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裴文宣声音颤抖,似乎情绪还未平息,几次都说不出来,“杨……”
“上官大人,”坐在一旁的右相苏闵之悠悠开口道,“这小公子尚还年轻,又经大祸,上官大人你如此吓他,他怎说得清楚?裴小公子,”苏闵之转过头去,安抚道,“你别怕,你说清楚,你把谁杀了?”
裴文宣不答,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李明道:“禀陛下,微臣将杨家二公子杨泉,杀了。”
全场一片沉默,这次裴文宣似乎是带了必死的决心,流畅将全程说了一边,从他如何救下公主,与杨泉起冲突,到今日御书房前与杨泉对话,杨泉威胁要杀了他,然后回家路上被杨泉带人伏击,然后自己如何杀了的杨泉。
裴文宣一路说完,低声道:“微臣自知今日有罪,虽是杨二公子先设伏于微臣,但杨家于大夏劳苦功高,如今又有战事在前,杨二公子欲取微臣性命,微臣为社稷着想,也不当还击于二公子。只是当时来不及深想,只求一条活路,如今犯下此滔天大祸,陛下……”
裴文宣哽咽低头:“微臣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早些知道,以免酿成大祸。”
裴文宣一字一句落在众人耳里,听得众人心惊胆战。
这裴文宣虽然说的是自己该千刀万剐,可哪一句不是诛心之言?杨泉不过杨家一位公子,就敢劫持公主、因妒截杀当朝命官,哪条说起来,都是必死的大罪。
只是裴文宣有一点说得对,如今杨家在边关拥兵多年,积威甚重,哪怕做了这些事,要罚,也是要思量的。
尤其是如今边关吃紧,若是激怒了杨家,出了事儿,谁都不敢去负这个责任。
于是在场人都不说话,纷纷沉默不言。李明神色镇定,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片刻后,他缓声道:“你怕什么?”
裴文宣低头不敢说话,李明举起杯子,猛地砸了下去,大喝出声:“你乃大夏朝廷命官,他杨泉敢当街刺杀你,你杀了就杀了,你还怕什么!”
“陛下……”裴文宣颤抖出声,“边境……”
“他杨家还敢反了吗?!”李明激动怒喝,旋即看向周遭一圈大臣,“方才我已经同你们说了,此番戎国入侵,杨氏如此不堪一击,简直丢尽了我大夏的脸面!五万守兵还扛不住人家两万兵马!攻城!如今却敢在华京,劫持公主,刺杀官员,他杨氏是当朕死了吗?!”
“陛下息怒。”
所有人见李明愤怒至此,慌忙跪了下去,上官旭连忙开口,劝道:“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也是戎国进犯得突然,杨氏未曾预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杨氏尚在前线,处理此事还是……”
“你给朕闭嘴!”
李明举了本书就砸了过去,正正砸在上官旭脸上,李蓉露出慌乱神情来,看了看上官旭,又看了看李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李明喘息着,盯着在场人道:“这个案子,朕办定了。杨家欺辱皇室至此,朕要查他们,彻查!谁来办此案?!”
在场没有人敢说话,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官旭为杨家说话,足见上官氏或许与杨氏还会联手,这样的场合,世家大族都不愿意参合进这样的斗争之中。
李明点着头:“好,好的很,你们个个都怕他。裴文宣,”李明转过头去,盯着裴文宣道,“人你既然都敢杀了,朕问你,这个案子,交给你查,你敢不敢?”
“陛下!”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着的工部尚书裴礼文抬起头来,急道,“文宣如今年少,办不得……”
“朕问你了吗?”李明一声大喝过去,镇住了裴礼文,旁边一直跪着的尚书省纳言裴礼贤给裴礼文一个眼神,摇了摇头。
裴礼文不敢说话,李明盯着裴文宣:“说话。”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李明直接道,“即日起,你去御史台,任监察御史,连同刑部特查杨氏此案。”
“陛下,”上官旭忍不住开口,“裴文宣说他乃受害之人,又让他特查此案,恐怕不妥。”
“那上官大人查?”
李明反问,上官旭沉默片刻,正要说话,就听李蓉声音响了起来:“要不,此案由本宫主审,裴大人协助,如何?”
