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如月这才站起身,平复了一下心神,逐字逐句道:“事关属下的侄女,也就是我大哥辛启啸的女儿,辛鹤,她已经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小公子听闻了此事吗?”
少年在案前又拿起了那支毛笔,面不改色,一边抄写着佛经,嘴上一边淡淡道:“我去哪里听闻这事?圣姑莫不是以为,那些每天来送一日三餐的人,还会与我说闲话,谈论岛上的近况秘闻吧?”
他这夹枪带棒的态度,叫辛如月十分不悦,却也只能按捺住怒火,继续道:“总会有些三言两语飘入小公子耳中,小公子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吧?”
少年手中的笔一顿,终是冷笑了声,扭过头,攫住辛如月的眼眸,语带嘲讽:“是啊,从前是有些人还愿意同我说说话,陪我解解闷,可是,那些愿意讲话的人,不是早就被你们割去了舌头,又或是毒哑了吗?圣姑难道忘记了么,还是圣姑亲自命人执行的,圣姑这记性几时变得这般差了?”
“你!”句句带刺的话中,终是惹怒了辛如月,她握紧双手,却瞪视着案前那道苍白鬼魅的身影,完全无计可施,不仅打不得骂不得,她还得摆出一副“恭敬”模样,听着他的嘲讽与训斥,即便再如何不情愿,也不能“以下犯上”。
少年看出辛如月的愠怒,冷冷一笑,“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将我与世隔绝,彻底封闭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最好一丝丝外头的消息也不要知道。你们早就如愿以偿了,竟还要来问我一些愚蠢至极的问题,不觉得可笑吗?”
辛如月深吸口气,强自调整紊乱的呼吸,不再让思绪被这小子搅乱带跑了,她直截了当道:“小公子不必动怒,无凭无据的东西,属下也不会跑来叨扰小公子的,只因我在那丫头的房里,发现了与小公子有关的这本手札。”
辛如月从怀里掏出一本精致的札记,上面还勾勒了几朵小花,煞是柔美动人,她将札记在少年眼前一亮,扬声道:“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心事总是藏不住的,在日录中总有些痕迹,这才指引着属下找到了小公子。”
案前的少年神色依旧一丝变化也没有,只是望向辛如月手中那本札记,笑了笑,眼中的嘲讽意味更浓了,“圣姑随便找上一本什么手札日录,就敢拿到我眼前来‘诈’我的话吗?”
毕竟亦兄亦师亦友,多年传授相伴,某种程度上,他比辛如月更加了解辛鹤,这丫头没这么蠢,他曾经叮嘱过她,叫她不要泄露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以她的机灵劲儿,不可能留下这样明显的“证据”的。
而更重要的是——这本札记的样子实在太“小女儿”了,扑鼻而来一股脂粉味,与辛鹤一点也不搭边,她可是个敢骑小豹子的姑娘,从小骨子里就带着些男孩子气,即便要写日录,也不会选择这种娇柔如花的风格。辛如月就算要找本札记来伪装,也该找个逼真点的吧?
石室中,辛如月瞳孔骤缩,捏住那本札记的手一紧,万万没料到竟一眼就被少年看穿了。
她的确是来“诈”他话的,冥冥之中,她总是有股强烈的感觉,笃定他与辛鹤之间应当有往来联系,她这才故意“设套”。奈何少年一点也不往圈套里钻,没有流露出任何可疑之处,甚至连一个慌乱的眼神都欠奉,不知是心机太过于深沉,一开始就识破了她的“雕虫小技”,还是她当真猜测错了,这事当真与他无关?
