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来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和怒气看向商细蕊,眼里还有很多痛心。商细蕊过去不管与谁相好,都是在别人宅子里过夜,从来不会把人带回家的。这程凤台算是个什么东西!
商细蕊看小来好像生气了,但是他不懂得哄人,站在那里很惭愧地嘿嘿傻笑两声,道:“你去弄点热水来,我洗洗。还要和程二爷说戏呢!”
程凤台也对小来笑道:“是。我们说戏呢!”
小来想说同你这样的下流货色深更半夜同处一屋能说什么戏?不是《琴挑》就是《幽媾》了。冷着脸一言不答地去弄热水,那态度真是三九寒冬,如冰似雪。
程凤台道:“小来姑娘的脾气真大,以后找婆家可难。”
商细蕊一脸木知木觉:“还行吧。她从小就这样——她是心眼儿好。”一手拉住程凤台:“外面冷,二爷进来坐。”
这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商细蕊住了正房,东屋给小来住,西屋满满地堆置了水云楼的戏服头面乐器,以及练武功的家伙什。院子正中一棵骨骼峥嵘的梅树。传说中的商宅,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了。商细蕊的屋子里也是一件多余的摆设都没有,空空荡荡,四墙落地,显得十分贫寒。收拾得倒很干净,桌上地上纤尘不染的,都是小来的功劳。
程凤台环顾一周,咂舌道:“商老板,你这么大的角儿,屋子可太寒碜了。”
商细蕊也跟着他打量了一圈:“这不是挺好的。屋子空,下雨天我就在屋子里练功了。”
“你还练功?都练些什么功?”
“拉胳膊伸腿,翻跟斗,还有跳高,踩跷,商家棍。”
这说的都是真话,可程凤台老觉着商细蕊是在说大白话逗他玩儿,他怎么样也不能想象商细蕊舞刀弄棒的情形。
此时小来把灶上的热水兑凉了给他送来了,但是只预备了商细蕊的一套盥洗用具。小来是故意的不给程凤台好脸,她不知道程凤台本来就是个不要脸的,这么一点冷遇,根本不能浇熄他今晚与商细蕊同床共枕的热切期待。
商细蕊道:“怎么不给二爷备一份来?”
程凤台笑道:“不用麻烦。我用你的。”
“那怎么行呢。小来——”
小来站那儿把头微微一扭,不动。
程凤台看看小来,向商细蕊道:“怎么不行。难道你还嫌弃我?”
这是哪里的话,商细蕊自然不会嫌弃他。于是等商细蕊漱完了口,程凤台接过他的杯子和牙粉也漱了。等他洗完了脸,程凤台趁着热水也擦了一把。洗脚的时候,一个脚盆里四只脚,两个人踩来踩去闹着玩,泼了一地的水。小来在旁看着真是活活恶心死了,要知道程凤台是这样的没脸没皮,还不如给他备一套呢!
程凤台洗完了脚往床上仰面一躺,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惬意。商细蕊挨着他,睡在同一个枕头上。小来的脸板得像一块铁皮,收拾了脸盆和毛巾,留下一盏如豆的油灯出去了。出去了又在屋外冰天雪地的呆呆站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脚冻得通红。


第20章
程凤台与商细蕊肩并着肩,盖着同一条被子,枕着同一只枕头,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商细蕊在情事方面是怎样的生性,程凤台还不知道。但要是换了个别人,这么柔顺安静地睡在身边,程凤台早就饿狼扑食,大咬大嚼了。只对着商细蕊,他才有这份耐性。虚无缥缈地讲着那些很浪漫很文艺很感性的话,回头想想也觉得可笑——滚刀肉老油条一样的人了,一路酒色财气里趟过来,自己都闻得见自己的铜臭市侩,还跟这儿愣充纯情小青年呢!假如被范涟他们听见他的那些话,准得笑到脑溢血。
程凤台说:“商老板,你总问我看中你哪里。我啊……就是从你那句肯为师姐去死开始对你另眼相看的。商老板这份执念真情,正中我心。”
商细蕊沉默了一阵,道:“这句话我到现在都不收回。”又默了许久,才说:“只不过是对着当初的那个人。”
程凤台感到很揪心,还有一种懊悔:“那个人要是我该多好啊!我一定把你捧手里含嘴里,一点儿不教你伤心。你该有人疼着,不是添衣递水的疼,得是心里头的疼。”
商细蕊叹气了:“我也感叹,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二爷啊!”