听到这话,所有人看了过去,李蓉轻咳了一声,正经道:“此事也是起于本宫,本宫乃公主,查杨氏一族从品阶上并无不可,诸位大人既然没有合适人选,本宫督查,裴大人办案,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李蓉开了口,众人都沉默下来,李明皱着眉头,上官旭也在沉思。
苏闵之犹豫着道:“但公主也是此案受害……”
“那就让苏侍郎督查咯?”李蓉看向苏闵之,苏闵之愣了愣,李蓉直接道,“素闻苏侍郎为人公正秉直,若左相还不放心,干脆让苏侍郎主审此案?”
“公主说笑了,”苏闵之忙道,“小儿年少,不足以办此大案。”
“所以他督查嘛。”李蓉打断苏闵之的话,直接看向上官旭,“舅舅以为如何?”
上官旭抿了抿唇,他看了一眼李蓉,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微臣以为公主所说,不无道理。”
李蓉转头看向李明,眨了眨眼:“父皇?”
李明看了一眼上官旭,知道若是继续下去,上官旭怕是会举荐出一个自己这边的人来查此案,如今他已经肯定上官家与杨家关联,倒是怕是不太好办。
于是李明点了点头,应道:“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便按照你说的做吧。”
说着,李明又板了脸:“别乱来。”
“父皇放心,”李蓉笑道,“我有数呢。”
李明情绪渐缓,他看了一圈周边,随后安抚了上官旭几句,便让所有人下去,独留李蓉在了房里。
父女沉默了许久,李明才道:“今个儿怎么突然想着来看父皇?”
李蓉垂下眼眸,低声道:“女儿昨夜被劫,本就该先来找父皇,禀报一下情况的,现下才来,是来得晚了。”
李明不说话,他见李蓉面色疲惫,似有许多心思。
李明是琢磨不透这个女儿立场的,他惯来宠爱李蓉,但李蓉的弟弟是太子,如今他与李川有了矛盾,他也不清楚李蓉到底是如何想。
李蓉聪明,却也重感情,李明将她放在手心里捧了多年,也捧出了感情,若非涉及权势,他也希望这个孩子过得好。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直问,拐着弯道:“这次瞧了四个人,看上哪一个了?”
李蓉不说话,李明犹豫着,慢慢道:“你觉得,裴文宣如何?”
李蓉低着头,没有言语,李明抬眼,颇为不耐:“回话。”
“儿臣觉得,他人很好。”
人很好,就是其他不好了,李明略一思量,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你只需要想这个人喜不喜欢,其他的,你别管了。”
听到这话,李蓉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似乎是受了天大委屈。
李明见李蓉落了眼泪,忙道:“你哭什么啊?”
“父皇,”李蓉抽噎着道,“女儿就是觉得,一家人,怎么就不能好好的……”
李明听明白李蓉的话,想着是皇后给李蓉施压,让她给杨泉说好话。他和皇后虽然有诸多争执,却从未牵涉到这个女儿身上,如今到了婚事,才不得不有一番较量,见李蓉哭得梨花带雨,他也颇为心疼,终于道:“这事儿,是我和你母后不对。你也不必多想,就当不知道吧。你选个自己喜欢的,父皇始终都依你。你和裴文宣孤男寡女处了一夜,按着情理,你也当是他的人了,他这孩子不错,人也长得好,你嫁了他,是不会吃亏的。”
李蓉应声点头,李明叹了口气:“你别哭了,收拾收拾,把朕的话好好想想。等杨泉的案子办完,朕便给你们指婚。”
“是。”
李蓉控制着声音,抬起头道:“儿臣都听父皇的。”
李明安抚了李蓉一阵,便让她起身来,叫了福来送着李蓉出去,福来听了李明的话,笑道:“哪儿轮得到奴才送啊?裴大人在外面等着公主,等许久了。”
听到这话,李明和李蓉都露出些愕然来,片刻后,李明笑起来:“这小子,当着朕的面来拐朕女儿了。”
话虽这么说,李明却还是催促道:“行了,你去吧,别让我这老头子,耽搁了你们年轻人。”
李蓉露出羞赧之色,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她一路出了御书房,到了长廊之上,便见裴文宣在栏杆前等她。他穿了湛蓝色的广袖长衫,上面落了银丝绣卷云纹路,提了盏宫灯,正仰头看着天上明月。
裴文宣的长相,生来是带了几分生人勿进的仙气的,此刻掌灯望月,风拂长衫,便似如月宫之人下凡,随时便欲乘风而去一般。
福来送着李蓉到了门口,恭敬道:“殿下,老奴便送到这里,余下的路,便请裴大人作伴了。”
李蓉点了点头,淡道:“你去吧。”
福来应了声,退了下去,裴文宣闻声回头,将她上下一打量,而后他提灯走上前来,停在她面前。
他生得高挑,瞧她的时候,便低下头来,认真瞧着。
李蓉见他仔细端详着自己,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几分尴尬来,扭头过去,低声道:“你看什么?”