辛如月目光几个变幻,正胡思乱想间,案前的少年已经清清淡淡道:“圣姑还有什么事吗?时候不早了,我要歇息了。”
这是下“逐客令”了,辛如月来了一趟,一无所获,心中到底不甘,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低头道:“那小公子便好好休息吧,属下改日再来拜见小公子。这石室里还缺什么,小公子也尽管开口,属下会命人将小公子所需的一切都送来的。”
“属下告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辛如月“无功而返”,临走时还一口一个“小公子”,言语间看似对小越尊敬有加,但实则,话中带着嘲讽之意,不过将他视为笼中鸟,阶下囚,一颗棋盘上的“废王”罢了。
小越心中如何不懂?只是唇边泛起冷冷一笑,在偌大的石室中道:“白翁,人走了,出来吧。”
暗处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一位老者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在小越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下,“见过主子。”
“人和《茶经》怎么样了?”小越端起那杯水雾缭绕的清茶,径直抿了一口。
“前方的风哨子,又传来了新的密信,情况……或许不大好。”
苏萤之前就传回几次密信,禀告了辛鹤与那《茶经》皆被劫走之事,白翁这边也都派人去调查搜寻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查清楚,那半路跑出来拦劫的是哪一方江湖势力时,苏萤新的一封新的已经传到了琅岐岛上。
石室中,白翁垂下头,双手将收到的信函呈给小越,语气有些沉重。
小越脸色微微一变:“怎么,她出事了?”
说完后,自己也愣了愣,他第一反应想到的不是那本《妙姝茶经》,竟是……辛鹤。
还好白翁没有注意这么多,只是沉声道:“那丫头带着《茶经》,跟宫学里几个弟子跑了,属下猜她已经知道了《茶经》上的秘密,跟那些人找去了,如今他们几人下落不明,那丫头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回到琅岐岛了,主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超然五湖客,云梦泽南州,自古以来,云梦泽都以波澜壮阔的景观闻名遐迩,存在于文人墨客笔的诗词歌赋中。
而根据那《妙姝茶经》上的记载,辛鹤的爷爷,牵扯上的线索就是云梦泽——
辛玄笛,云梦泽,璃仙镇,长生庙。
骆青遥一行人马不停蹄,从柳明山庄离开后,直奔云梦泽。
这里果然景致波澜壮阔,烟波浩渺,只是这璃仙镇,却不好打听,还是姬宛禾花了重金,才找到了当地人带路。
说起姬宛禾,这一路上,她的“作用”简直太大了,就像一个移动的“钱篓子”,无论一行人是吃喝拉撒,还是打尖住店,都少不了她掏钱的身影,骆青遥与辛鹤几人,都啧啧感叹她为队伍里的“姬富婆”。
就这样,他们一路好吃好喝,马草充足,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这云梦泽。
陶泠西的一双腿,这段时日也得到了喻剪夏的悉心医治,情况愈来愈好,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阳光灼灼照耀着大地,风掠四野,那当地人将他们领到了一片树林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再穿过前面这片树林就到了,你们自己去吧。这镇子有点古怪,外人不好进,我就带路到这里了,你们最好……也小心点。”
那当地人话里藏着话,也不说清楚,一把拿过姬宛禾的钱,一溜烟就跑不见了人影,似乎生怕被什么缠上般。
姬宛禾在身后气得一跺脚,“这人怎么拿了钱就跑,这镇子到底有什么古怪的,神神秘秘的,也不说清楚!”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将目光同时放在眼前这片树林上,却都左看右看,没看出些什么东西来,骆青遥一扬鞭,索性道:“进去吧,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六个拴在一起,就是那六大金刚明王,神鬼莫近,谁敢惹咱们?!”
马车这便驶进了树林中,山风掠过,确实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格外安静了一些。
到了晌午时分,一行人就地休息,取出干粮与水,准备吃完再继续赶路。
骆青遥却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直往树林里钻,辛鹤一激灵,连忙从马车里探出脑袋,“青瓜,你干什么去?”
骆青遥衣袂飞扬,背对着她挥挥手,“人有三急,小爷‘开闸放水’去了!”
辛鹤脸上一红,却还是扬声喊道:“小心点,速去速回!”
可惜这一去,骆青遥就老半天没回来,正当车里的辛鹤有些忐忑不安时,耳边却忽然传来骆青遥的一声惊叫——
几人脸色大变,手里的干粮一扔,立刻下了马车,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辛鹤心跳如雷,第一反应就是当地人的那句“这镇子有点古怪,你们最好……也小心点”。
“青瓜!”
