旁边一抛,对着愣住的喻剪夏粲然一笑,“接着。”
他虽叫鲁行章封住了穴道,内力全无,但招式尚在,少年郎的一身力气也不算小,短短几个动作倒也能唬一唬人。
那紫衣少年手骨被扭得吃疼不已,挣扎而出,后退两步,气急败坏,“骆青遥,这件事与你何干?你在这出什么风头?一来就想立威吗?”
之前追随他的几人也围了上来,瞪视着骆青遥忿忿道:“就是,还以为自己到了哪里都是老大吗?这儿可不是前院,脚下踩的不是你的地盘,你莫要太嚣张!”
对于惊蛰楼而言,小镜湖的那一边,外人口中的正统宫学就是“前院”,而他们这里,是一处不受管束的自在天地。
一直以来,两个地方都是势同水火,相看两厌,彼此均瞧不上的。
一方以“正统”自居,认为惊蛰楼里都是不学无术的二流子,纨绔扎堆,是一处混天混地的魔窟,丢尽宫学子弟的脸面,根本配不上腰间那块宫学令牌。
另一方却乐得逍遥,随心所欲,鄙视前院那些循规蹈矩的名门子弟,将他们讽刺为死书呆子,笑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迂腐气儿,活得安分守己,庸庸碌碌,枉到人世走一遭儿。
不是一路人,不唱一台戏,以小镜湖为楚汉河界,各自敌视。如今前院备受拥戴的“遥哥”被罚到了惊蛰楼里,就像一只白老鼠掉进了黑老鼠窝,会落得什么下场,自然可想而知了,所以姬宛禾与骆青遥的一帮兄弟才会那样担心。
骆青遥显然也明了自己的处境,对着周围投来的目光,扬唇一笑,“不用抬举我了,我既没想过出风头,也没想过要立威,脚下这块地盘谁稀罕谁拿去。我只是见不得一群爷们儿围在一起,欺负一个小女子,这种事在你们口中所谓的‘前院’那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我却没想到一来到这里,就大开眼界,不得不叹一句,惊蛰楼果然‘名不虚传’啊!”
冷嘲热讽的一番话,就如火辣辣的耳光打在了院中众人脸上,讽得惊蛰楼里没有一个是大丈夫,专干欺负女人弱小的行径,那紫衣少年听了尤为恼怒,“你……你懂什么?她是一般的姑娘吗?我们整个惊蛰楼上下,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你以为她当初是怎么进来的?”
话一出,辛鹤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少女肩头微微一颤。她余光瞥见那张苍白秀美的面容,薄薄的双唇紧抿着,单薄纤秀的背脊挺立在风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伶仃倔强,她心中一时又是好奇,又觉怜惜。
“我管人家是怎么进来的?总之围着一个姑娘家欺负,也亏你们……”骆青遥话还未说完之际,一声长笑已由远至近传来,那嗓音妩媚慵懒,带着一股儿戏腔,听得人骨头都酥软了。
“青遥师弟当真是一身正气,无怪乎在前院名声赫赫,才刚来惊蛰楼,便这般怜香惜玉。我若是个姑娘家儿,只怕也会为君倾倒。”
紫衣少年目光一亮,回头喊道:“萧然!”
骆青遥顺着众人视线望去,逆着阳光走来两道颀长身影,待近些时,骆青遥才瞧清那两人模样——
走在稍前头的那个,正是开口之人,他手持一把花色闪闪的羽毛扇,雪肤墨发,水袖拂动间,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嫩得扎眼,纤腰盈盈一握,丝带飘飘间步履悠然,唇边的一抹笑更是妩媚撩人。这般模样身段,不像个宫学子弟,倒更似个戏台上的俏花旦。
但即便有这等“尤物”在侧,他身旁那人也依旧无法令人忽视,甚至还要愈加夺目。
只因未见其人,先察其发。
是真真正正的一头白发,清寒若雪,未有一丝墨色,衬得那张本就冷峻的面孔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意。瘦削的背脊挺立风中,就如劈开天地的一把刀,令日月无光,凡人不可逼视。
“阿朔!”
紫衣少年衣袂翻飞,奔至那两人身旁,叫得亲热。
院中不少人也凑上前来,纷纷喊道:“少主。”
言语间颇为恭敬。然而那白发少年却连眼皮子都未掀一下,依然一脸冷如冰霜。倒是他身边那道妩媚丽影,抬着流光溢彩的羽扇,在那紫衣少年脸上轻轻一拂,笑吟吟道:“六郎,你又不听话了?”
嗓子柔柔媚媚的,仿佛能挠到人心底去。
紫衣少年微嘟了嘴,哼了一声,“哪里,这回可不是我闯祸,明明是这个新来的家伙耍风头,偏要跟我抢那本医书。你看,他还把我手腕都扭红了呢!”
气呼呼的话语中,带了几丝撒娇的意味,衬得那张色如皎月的俊美脸庞愈发可喜,端得一个人间富贵小公子,任谁都想疼一疼。
那道风流婉转的身影随意瞥了一眼,却只是拂了拂羽扇,轻飘飘地笑了声,“也不怎么红嘛!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疼,羞也不羞?”