“哭过了。”
裴文宣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感慨道:“殿下还是比微臣走心。”
听了这话,李蓉顿生几分恼怒,嘲讽一笑:“哪儿比得了裴大人,能屈能伸,智勇双全。”
前脚杀人,后脚哭惨,如此两面作风,裴文宣倒也进退自如。
两人说着话,后面侍从不敢跟太近,于是两人就肩并着肩,半步在皇城之中,裴文宣一面走一面道:“长话短说吧。”
说着,裴文宣简短将自己同李明一番对话说完,总结道:“杨泉事毕,陛下会将西北的事儿推给太子殿下,这事儿太子殿下若能办好,兵权一事,太子殿下就不必再担心了。”
“办不好呢?”李蓉小扇敲着手心,淡道,“那就是直接被废,贬为庶民都算饶过他。裴文宣,”李蓉斜眼瞧他,似笑非笑,“这你都敢赌,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我胆子要是不大,”裴文宣听了李蓉的话,神色泰然,从容道,“敢娶你吗?”
“倒也是,”李蓉点点头,“娶我可不容易,凶险得很。”
“娶你这事儿到不凶险,”裴文宣一本正经回嘴,“就是你这个人,太凶,太险。”
“那也是你求着娶的。”李蓉瞪了他一眼,随后便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裴文宣察觉她是当真生气了,怕她失态做出些什么疯事儿,也不再回嘴,摸了摸鼻子,赶忙追上去,接着道:“是是是,是我求娶殿下。不过,殿下,”他声音里的笑意渐失,多了几分认真,“微臣有一事,想请教殿下。”
“放!”
李蓉冷声开口,裴文宣轻轻一笑,看向她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打量:“微臣想问,方才御书房中,殿下要苏容卿来督查此案,是什么意思?”
李蓉顿住步子,裴文宣提着宫灯,转头看她:“殿下是想怎么督查呢?是全日查办此案,将苏大人叫过来,日日跟着查呢,还是每日请苏大人过来商议一下,日日见一面查呢?”
“还有,”裴文宣似是想起什么来,认真思索着道,“公主觉得,查办此案,微臣在,是不是有点不妥当呢?不如此案就公主和苏大人一起查?”
李蓉没说话,她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面上带笑,李蓉面无表情开口:“裴文宣。”
“嗯?”裴文宣挑眉,李蓉冷声道,“你还能更做作一点吗?”
裴文宣神色僵住,李蓉抬起手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小节,凑到他面前去,认真道:“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
“什么?”裴文宣皱起眉头。
李蓉满脸认真,掷地有声:“你的心眼儿!”


第20章
裴文宣被李蓉的动作哽住, 他沉默片刻后, 终于道:“我心眼儿是小, 你脸皮也不薄啊。”
他转过脸去,提着灯慢悠悠往前道:“你年纪不小了, 人家苏容卿现在青葱年华,别想着老牛吃嫩草了。”
李蓉沉默不言, 裴文宣笑了:“怎么,说你老, 你还不乐意了?”
“我老, 你又不老?”李蓉瞪了裴文宣一眼,转过头去, 淡道, “只是觉得你这人心太浊,不想搭理你。”
“我心浊?”裴文宣嘲讽一笑,“你敢说你没这意思?”