程凤台道:“小戏子,福薄了吧?”
商细蕊哀怨地一闭眼:“这也是命呀……”
“要是让我早遇见你,我就使劲的霸占你,对你好,让你没工夫和师姐相亲相爱,只能跟着我。”程凤台深深一呼吸:“不过这也难说,也不一定是先到先得。感情人心这回事,没准。”
商细蕊点头赞同:“知己是独此一人的。而且初次的最美好。”
程凤台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其路漫漫,前途未卜。在商细蕊的感情里,似乎不需要情人亲人之类的角色分工,他只要一个包罗万象的知己,只有这个知己是越众而出,千斤之重的。程凤台暂且争取到了知己之位的替补,真正补不补得上,那还两说着,不禁怨恨得握拳锤床。
“我真是嫉妒你师姐。占着一颗她不能懂得的心,最后还给扔了。”
“二爷,要不然,下辈子。下辈子我忘了她,我谁也不见,只等着你。我们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在一块儿。”
商细蕊说得那样认真,仿佛是经过慎重思考之后作出的决定。
程凤台笑道:“那你喝孟婆汤的时候可得掌握剂量,要恰好忘了她,恰好记得我。不过要是投胎的时候投偏了呢?差开十万八千里地,变成两个国家的人,终生难以谋面了。”
“那我就为二爷唱一出《范张鸡黍》。魂驾阴风,千里归来。”
商细蕊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然入了来世今生的这出戏,声音又软又颤,那八个字像是从心窝子里喊出来的,带着一股淋漓的热气。程凤台却是从这荒诞的畅想里回过神来了,垂下眼皮眨了两下眼睛,嘴角有一点轻蔑的笑意。
“其实,商老板,我虽然相信鬼神报应,但是并不把投胎来世之类的说法当真看。”程凤台扭头看着商细蕊的侧脸,盯住他的一弯睫毛:“一切只看这辈子的,只有这辈子的才是真事。这辈子做不成,那就什么都别说了。下辈子,下辈子谁还认识谁啊?魂儿来了我都给你关门外头!”
叫程凤台一声二爷,他还真当得起这个爷,口吻霸道,势在必得。他哪里想得到这番表白志气的话反而把商老板给得罪了。商细蕊不高兴,倒不因为别的。他是那样的孩子心性,顺着他的话头讲,他就高兴了,逆着他的话头讲,他就不高兴了。商细蕊心里想:《范张鸡黍》是多美的一出戏!我给你唱,你还敢不乐意,还敢驳我的意思!岂有此理!
商细蕊准确在被子里捉住程凤台的手,搁在自己小肚子上。程凤台掌心一暖,心头一荡,屏气以待,想不到还是小戏子主动了。
商细蕊道:“二爷,昨天与你说,真正会唱戏的都不用嗓子,用的是气。你摸着我肚子,这儿是气海,我唱两句你就知道了。”都怪程凤台刚才打破了他的浪漫之兴,他只能变个话题,方不负此夜抵足共眠,他哪知道程凤台的下流想头。
程凤台按着手下一方暖玉,久久不能答言。
商细蕊道:“二爷,你到底要不要听呀?”
程凤台哽了哽喉咙,道:“要。要的。你唱吧。”说着,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
商细蕊为了体现“用气”和“用嗓”的差异,特为挑了几出老生的戏来唱。他平生最喜欢诸葛亮,张口就唱的《失街亭》,老生戏气势最足,虽然嗓子里百般压抑,还是比别种戏目更加响亮一些。小来原本枕在枕上张着眼睛想心事,想着要是现在赶紧给商细蕊说合一门亲事,有了当家太太把持,他或许就不会被程凤台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勾到邪魔歪道上去了。想来想去,嗳声叹气。耳朵里忽然飘进一两句商细蕊的戏,凝神一听,还真是的——汉诸葛扶幼主岂能无忧——商细蕊真在那儿给程凤台说戏呢!
