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37 作者:沈鱼藻


他是面色冷峻的复仇之子,她是天真热血的名媛,他们在觥筹交错的炫目世界相遇,从偏见和误会开始。

转眼间山河破碎,他们在大半个中国的版图上一起流浪,从武汉到宜昌,从宜昌到重庆,从重庆到乐山。她终于看到他冷血背后的柔情,他也越发体会她天真背面的坚韧,偏见

在携手中消除,爱意在并肩中滋生。

硝烟之下更有玫瑰绽放,面对连天的炮火和诡谲的人心,曾经错过的爱人,能否一起等来战争结束的黎明?

作者简介

沈鱼藻
爱格潜力新人,经常在爱格杂志发表短篇作品,有固定粉丝群体。
故纸堆里蠹虫,老歌声里寻梦人,有许许多多老故事,讲给诸位听。


楔子
一九八七年,失恋后,她来到“重庆照片档案馆”工作。
非常无聊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面对着越来越多被尘埃封存的老照片。有时,妥善的保管即意味着妥帖的遗忘,历史永远成为历史,不再见天日。
她感觉自己也像这些老照片一样,最鲜亮的时光已经过去,余生就将在无人记得的角落里层层落灰。
直到一九八八年的某一天,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突然找到她。
那年轻人来自大陆对岸的小岛,最近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从海的那边来。
他的手里捏着半张照片,是的,只有半张。
“这是我家的一张老照片,二十年前我祖父因故烧掉了半张,他一直很悔恨,现在他年事已高,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这张照片的完整版。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想

着如果你们这儿也没有,大概就真的没有了。”
她拿过照片仔细看了看,照片烧掉了大半,那应当是一张合影,在油菜花田里,一个女孩子扭过头来,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牵着,然而牵着她手的那人却被烧

掉了。
照片的背面竖着写了一行保存完整的字:蒋还山1945年秋摄于乐山。
她答应了对方帮忙寻找,然而找了整整一个星期却一无所获。
直到她去看望养父。
她是被收养的,养父收养她时已经六十岁,是个参加过多次战争的孤独老军人。她和养父的关系一般,成年离家后,每周固定去看望养父一次,父女两个没什么话说,疏远得像

陌生人。
走进养父独居的小院便又听到那熟悉的唱词:“你梳妆我调脂粉,你烧香我祈苍穹,你作画我碾朱红,你弄箫我拨弦弓。”养父有个怪癖,几十年来重复地看一部老电影——一

九三五年戏曲电影《牡丹亭还魂记》的修复版,她从小跟着听了十几年,几乎能背下每一句台词来。
她放好自行车走进屋里,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厨房做饭。
端着菜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养父正拿着放大镜看她放在茶几上的半张照片。
半天,那年迈的老军人笑了,他说:“没想到过了五十年还能再见,蒋先生,三小姐,久违啦。”


第一章 武汉武汉
黄昏已尽,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悄然撤退,整个小屋里,仅剩下门口一盏小灯以作照明,光线之微弱,甚至不及铁桶里跳动的火光。
在铁桶中烧灼已久的烙铁被取出,淬入水中即刻发出“呲啦”的声音,让人忍不住联想倘若这烧红的烙铁直接印上人的肌肤会发生怎样的反应。
想必是听到了这声音,脸被按在水盆里的受刑者挣扎得更加剧烈,正襟危坐的审讯人头目轻轻一挥手,按住受刑者后脑勺的人即刻会意,攥着受刑者的头发粗暴地把她推搡在地

上。受刑者趴在地上连着呕出好几口水,她想要爬起来,然而连日的折磨——挨饿、恐吓、私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徒劳地挣扎着,双手胡乱抓着地面,然而抓住的