“那我还真敢, ”李蓉大方解释,“让苏容卿督查,是因为他合适,这个案子你我来查,朝臣是不会服气的。让其他人来查, 要么是我舅舅的人,肯定要偏帮杨家,不偏帮的,怕都不愿意惹这个祸, 如今除了苏容卿,谁还会接这烫手山药?刚好苏闵之跳出来说话,他说话就让他儿子查,其他人也就不敢说了。”
“你倒是对他有信心得很。”
裴文宣不由自主放缓了步子,冷淡开口,李蓉走在前方,听着裴文宣的言语,不由笑道:“苏家虽然避祸中正,但也算满门清贵,容卿是君子,事儿到他手里,他不会躲。”
“说得是冠冕堂皇,”裴文宣声音平淡,“上一世,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嗯?”
李蓉有些茫然,她回过头去,看见裴文宣止步站在原地,平静看着她:“上一世你让我救苏容卿的时候,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搬出来给我,说苏氏蒙冤,等日后翻了旧账,对我不好,对陛下不好。你说你救苏容卿,为的是道义,不是其他,不是么?”
李蓉没说话,四月的春风还有些冷,裴文宣静静看着她,质问:“后来呢?”
李蓉沉默不语,她看着裴文宣淡漠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你讨厌他的原因?”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瞧着他的神情,追问:“因为我骗了你?”
裴文宣嘲讽一笑,没有回声,但也算某种默认,李蓉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淡道:“我早说过,我当时当真是这么想,你不也不信吗?那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就是提醒你,”裴文宣冷着声道,“不要因色误事,上辈子栽在他手里,这辈子还栽,那就是你蠢了。”
“就算如此,这又关你什么事?”李蓉听他口吻中带了几分训斥,颇有些动怒,便冷眼看他,“反正你我过些年就和离,这辈子裴大人大可放心,若我杀你,绝不是他人挑拨。”
裴文宣没说话,他抿紧唇,似是气急了。
李蓉嘲讽一笑:“每次都要吵,吵了又气着自个儿。你真是……”
“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回去吧。”李蓉话没说完,裴文宣终于忍不住,疾步上前,将宫灯往李蓉手里一塞,转头就走。
李蓉没想到裴文宣哪怕重生回来,都不是左相了,脾气都还能这么大,她举着灯,一时有些呆住了,裴文宣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折回来,皱着眉头,伸手道:“给我些人手,今晚杨府的人怕要出城。”
生气是要生气的,要人要钱是绝不含糊的。
李蓉气笑了,伸手接了令牌,拍到裴文宣手里:“自己去点人。”
裴文宣没回她,拿了令牌转身就走,自己去公主府找人了。
李蓉看着裴文宣疾走离开的背影,又气又不知道自个儿是生什么气,等人走远了,憋了半天,最终才缓下来,劝了自己几句,告诫自己,为这种人把自个儿气坏了不值得。
等情绪缓下来,她才道:“走吧。”
静兰静梅对视了一眼,这才走近上来,静梅打量了李蓉一眼,小声道:“裴公子怎么走了啊?”
“他有病。”
李蓉毫不犹豫回答,侍女对看了一眼,不敢做声了。
李蓉走在夜风里,吹了片刻风后,心情缓了许多,淡道:“回宫吧,明个儿还会再见的。”
其实裴文宣不喜欢苏容卿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哪怕是重生了,她知道这也是改不掉的。
两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对付,裴文宣觉得苏容卿做作矫情,苏容卿到从来没说过裴文宣什么,可两人只要并肩一站,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有种无形的排斥在两个人中间。
苏容卿没到李蓉身边时就是这样,等苏容卿到李蓉身边之后,便更是如此,长期以来基本处于有苏容卿没有裴文宣,有裴文宣没有苏容卿的状态。
期初李蓉还曾经想过,裴文宣是不是心里有那么点喜欢她,所以犯了醋。
但时日久了,她也就看出来了,裴文宣对苏容卿的敌意,期初还可能是因为吃点小醋,等到后来,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苏容卿年少成名,打小生于清贵门第,父慈母爱,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几乎都给了他。而裴文宣同为贵族公子,却历经磋磨,裴文宣年少面对苏容卿,便生得有嫉妒。