她急得不行,却在气喘吁吁奔到树林深处时,陡然瞪大了一双眼,只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下,骆青遥摔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衣裳不整、面貌姣好的姑娘。那姑娘发丝凌乱,满脸泪痕,端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骆青遥身上不住颤抖着,似乎被吓到了。
“乖乖,老遥,你这是什么个情况啊?”几人看得瞠目结舌,姬宛禾脱口而出地问道。
“我,我也想知道什么情况啊!”骆青遥被那美貌姑娘压在地上,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推又不好推,欲哭无泪,“小爷正要方便时,这姑娘她,她就从树上忽然掉了下来!”
“从树上掉了下来?”姬宛禾一怔,忍不住扑哧一笑,目光揶揄道,“啧啧,你这艳福不浅啊,荒山野岭的都能从树上掉个姑娘下来。老遥,你最近开桃花了?”
“去你的,还不快把人扯开!”骆青遥满脸涨红道,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生怕碰到那姑娘一下。
那姑娘似乎吓傻了,跌在骆青遥怀里,身子不住颤抖着,一张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睫毛扑闪着,我见犹怜。
“咔嚓”一声,长空下的辛鹤,两只手骤然握成了拳头。
骆青遥扭头望见她一脸的“杀气”,不知怎么,心头莫名一跳,陡然升起一股“做贼心虚”的慌乱感,“小鸟,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第56章 湖仙娘娘
月悬如钩,树影婆娑,夜风掠过林间,一堆篝火熊熊燃起,众人围坐一圈,目光都注视着火堆旁的那个姑娘。
这正是白日从树上掉下来,跌在骆青遥身上的那朵“桃花”,姑娘名唤温若怜,乃那璃仙镇上的人。
月色之下,她坐在篝火旁,身上披着骆青遥的衣裳,一张秀美的小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角还挂着几行泪痕,肩头不住颤抖着,的确是人如其名,从头到脚,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就想要疼惜。
“其实,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打算在那棵神树上,上吊自尽的……”
“自,自尽?”所有人目瞪口呆,却都没有骆青遥的反应大,他双唇颤动着,“我的天,你是去上吊,在树上不小心踩空掉下来的?”
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在火光映照下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本来准备套绳子了,结果听到树下有声响,我低头一看,正见到公子,见到公子在解裤腰带……”
骆青遥猝不及防,脸上腾地一红,旁边的辛鹤拧起眉头来,重重咳嗽了两声,径直打断了温若怜,“所以你就被吓到了,从树上掉了下来?”
温若怜在火光下偷偷抬眸,望了一眼骆青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绯红了一片,又点了点头。
骆青遥对着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眸,干干一笑,一时间被瞅得浑身不自在,既尴尬又觉得神奇,自己这是何等的运气啊,不过去树下放个“水”,竟还阴差阳错地,救了条人命回来?
辛鹤在一边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双眉蹙得更厉害了,冷不丁问道:“温姑娘,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嘛想要寻死啊?”