却只是一把把浸透着血腥气的空气和尘埃。
会死在这儿吗?她忍不住模模糊糊地想。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令人闻之色变的中统局,每年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在这里人命如草芥、如蝼蚁,一文不值。
有人抓着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来,眼前是一张幸灾乐祸的面孔:“景小姐,我劝你还是招了吧。你爹已经死了,你再也不是什么立法院元老家的千金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你看看你如今这个狼狈样,哪里还有武汉景家三小姐的风范?早点招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是啊,父亲已死,家道已败,她如今身陷囹圄,面色如鬼衣衫褴褛。她可是景家三小姐呀,曾经武汉谁人不知景家三位小姐的大名?那些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在那些岁月里,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往事已随流水,繁华尽成云烟,连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个未知数。
招供……已经在这小黑屋里被折磨了三天,她当然知道他们想让她招供什么,无非是编造罪名去加害蒋固北。
蒋固北……每当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都会柔软地缩成小小一团。蒋固北知道她在这儿吗?他们原本约好明天见面的。
头皮上的剧痛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被拖起来按到椅子上,乌黑冰冷的枪管抵住她的额头:“你到底招还是不招!”
她盯着那双失去耐心的眼睛,半晌,轻轻笑了:“好,我招。”
“姓名。”
“景明琛。”
“身份。”
“乐山保育院老师。”
“和蒋固北是什么关系。”
“……”
他和自己算是什么关系?景明琛怔住了,细细想来,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有最亲密的关系的,如果不是当年自己任性,如果……
然而,悔之晚矣。
蒋固北,今生缘,来生续,此诺重,君须记。
审讯的人没有在意,继续问下去:“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景明琛睁大眼睛望着门口那一盏小灯,灯光昏暗,看得久了,那盏灯在她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模糊成那年武汉丁公馆舞会上的千万盏霓虹灯,而蒋固北的身影,就从这

绚烂灯光后向她走来。
那场舞会,景明琛原本是不想去的。
“我不去!国难当头,跳什么舞,奢侈、腐败、糜烂!”
长江口那边正打仗打得如火如荼,陆军医院每天都要接收大批前线下来的伤员,这个当口还要举办什么舞会,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才不要去,有这

时间,她宁肯待在医院里陪伤兵们说说话,帮他们写写家书。
更何况,别以为她不知道母亲硬拉着她去这场舞会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个什么传说中的蒋固北蒋先生!
近半年来,“蒋固北”这个名字在武汉的风头简直要胜过十九军的将领张治中。人人都知道他是上海林氏桐油公司的合伙人,年轻有为,帮着刚来武汉半年的林氏打了一场漂亮

仗,把纵横武汉桐油出口界二十余年的蒋氏油号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流言甚多,但他从未在公开场合亮相过,今天的舞会,是他头次出现在交际场合。
舞会向来是猎艳和寻觅佳婿的战场。这样横空出世的一个才俊新贵,景明琛敢打赌,今晚半数以上待字闺中的名媛都是冲他去的。
她才不想成为过江之鲫中可笑的一员呢!
“奢侈腐败糜烂”六个字一出,瞬间激怒了景太太,景太太眼睛一眯就要发作,幸而景先生的声音及时从书房里传出来,替女儿挡住了枪口: “夫人,来帮我找一下上次人家

送我的湖笔。”
景太太瞪一眼景明琛:“待会再找你算账!”
景明琛哪还等她找?母亲转身一上楼,她就抓起外套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直奔陆军医院而去。从南京回武汉后,她在《针石日报》报社找了份记者的工作,最近正在对陆军医院

的前线伤兵做跟踪报道。
谁想到陆军医院也不能免俗,和她交好的护士顾南荞极力怂恿她:“晚上的舞会一起去呀,介绍我弟弟给你认识!”
景明琛好气又好笑地回呛她:“是不是所有已婚妇女都以说媒为人生乐趣啊,我妈这样,南荞你也这样!”
南荞一脸惊讶:“有什么不对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景明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嫁就不嫁,几千年的皇帝都没了,难道我不嫁人就会死吗?”
南荞望着门外,小声说:“你不嫁人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不去舞会,肯定会死。”
景明琛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身影正杀气腾腾地走进来。
景明琛就这样被母亲直接从陆军医院拎上了车子。
一到舞会上,景太太一双眼睛就满场乱转。景明琛知道她在找蒋固北,做个鬼脸嘲笑她:“您这么一心一意找蒋固北,要是找不到,那可就是找不着北啦。”
就在此时,一声高喊止住了大厅里的一片喧闹。
“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整个大厅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朝入口望去,万众瞩目之下,一双锃亮的男士皮鞋踏进门来,往上是笔挺西裤包裹着的修长的腿,熨帖考究的黑色光面西装,一只手拿着