后来好不容易娶了她,然后又以一己之力独撑门第,可谓俊杰,但这时候她却选择了苏容卿,而不是他,这对裴文宣来说,是极大的羞辱了。
裴文宣不是吃醋,裴文宣只是厌恶苏容卿。
早些年裴文宣或许对她还心里存得有几分好感,可这种好感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已经消磨了。
自知之明,李蓉惯来是有的。她本就不是招人喜欢的姑娘,又和裴文宣是那样争权夺利互相伤害的位置,裴文宣对她,怕早烦透了。
只是裴文宣这人也算良善,相处世间久了,如今又一道回来,他怕就有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人悲悯,这才主动提出合作。
但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早把对方摸透了的厌恶。
两个知根知底的人若是相互讨厌,那就是再可怕不过的事了,因为太清楚对方的软肋和招式,于是每一次出手,都是戳人心窝的狠,随便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点在对方最疼的地方。
伤口撒盐,言语诛心,这便是一对消磨大半生的夫妻,最擅长不过的事。
李蓉慢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宫殿,想着白日里的事歇了下去。
她的公主府虽然已经建造多年,但她其实一直住在宫里,只有公主府詹事和李明给他的两千护卫和一干奴仆安置在那边,也算是她一份产业。裴文宣拿了她的令牌,召集了人手,夜里就守在了杨家门外。
倒不出裴文宣意料,夜里杨家人几乎都撤了个干净,就留下老夫人带了一些女眷守在家里遮掩耳目,裴文宣在城外这么一守,便像瓮中捉鳖,来一个捉一个,竟就这么捉了一夜。
李蓉一夜好眠,等到了晨时,她起身梳洗,早早去了大殿门口,这时尚未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外面站着,正三三两两说着话。李蓉一来,众人便有些奇怪,大夏公主参政的倒也不少,但除非特别宣召,倒不会直接上朝,于是李蓉来此,众人便都开始揣测,李蓉来做什么。
而昨日听了李明发了一摊火的几位重臣倒不奇怪,老僧坐定站在原地,看都不看李蓉。
李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没见到要找那个人,等了一会儿后,才见裴文宣打着哈欠进来。
按着品级,他这样的小官,是连大殿都进不去的,李蓉见他哈欠连天走着进来,也不顾周边人的目光,直接走到她边上站定,双手拢在袖中,含糊着道:“办好了。”
“你昨晚睡过了吗?”
李蓉将他上下一打量,见他眼周一片暗黑之色,仿若被人打过一般,忍不住道:“不是又没睡吧?”
“托公主的福,”裴文宣醒了醒神,看上去振作了些,清楚道:“又是不眠夜。”
前夜他就没睡多长时间,昨天又紧绷了一天,裴文宣想到这残忍的事实,忍不住道:“再这么下去,公主不必出手,微臣怕就撑不了多久了。”
李蓉用小扇遮脸,低笑出声来,裴文宣已经习惯她见着自己不高兴就快乐了,只小声道:“昨晚他们蚂蚁搬家,那些个公子哥都齐了,一家人该整整齐齐,今个儿放一起吧?”
“随你。”李蓉轻声道:“等下朝再说吧。”
两人正说着,便见苏闵之领着苏容卿走了进来,苏家人在朝堂上风评甚好,一进来便同是众人焦点,苏容卿随着父亲和周边人打着招呼,而后站到了前面位置上。
苏容卿一进来,众人便忍不住看过去,李蓉自然也不免俗,裴文宣见李蓉看着苏容卿一路走过,他不着痕迹靠近了李蓉,小声道:“我可提醒你一句,别见了人什么都说,他立场可还说不清楚。”
正说着,苏容卿就看了过来,他遥遥看见李蓉,先是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朝着李蓉行了个礼。
李蓉点头回礼,裴文宣在旁边轻轻“呵”了一声,李蓉没理会他,怕又吵起来,于是两个人并排站在广场边上,而后听太监宣朝声音响起来,这些大臣站成两列,在唱喝声中慢慢走了进去。
李蓉和裴文宣都没有可以进入朝堂的官职,就站在门口等李明宣召。
裴文宣有些困了,干脆闭上眼睛,留了句:“我睡会儿,有事儿叫我。”
说完也不管李蓉答应不答应,就往墙上一靠,径直闭眼睡了。
大殿外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一片,反而是大殿里热热闹闹,朝臣说话声叽里呱啦,对裴文宣来说倒是极好的催眠曲了。
他本整个人站着靠在墙上,但人一睡着,便难免控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就朝着李蓉倒了过来。
李蓉正还想着事儿,就感觉裴文宣逐渐靠近,随后似是察觉失重,忽地又清醒过来,忙直了起来。
李蓉见他困成这样,颇为嫌弃,不由得道:“有这么困吗?”