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儿戏腔,好听又撩人,可却让紫衣少年不乐意了。他一跺脚,十足像极了一个没讨着糖吃的孩童,“萧然你偏心!阿朔受伤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呵。”羽扇一拂,那道妩媚丽影又轻轻笑了声,“你跟他比?你拿过刀么?你身上见过血么?你杀过猪还是杀过人啊?六郎,你也能跟阿朔比吗?”
紫衣少年被这柔柔媚媚的一串发问呛住了,霎时间无言以对。一张脸更加气呼呼了,鼓得跟个小包子似的,伸手就去扯那白发少年的衣袖,委屈不已,“阿朔,你看萧然,你看看他,他……他又……”
白发少年却一脸冷峻,理也不理会他,只径直打断他,“什么医书?”
他们三人站在长空下,明明一者冷峻,一者清媚,一者富贵稚气,画风迥然不同,却是莫名和谐相融,仿佛互为镶嵌的美玉,彼此不可分割一般。
骆青遥望着眼前比肩而立的三人,脑中第一个冒出的词便是——
惊蛰三绝。
“原来……原来是这三个家伙……”他喃喃着,心中有了思量。
即便从未踏足过惊蛰楼,也该听过“惊蛰三绝”的名头,就如同他们听过前院里“遥哥”的名号一般。
所谓惊蛰三绝,乃绝杀、绝艳、绝势。
绝杀,裴云朔,皇城中最大的裴门镖局少当家,年少白头,为人冷言寡语,性情孤僻,却有一身极高的武功,一柄铁钩见血封喉。
传闻中曾为家中运过几趟镖,亲手宰杀过几个毛贼,满身江湖肃杀之气,在宫学中素来独来独往,无人敢惹。后来因与同窗私下比武犯事,进了惊蛰楼,成为这里的一方“霸主”,人人皆俯首听命于他,还按着镖局的叫法,个个尊称他一声“少主”。
绝艳,萧然,男生女相,雌雄莫辨,据说是个“戏痴”,一把嗓子连皇城中的名角儿都赶不上。他母亲乃汝阳公的小妾,曾经也是淮扬一带的绝色舞姬,却早早离世,留下萧然独自长大。因喜好唱戏他被家中骂作“戏子”,说他是下九流的玩意儿,斥他辱没了家风,平日都不怎么管他,任他如杂草般自生自灭。
绝势,岑子婴,当今皇上的小舅子,可以说是惊蛰楼中“权势地位”最高的人了。他上头有五个姐姐,三个都嫁入了宫,民间一直传唱着“岑家飞出三只金凤凰”的歌谣。
他是家中的唯一男丁,一根宝贝独苗儿,从小就呵护备至,众星捧月地长大,性情飞扬跋扈,连皇上有时候都得哄着他,叫他“六郎,六郎”。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这般唤他,不长眼的人若是这样喊了他,他只怕会一脚踹过去,管对方是何来头,总之他上头有三个贵妃姐姐庇佑着,何曾怕过谁?
裴云朔、萧然、岑子婴,身份背景,性情喜好,截然不同的三人,偏生在惊蛰楼里撞上了,不知怎么成了好兄弟,成日混在一块,得了个“惊蛰三绝”的名头,响亮到都传到了小镜湖那一头的宫学里。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骆青遥今日可算见到真人了,不动声色地打量间,他心中暗自活络起来,耳边却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声——
“拿过来。”
少年一头白发在风中如雪飞扬,冷峻的面容望着那紧抱医书的少女,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威慑感,“将医书拿给我。”
他旁边的岑子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脸色发白的喻剪夏,神气活现的,“我就说了阿朔会生气吧,让你不要捣鼓这些东西了,偏不听,这下好了,又要被撕掉一本书了,你说你何苦呢?”
“拿过来!”白发少年又冷喝了声,当真动了怒。
长空下,喻剪夏抱紧怀中的医书,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眸中已有泪光闪烁,她终是艰涩地喊出了那声,“哥哥。”
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她像片风雨飘摇中的浮萍,苦苦哀求着:“不要,哥哥,求求你,我只是想医好你……”
这声“哥哥”犹如惊雷划过辛鹤耳边,她骤然扭过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哥哥?什么哥哥?等等等等,难道说……难道说……剪夏师姐竟是这白毛“地头蛇”的妹妹?!
这一下真叫她震惊到无以复加,脑中瞬间乱成了一团。既然剪夏师姐是那白毛的妹妹,怎么还会被这里的人欺负呢?而且她明明是想治好那白毛,为什么白毛反而要生气?这一切,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霎时间,无数疑惑涌进脑海中。辛鹤看得云里雾里,只觉这惊蛰楼中当真处处古怪,让人捉摸不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要是……要是‘芦花鸡’在这里就好了,一定能将这些隐情,个中弯弯绕绕,解说得详详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