温若怜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跳,这才将目光从骆青遥身上挪开,望向众人投来的好奇眼神,抿了抿唇,眸含泪光道:“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倘若不是绝望入骨,走投无路,她也不会生出这寻死之心。
“我,我今年被选中了,要成为镇上的‘湖仙娘娘’,送到那长生庙去,沉入湖底,换取圣水……”
温若怜生在璃仙镇上的一个小户人家中,父母平素卖点檀香纸钱,做点小本生意,勉强营生。
温若怜一直帮家里做点事,原本风平浪静,只等过几年,再说上一门亲事,就嫁人生子,平平淡淡,万家灯火,安度一生。
可惜,万万没料到,她今年,竟会被选中为这璃仙镇上的“湖仙娘娘”。
璃仙镇里有一片仙人湖,一望无际,清澈见底,传闻那湖水之中,有一位貌美的湖仙守护着,名唤璃珠,这也是璃仙镇的名字由来。
那湖面中央,有一座庙宇,叫作长生庙,不知何朝何年建造的,总之受到了整个镇子的供奉,香火不断,人人皆为庙中圣徒,更是将那庙中的伽兰天师,奉若神明。
那伽兰天师坐镇长生庙,平日轻易不会现身于人前,只是在进行一系列送“湖仙娘娘”的仪式中,才会露脸施法,庇佑镇上子民。
这伽兰天师十分神秘,据说法力通天,可与湖仙璃珠梦中对话,传达各种指示给镇上居民,保佑璃仙镇风调雨顺,百姓安乐无忧。
他也不知是哪一年来到的璃仙镇,约莫也有十来年了,送湖仙娘娘的仪式,就是从他来的那一年开始的。
据闻那一年,镇上许多人都生了一场怪病,身上长满红疹,头晕眼花,上吐下泻,没几天就倒下了,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精气神就像被鬼魅吸走了一般。
伽兰天师就是这个时候,带着一群弟子,犹如神祗般降临在璃仙镇,化解了这一场天大的劫难。
他说镇上的这场怪病,并不是什么瘟疫,也不是邪祟作怪,而是诅咒——湖仙璃珠的诅咒。
他说那片仙人湖,长久以来,都是镇上的守护神,而湖中的璃珠仙子,更是曾经在千百年前,与湖中巨兽生死相搏,用自己的神躯,生生世世镇压住了那湖中巨兽,方保下了一镇居民。
原本湖仙璃珠一直都在庇佑着镇上居民,但随着年月流转,镇上世世代代的居民,越来越不知感恩,对湖仙璃珠毫无敬重之意,甚至湖中央那间长生庙里,供奉的都不是湖仙璃珠,而不知哪里来的野路菩萨。
这些不敬的行径,实实在在地触怒了湖仙,这才会对镇上居民施以诅咒。
化解这诅咒的唯一方法,就是饮下湖仙璃珠的宽恕之泪,这眼泪被居民们称为“圣水”,而要求得这圣水,必须做两件事——
一是在湖中央的长生庙中,打造湖仙璃珠的神像,日日夜夜以香火供奉她。
二便是,每年在镇上选出一位湖仙娘娘,送入那仙人湖里,充盈湖底璃珠日渐枯朽的神躯,相当于她的分身一般,与她一同镇压那湖中巨兽,庇佑镇上居民。
原本这伽兰天师说的话,镇上居民还半信半疑,但他当夜就在梦中请到了湖仙璃珠,与之对话,求来了一荷叶的宽恕之泪。
第二日,伽兰天师就将这一荷叶的宽恕之泪,分成了十小份,施给了镇上十个染了“怪病”的居民。
简直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那些身染怪病的居民饮下“圣水”后,居然当真迅速好了起来,红疹尽消,头脑清明,也不再上吐下泻,夜夜难眠了,一切症状都烟消云散,仿佛“诅咒”当真解开了,他们又“重获新生”了一般。
一时间,伽兰天师的威名响彻璃仙镇,人人再也不敢怀疑他,个个都对他深信不疑,奉若神明。
镇上的居民们一夜之间狂热起来,赶走了原来长生庙中的方丈与弟子,将伽兰天师同他的一众门生,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那间长生庙。
而那一年,还在伽兰天师的主持下,选出了璃仙镇上的第一位“湖仙娘娘”。
这选“湖仙娘娘”的方法也十分奇特,据说是让湖仙璃珠的“使者”来选,叫作——
神鱼指路。
镇上所有的姑娘,都要先去长生庙里,跪拜伽兰天师,让伽兰天师手持金瓶,按照湖仙璃珠梦中的指引,以柳叶蘸上圣水,点上一滴在相中的姑娘们额头上。
圣水落地,这便等于那位姑娘,成为了“湖仙娘娘”的候选人之一。
一般被选中的人,都是一些面貌姣好,豆蔻年华的少女,因这样才与湖仙璃珠的形象更为贴近,能有资格成为她的分身。
而这些成为候选人的姑娘们,将会在正式选“湖仙娘娘”的那一天,在仙人湖边站上一圈,人人手里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一块绣帕,伸出一只玉臂来,在风中静等湖仙璃珠的“使者”出现。