帽子扣在身前,一只手插在衣兜里,袖口上的蓝宝石袖扣闪烁着夺目而不显轻浮的光,丝质白色口袋巾露出一个尖角,衬衫领子下打着一个温莎结。
再往上便是他颇具线条感的下颌角,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到他的脸,景太太忍不住低叫一声,拽住了小女儿的手臂,她小时候客居苏州,年过半百还带着吴语口音:“囡

囡,你看!”
她的反应不是独一份,后来景明琛想起来,觉得大约就从那一刻起,在场至少一半的太太把他列为了理想女婿的范本。
眉眼修长目光如炬,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年才俊,有一张与他的商业天才不相上下的漂亮面孔。
但景明琛偏爱锱铢必较。兴许是因为排斥这个舞会,所以连带排斥了这颗舞会上万众期待的明星。蒋固北的笑她看着不舒服,总觉得他笑里带嘲,仿佛在嘲讽这些垂涎他的宾客

们。
哼,你来舞会不也是为了摆谱猎艳,有什么资格藐视其他人,景明琛暗暗想。
东道主丁先生立刻迎上去:“蒋先生,稀客呀。”
睡美人城堡里的寂静魔咒终于打破,大厅里又变得喧嚣起来。丁先生引着蒋固北去和人攀谈,景太太作为舞会老将有自己的一套盘算,她眼睛早就盯住了蒋固北,却不急于下手

,而是一边和丁太太聊天一边冷眼观察着他。景明琛本就打定了主意在舞会上“坐禅”,干脆也坐在一边看别人。
她看见陆续有好几个名媛找上蒋固北,但都只说了两句话就走开了。景明琛觉得有趣,不禁托起了腮。这位蒋先生今晚屡屡拒绝各位名媛淑女,恐怕是在自抬身价奇货可居吧?

好教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眼光有多高,感激涕零地等待他的垂青。
还真不愧是个商人,景明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这声嗤笑似的,站在不远处的蒋固北突然回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后又移开。
只是一眼,景明琛却骤然不舒服起来,这男人的眼神冷冷的,被他看一眼,仿佛被枪口锁定住,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似的。
这个人好危险,景明琛暗暗想。
和蒋固北搭讪的人终于离开,丁太太对景太太说“是时候了”,景太太抓住景明琛的手把她提起来,跟在丁太太身后走向蒋固北,丁太太在前面介绍说:“蒋先生,跟您介绍下