小来眉头一松,踏踏实实地睡去了。
商细蕊一开嗓子就刹不住,差不多把诸葛亮的戏都翻了一遍。程凤台过去对诸葛亮的光辉事迹虽有所耳闻但不太了解,经过此夜,他是门儿清了,连诸葛亮的老婆叫黄月英都知道了。
程凤台评论道:“难怪诸葛亮老跟丞相府殚精竭虑呢,给我这么一丑婆娘,我也不乐意回家。”
商细蕊因为崇拜诸葛亮,立刻反驳:“才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丞相不会的!”忽然又笑道:“想必二奶奶是很丑的了,难怪你不回家。”
程凤台稀罕地瞧他一眼,商细蕊现在居然会奚落他了,真好真好,这一夜同眠虽然没能做成好事,但是在感情上果然是有进益的,故意逗他说:“我媳妇你不知道?关外第一美人!当年第一眼看见她,雪地里的一尊玉观音似的,我腿都发软。上海那些小鼻子小眼的小家碧玉,比我媳妇差哪儿去了。”
商细蕊脱口而出:“真有那么好看呀?比我呢?”
程凤台皱眉看他一眼:“你一个男孩子,和女人比什么。”
商细蕊可喜欢和女人比美了,和女人比了美,回过来还要和男人比英俊。他在台上扮女人的时候就是个地道的女人,扮男人的时候就是个地道的男人,导致下了台以后,也不在乎自己是女人还是男人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个概念,好像是可以随时地自由变幻的,他的想法和作为从来不会被男女之别束缚住。忽然听见程凤台这样说,脸上晃过一种不屑的神情。
“你总在外面过夜,二奶奶会不会吃醋啊?”
“会的吧。过去我打算娶一房姨太太,二奶奶就很吃醋,最后我只好不了了之。”
商细蕊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趴在床上眼睛锃亮地盯着他:“快给我说说。”
程凤台翻个身打个哈欠:“说什么,困死了。明天给你说。”
“明天肯定说?”
“肯定说。”程凤台道:“怎么忽然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过去打了那么多回麻将,你可从来不问我一句闲话。”
商细蕊认真道:“因为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程凤台听见这句话很高兴,捏了捏商细蕊的鼻子。商细蕊真是个小孩子一样,一逗就乐,捏他两下他就嘻嘻笑起来:“二爷,那你在我这儿过夜,二奶奶会不会吃我的醋?”
程凤台想了会儿,说:“不会的。我与你是知己,不是和外面女人的那种关系。”
程凤台之前虽然对今夜存过那种想法,现在在商细蕊身边躺得久了,杂念已除,能把知己二字说得非常坦荡。其实程凤台自己也说不清对商细蕊是个什么想法,也不是非得按在床上肌肤相亲才算数,就是想要整个儿地占有了他,身体之外的,更彻底的占有。说是知己,实在很对。
商细蕊寻思道:“你和外面的女人还有那种关系……我要为二奶奶唱一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程凤台真有点困了,提了提被角掖住脖子:“又污蔑我。我把二奶奶当菩萨供着呢!还薄情……”
商细蕊不管他的,真就依依呀呀唱起来。程凤台听着听着睡着了。小来睡得轻,睡着了又被商细蕊的嗓子激起来,揉眼睛瞧了瞧窗户纸还暗着,心里发笑——程凤台的这一夜可是泡汤了。


第21章
商细蕊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起床来清茶一杯,喊嗓子练功夫。今早睁眼瞧见了枕畔人,心头一甜,扑在程凤台身上温柔地全面地磨蹭他。程凤台过惯了夜生活,不到中午醒不来,清晨时分一定睡得死死的,鼻子里哼一声气儿没有理会这份艳遇。商细蕊蹭着蹭着,胯下那玩意儿渐渐矗立起来,硬邦邦地顶在程凤台的肚子上。商细蕊紧紧抱着他,不敢再动了,但是心里面亢奋非常,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活在暗涌。