那“使者”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一尾彩色的神鱼,每到选“湖仙娘娘”的这一天,它都会摆动鱼尾,在水里游出来,执行湖仙璃珠的意旨。
只要它游向了谁,在谁的脚边冒出了脑袋,那就代表着,那位姑娘被湖仙璃珠“看中”了,有资格做她的“分身”,要成为镇上新一任的“湖仙娘娘”了。
再接下来,就是一场盛大的送神仪式,要将“湖仙娘娘”送下水了。
那一天,被选中的“湖仙娘娘”将要盛装打扮,扮作湖仙璃珠的模样,站在洒满鲜花的香车上,穿街而过,接受全镇居民的欢送。
大家都会围在街道两旁,往香车上抛掷各种金银珠宝,值钱物什,这相当于一份供奉湖仙璃珠的“香火钱”,谁扔的钱越多,新的一年,受到的庇佑就会越多。
等这一轮欢送结束后,香车上的“湖仙娘娘”会被送到长生庙里,得到伽兰天师的亲自点化,神力加持,以男女双修的方式,将神力贯入“湖仙娘娘”体内,使她正式成为湖仙璃珠的分身,拥有神力去镇压湖底的巨兽。
这个步骤完毕后,就是最后一步了,“湖仙娘娘”会躺在小船上,船身绑上石头,沉入湖底,陪伴湖水下的璃珠仙子,与她一同镇压巨兽,庇佑镇上居民。
“湖仙娘娘”送走后,璃珠仙子就会暂时平息怒火,再次流下宽恕之泪,托付给伽兰天师,伽兰天师由此换得了新一年的圣水,就能分发给全镇居民,保他们安然无恙。
这圣水每年都必须饮下一次,镇上每个居民都不能免掉,只有这样,方可一年又一年地压制住他们身上的诅咒。
若是哪一年没有送“湖仙娘娘”去陪璃珠仙子,叫她不肯流下宽恕之泪,断掉了这圣水,那么整个璃仙镇上的居民都要遭殃了。
这诅咒是世世代代跟随他们的,谁也逃不掉,它深深刻入他们的骨髓血液之中,即便离开了璃仙镇,远走天涯,他们也依然无法摆脱这诅咒,反而会因为没有及时饮下“圣水”,而被诅咒吞噬生命,凄惨而死。
“早些年,镇上也有些胆大的不信邪,收拾包裹,满不在乎地离开了璃仙镇,却在半年之后,又全身腐烂,痛苦绝望地回来了……”
树林里,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温若怜说到这里,不由紧紧抱住了膝头,披着骆青遥的外袍,身子颤栗不止,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月下露出了满满的惊恐之色:
“那人,那人回来后,简直看不出一个人样了,全身都要烂透了,苦苦地爬在地上,去求伽兰天师救一救他,说他错了,不该忤逆湖仙璃珠,离开镇子……”
只可惜,为时已晚,即便再如何悔悟,这诅咒也解不开了。
伽兰天师一声叹息,说那一年的圣水已经分发完了,自己也无力回天了,不管怎样都救不回那个人了。
满镇居民就这样看着那个人,在地上慢慢腐烂,痛苦不堪,彻底死去,个个都不寒而栗,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离开璃仙镇了。
“所以我就连寻死,都不敢死在外头,只敢吊死在神树上,怕诅咒跟着我入轮回,下辈子,我依然逃不过这可怕的诅咒……”
少女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凄楚悲凉,她衣袂飞扬,头上的乱发被夜风扬起,终是再也忍不住,瘦弱的双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骆青遥一行人听到这,目光交汇,复杂万分,终是明白过来,为何之前那个带路的人,只敢将他们带到这树林外,就再不敢往前进一步了。
“这镇子有点古怪,外人不好进,我就带路到这里了,你们最好……也小心点。”
这镇子何止是有点古怪,根本就是一座“诅咒”之镇,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辛鹤坐在篝火旁,眉心紧蹙,听了这一番原委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着夜风中绝望哭泣的温若怜,开口道:“温姑娘,先别哭了,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们镇子里,不是有什么诅咒,而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呢?”