“你试试。”裴文宣没睡好,心情暴躁,李蓉笑起来,“裴文宣,你可真娇气。”
“我这是为了谁?”
裴文宣立刻回嘴,回完之后,他便僵住了,似是觉得有些尴尬,扭头道:“你倒是睡得好,懒得理你。”
李蓉没说话,裴文宣又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突然听李蓉道:“你靠着我吧。”
裴文宣没理会她,随后就感觉李蓉靠了过来,他们肩并着肩,李蓉一贯清冷的声音里仿佛都带了温度,平和道:“我站稳了,你靠着我,不会倒的。”
裴文宣假作没听到,他们两肩并肩靠着,他眯眼说过去,晨光一点一点洒满白玉石台阶,缓慢向上,而后落到两个人身上。
晨光带着温度,却都不及李蓉肩头那点温度灼热,裴文宣似乎是困极了,就这么站着,他也觉得有几分难有的安宁。
他觉得自个儿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没有,隐约还能听到人声,鸟雀声,却又觉得仿若在梦中。
李蓉环手抱胸,听着朝堂上大臣说着话。
李明将杨家在边关连丢三城的事情说了,朝野震惊,李明要求将杨氏立案,众人自然要争吵一番。
大部分官员不说话,一部分官员认为李明要求不合理,杨家战功显赫,如今前线战事还在继续,不能因为输了几次,就将前线战士的家眷关押问罪。
李明听这些官员维护杨家,冷笑出声来:“那若杨家人被举欺君犯上、劫持公主、刺杀朝廷命官、私通敌国呢?这样,还能不能审?!”
全场没有人敢说话,许久后,有一位大臣犹豫着道:“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谣言?”
“宣!”李明往外一抬手,随后便听太监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宣平乐公主、裴文宣进殿——”
听到叫他们的名字,李蓉转过头去,便见晨光下的青年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五官生得立体,侧面看,似如山峦迭起。他的睫毛很长,在晨光下睁眼时,仿佛蝴蝶振翅,轻跃于这光芒之中。
“走吧。”
李蓉轻轻一笑,站直了身子,便朝着大殿走去,裴文宣见着李蓉清瘦的背影,一时觉得有些目眩,隐约有了几分恍惚之感,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轻轻一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睛,随后正了神色,往内走去,跟着李蓉前后跪在地上,高呼出声:“儿臣(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李明抬手道,“裴文宣,将折子给他们读一读。”
要立杨氏的案,自然是要有个人来做刀,其他人不敢写这封折子,但裴文宣却在昨夜早已写好。
用笔辛辣,不带半点遮掩,一路慷慨激昂痛斥杨氏欺君罔上专横无理,私通敌国目无王法,一番痛骂下来,全场寂静,过了一会儿,御史台才反应过来,同裴文宣争论起来。
李蓉见裴文宣和这些御史吵起来,自觉往裴文宣身后退了一步,看裴文宣舌战群雄。
裴文宣这人命硬,嘴更硬,以往裴文宣都怼的是她,不管朝堂上下,都能给他怼得呕出一口血来,如今看裴文宣怼对面的人,李蓉竟然有了种莫名的爽感。
整个御史台轮番上阵,裴文宣一人鏖战群雄,李明起初还想管一管,但见裴文宣着实厉害,最后便沉默下来,喝茶听着这些人嘲。
李蓉退到一边,让人准备了茶,等裴文宣一口气和这些人骂完,冷着声着道:“诸位大臣可还有异议?”,而后全场再无一人出声之后,李蓉默不作声端了茶过去,裴文宣习惯性接了茶就喝,喝完以后才觉不对,一回头就看见李蓉笑眯眯的眼,似在同他说:“继续。”
裴文宣不知道为什么,见得这样的李蓉,忽然有了几分羞赧,他故作镇定扭过头去,看向对面那些同他争论着的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