我的好朋友景太太。景家在我们武汉可是名门望族,世代的书香门第,三代科举出身,景先生在前清做过张香帅的幕僚,也是革命元老,几年前刚从立法院退下来。这位是景小

姐……”
这些话听得景明琛羞窘到耳朵尖发烫,她局促地盯着脚尖,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终于,丁太太说出了她的目的:“蒋先生不请景小姐跳个舞吗?”
没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抢先一步:“不了,我有舞伴的。”
景太太惊讶:“什么舞伴?”
景明琛蓦地想到顾南荞,便随口胡诌:“我朋友的弟弟。”
蒋固北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或许是没有想到今晚自己还有被拒绝的份儿,他很快便回敬道:“正好,我也并不想跳舞。”
是不想跳舞,还是不想跟景小姐跳舞?这话说得让人浮想联翩,景太太听得脸都白了。
蒋固北看着景明琛:“景小姐身姿曼妙,跳起舞来必然也赏心悦目得很。既然无缘共舞,那蒋某人就站在这儿看景小姐跳好了。”
他眼神戏谑,仿佛在等着看她笑话:好呀,你不是说自己有舞伴吗,那么你的舞伴在哪里?不会是怕被我拒绝,所以先发制人地编瞎话吧?
景明琛着急得左顾右盼,一转眼正巧看到顾南荞朝自己走过来,她跨一大步拉住顾南荞的手:“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介绍我和你弟弟认识吗,咱们快走吧,去找你弟弟。”
顾南荞看看景明琛又看看蒋固北,一脸茫然地抓过蒋固北的手:“这就是我弟弟啊。”
景明琛腾地红了脸,她恨恨地看一眼顾南荞,你个姓顾的,弟弟怎么姓蒋!
顾南荞把自己抓着的两只手放到一起:“巧了,你们先一步遇上了,不用我介绍了。”
蒋固北“哧”地发出一声轻笑:“既然姐姐发话,那么,景小姐,请吧。”
他做一个漂亮的邀请姿势朝她伸出手,景明琛只得被他拉着手牵进舞池里。
音乐响起来,是最近舞场里大热的Por Una Cabeza,景明琛白天里虽然一直推托说不来,但一听到音乐还是忍不住心情飞扬起来。在金陵女大读书时她是个活跃分子,那时还天

下太平,她心里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负担,每周都要参加两三次舞会,有好几次还被选成“舞会queen”。
一个贴面舞步,蒋固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刚才看景小姐在旁边一脸的苦大仇深样,还以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没想到跳起舞来也是一样的飞扬洒脱嘛。”
他在嘲笑她假正经,景明琛怒从心头起,回敬他:“哪里哪里,我这叫随遇而安客随主便,哪比得上蒋先生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待价而沽囤货居奇,真是天生的商人。”
她一连串的四字成语砸下来,蒋固北哑然失笑:“听这口吻,景小姐对我们生意人很不屑一顾啊。不过,政府实业救国的口号喊得可是很响啊。若是没有生意人,莫说将士们的

吃穿弹药,小姐夫人们的锦衣华服口红香水又从何而来呢。”
景明琛无言以对,只得“哼”一声。一个转身,她的发辫扫过蒋固北的鼻尖,蒋固北说道:“景小姐的香水味道很特殊啊。”
能不特殊吗?她从陆军医院被揪到舞会,在车上只来得及换礼服,浓郁的来苏水味儿还残留在皮肤上。蒋固北会闻不出这是来苏水?这是有意拿她取笑呢。景明琛冷哼一声:“

那当然,Liquor Cresoli Saponatus(来苏水),比起什么香奈儿京芭蕾双妹的,可谓清新脱俗别有风味,最易驱散靡靡之气,最重要的是还能杀菌,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细

菌。”
出乎她的意料,听了这句话,蒋固北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反驳,反倒开始认真跳起舞来。
把注意力移回到跳舞上,景明琛才发现,这位品貌风流的蒋先生竟然是个舞会生手。他只会基本的舞步,像是刚刚突击学会的,动作僵硬,小心翼翼,像个大号的木头人。景明

琛低头谨慎地看着脚下,只露个后颈给高她整整两头的蒋固北,生怕被蒋固北踩到脚。
多有意思!传说中品貌风流纵横商界游刃有余的蒋固北先生竟然是个交谊舞白痴!
想到刚才,她突然促狭心起,问蒋固北:“蒋先生,你刚才拒绝了那么多漂亮小姐,该不会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跳舞吧?”
音乐嘈杂人声鼎沸,蒋固北和她之间又有着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他没有听清她的话,趁一个女方后仰的舞步,他搂着景明琛的腰,微微俯身就耳旁说:“什么?”
景明琛踮起脚,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说,你刚才不和人家跳舞,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跳舞!”
景明琛惊讶地发现,蒋固北的耳朵尖竟然腾地红了。
他没有回答,半天,才辩解道:“没有,我只是不擅长而已。”
他的耳朵更红了。
景明琛拖着九转十八弯的尾音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我是刚学会的,过去没有人教我。”
景明琛“哎呀”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不幸,蒋固北还是踩到她了。
所幸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包裹住脚面的缎子高跟鞋,蒋固北的皮鞋只在她的鞋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脚印,蒋固北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疼吗?要不然,你踩一脚回来?”
景明琛哭笑不得,不等她说话,突然感觉浑身一轻,蒋固北竟伸长手臂圈住她的腰单手把她托了起来,她一声惊呼还没完全咽下又被轻轻放下,她的鞋跟正好落在他的皮鞋上,