骆青遥也点头道:“我跟小鸟想一块去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鬼神诅咒,玄之又玄的,这听起来更像是人为所致!”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听到现在的陶泠西,也总算抬起了头,目光在月下沉静无比,一字一句清晰地飘入风中,“而且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很可能就是你们一直尊崇的那位——伽兰天师。”
“天师?”温若怜怔怔地抬起一张苍白如纸,布满泪痕的脸,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怎么,怎么会是伽兰天师呢?是他救了我们全镇子,他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这可不一定。”月下,一直没有说话的喻剪夏也在篝火旁,轻轻开口了,她看向那夜风中楚楚可怜的温若怜,清声道,“温姑娘,我听你描述的那些症状,并不像是什么诅咒,而更像是,你们全镇上下——都中了一种奇毒。”
“中毒?”温若怜一双泪眼瞪得更大了,整个人在月下震惊莫名。
“对。”喻剪夏平静地目视着她,逐字逐句道,“那圣水或许也不是什么宽恕之泪,以我的猜测,更准确地来说,应该可以理解为——解药。”
“解药?你是说,我们每年喝的圣水,其实是只是解毒的药而已……”温若怜脑子一转,立刻明白过来喻剪夏所说的意思,整个人更加陷入一种颠覆过往认知,全然不敢置信的地步。
喻剪夏点了点头,取下了肩上的药箱,在夜风中打开,声音轻柔地传入了温若怜耳中:
“若想验证我的一番猜测,可能要烦请温姑娘伸出一只手来,让我为你扎针验血,那么一切便能真相大白了,温姑娘,可以吗?”
第57章 冤家路窄
月悬如钩,夜风呼啸,海浪翻涌不止。
苏萤的密信再次传到琅岐岛上的那一晚,小越在寂静的石室中,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镜花水月般的奢侈,他早已没有资格做梦。
因为置身在冰冷的现实之中,那梦里的一点慰藉与甜头,都会如毒药一般,令他饮鸩止渴,在清醒过来后,带来更多痛苦与绝望。
可是这一次,他又做梦了,阔别多年后,再一次陷入了梦境之中。
耳边依旧是那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心尖,这么多年来萦绕在他身侧,一直支撑着他咬牙走下去。
“阿越,好孩子,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祖母会在天上看着你,不要害怕,黑夜再漫长,也会有熬过去的一天……”
泪水打湿了整片天地,孩童孱弱的身躯,颠倒的黑夜白昼,支离破碎的国土,血渍斑驳的一颗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天亮的一日?
这么多年他如履薄冰,殚精竭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地下的石室里那么冷,冷得刺骨,他苟延存活,忍住满腔恨意,只有心中一团火热的信念支撑着他。
祖母的双手曾经那样温暖地抱过他,跟他说:“阿越,坚持下去,为了曾经童鹿那片美丽的星空,不管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黑暗,都要坚持下去……”
冷风猎猎,拂过祖母满是泪水的容颜,不过刹那的温暖之后,那道身影便在天边消散如烟,他又惊又怕,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团云烟追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渐渐消失的祖母,伸出的一只手穿透的只有冷风与乌云,他心头大骇,终是放声大哭——
“祖母,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阿越!”
身子疾速坠落下去,衣袂随风飞扬,睁开眼,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石室中,纷纷乱乱的梦境最后,一仰头,只见到洞口边,月光皎洁,少女探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庞,对他眨眼道:
“小越哥哥,今天就是你说的中秋之日吗?”
琅岐岛上是不过这个节日的,只因这是一个会让人对着月亮,思念家乡的节日。
可琅岐岛上的人,都不会再有家乡了,也不允许再有。
辛鹤从小越那里,得知了这中秋之节,还按照小越所描述的,做了好些“月饼”,用篮子吊着,从那洞口处,歪歪扭扭地送了下去。
“小越哥哥,你说,中秋节都要吃月饼对吗?团团圆圆,年年岁岁,你尝一尝我做的月饼,看看是你曾经吃过的味道吗?它能够令你想起家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