也给他的皮鞋留下一个小小的鞋跟印子。
蒋固北无辜地看着她:“这下咱们扯平了。”
景明琛语塞,他这是什么神奇逻辑!
恰巧一曲终了,景明琛道一声“再见”转身要溜,然而不幸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发辫钩住了蒋固北的西装扣子,整个人被扯了回来,差点趔趄着坐到地上。幸而蒋固北伸手

搀了她一把,她整个人便被他带到了怀里,脑袋正抵着他的胸口。
这一个趔趄吸引了全场的视线,景明琛感觉像是有一束追光打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宛如舞台剧里的小丑。她低着头恼怒地去拽头发,只听见蒋固北说:“景小姐头发这么好,可

别扯坏了。”
他还好意思说!八成是他气不过刚才吵嘴失败,趁她不注意时做的手脚!景明琛气愤地想。
头发终于解开,景明琛捂着发辫散乱的脑袋飞快地跑掉。
蒋固北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天,忍不住“扑哧”一笑。
第二天是周一,走出家门,景明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潮润新鲜的空气,这是武汉的八月。
一个月前北平的卢沟桥上响起了炮火声,现如今,上海那边第九军和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正打得如火如荼。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从开战后,武汉的街头就出现了大批的难民


景明琛今天的任务就是去采访难民。她注意到,在难民队伍中有不少失去父母的孤儿,于是,她打算为这些孤儿做一个专题报道。
她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采访对象,一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小孩子沿墙根坐着,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满脸都是渴望。
景明琛心里难过起来,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来采访的。她摸摸口袋,里面还有一点零钱,便把零钱掏出来,打算施舍给这群小难民。见她掏钱,孩子们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蜂拥而上,瞬间就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景明琛被一双双小手推搡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她头昏脑涨,她只得高声安抚孩子们:“不要挤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
突然间口袋里一轻,一个小孩子拨开人群一溜烟地跑了,景明琛心里一沉,有小偷!
她把手里的零钱往地上一撒,拔腿朝那个小偷追了过去。
小偷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像是做熟了这种营生,两条腿跑得飞快,但景明琛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女大时就是运动会上的长跑健将。两个人的距离越缩越短,眼看就要被抓住,

小偷心里着急,不住地回头看,却没有注意到有一辆车正从横向的巷子里驶出来。
景明琛眼尖,大喝一声“闪开”,朝他飞扑了过去,把他推出了危险区域,她自己却被车头剐到,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好在汽车及时刹住,景明琛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回头看,那车头就停在她眼前,再开一步,她就要被碾碎在这车轮底下了。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下来:“小姐您没事吧?”
他看上去应该是司机,景明琛想要站起来,脚下却一个趔趄,她扭到脚踝了。
司机匆匆回到车旁,对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他拉开车门,一个人走出来,走到景明琛身边:“上车吧,送你去医院。”
景明琛抬起头看,咦,竟然是蒋固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蹙着眉,一脸遇到麻烦的不耐烦,想到昨晚,景明琛有些来气:“不用了,伤得不严重,我自己能走。”
蒋固北却没有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他直接蹲下身来,一只手穿过她的肋下将她架起来,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半挟持般地扶着她上了车。
他将她安置在后座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吩咐司机道:“开车,去陆军医院。”
景明琛问他:“你问都没问我,怎么知道我要去陆军医院?”
蒋固北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嘲讽她一般地回答:“是我要去陆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