小来比平时多等了一刻钟不见商细蕊出门,便打了洗脸水敲两下门送进去,也不好意思朝床上看一眼,搁下脸盆就走了。商细蕊等那个玩意儿平顺下来,起床穿衣洗脸,然后趴在枕边满怀期待地看着程凤台,想把他盯醒过来,可是程凤台老不醒老不醒的,让商细蕊觉得很失望,失望之余,小来隔着门再一催促,他就跑去练功了。
在清晨时,锣鼓巷中来往人群已经很热闹了。大多是些穿梭于街巷之中做小买卖的商贩,卖糖糕卖青菜卖冻柿子,还有箍碗磨菜刀的。百姓家早起一开门,就能买上许多东西。这些商贩们吆喝起来也是好听极了。北平作为前朝王都,深宅大院极多,商贩们需得一嗓子喊透青砖重瓦才有生意做。经年累月这样磨练下来,嗓子敞亮浑厚且余音缭绕,而且不知是谁给他们的吆喝编上了调儿,韵律朗朗上口,词儿也简明俏皮。每当晨光越过老城墙照亮了故都,他们是北平城上演的第一场戏。
商细蕊劈腿翻跟斗地练完了功以后,双手叉腰站在院子正当间喊嗓子。他既是知名的文武全才,早课下的功夫也是别人的两倍。在刚来北平那阵子,商细蕊每天早晨跑到天坛下面喊嗓子。后来住到锣鼓巷,再去天坛就远了,他腿脚又懒,索性就在家里练。凌晨五点钟天还没亮,商宅里咿呀呀一嗓子,仿佛是鬼叫,仿佛是凶杀,惊得街坊四邻纷纷跺脚骂街,联名抗议。但是商细蕊并不就此罢休,他宁可被街坊骂娘,也懒得出城去找块空地。进而很聪明地发现,在每天早晨六点钟左右,那些穿大街过小巷的商贩们是很好的掩护。他们的嗓门比他还大,而且这时候大多数的邻居都起床了。自此,商细蕊修改了生活作息,每天晚起一小时,与商贩们一块儿上班。
商细蕊一嗓子高昂绵长地喊出来,巷子那头仿佛是应和他似的,也喊了一声:“哎!卖油饼的嘞!鸡蛋饼红豆饼酱肉饼子嘞!甜口儿咸口儿都有的嘞!”
锣鼓巷位于北平城南,乃是平民聚集之地,大概也就程凤台的那座王爷府宅鹤立鸡群,上得台面。此处商贩的吆喝声因地制宜,干而且倔,硬巴巴粗冽冽,像一根大棒子,直捣进人的耳朵里,很有点秦腔的意思。
商细蕊眼神一燃,扯开嗓子吊了一个高腔。那位卖饼的大爷不甘示弱,回喊道:“孩子吃个鸡蛋饼,来年考上状元公嘞!姑娘吃个红豆饼,出门不用搽胭脂嘞!男人吃个酱肉饼,一膀子气力大如牛嘞!”
从这一段来看,卖饼的大爷一嗓子能叨叨叨搁下那么多字儿不换气,显然胜过了商细蕊一筹。商细蕊来了劲头,找出《春秋亭》中一段又急又快最考验气息长短的唱词顶过去。两人一来一回,街南街北,打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商细蕊心道好样的,翻遍我水云楼,还找不出这么一副嗓子的老生,从来山野多奇士,可惜投错了行。
小来端着茶壶在旁侍候,很无奈地微笑叹气。戏子喊嗓的本意是开音练气,而商细蕊喊到后来,只要被人一挑衅,或者他一高兴,就要变成折子戏的大荟萃。难怪现在左邻右舍都对他们热情得不得了,老大个角儿,三天两头的唱堂会给他们听,搁谁都要活活美死了。
他们这里打对台,总有好事的邻居不见其面只闻其声地给他们叫好拱火,商细蕊那就更来劲了,他一个靠嗓子吃饭的,要是在嗓子上败给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以后还在北平混不混了?到最后一回合,商细蕊使出杀手锏,把“叫小番”亮出来了。他到底是专业,卯足劲儿这么一来,那边卖饼的大爷顿时就没了声儿。
商细蕊等了等,仍然不见卖饼大爷的声响,便收势敛气,嘬着茶壶嘴儿,对小来嘿嘿嘿直笑。小来知道他想听什么,夸奖道:“咱们商老板的嗓子从来没输过,跟谁都不怵。”
商细蕊洋洋得意:“那当然!”
忽然有人敲了几下门,小来去开时,只见地下一只油纸包,巷子那头,是卖饼大爷挑着扁担徐徐远去的背影。小来打开纸包一看,各色油饼两只,一共就好大一包了,连忙对那大爷喊:“哎!回来!给您钱呐!”
卖饼大爷头也不回,扬声道:“给商郎吃了补嗓!”
合着大爷知道这儿住的是商细蕊,有意而来一比高下的。败北之后,还很有交情很有风度地留下油饼与商郎吃。小来打开油纸包给商细蕊看,露出很惋惜的表情,一包饼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是在这些一毛半毛做小买卖的来说,也不算便宜了。商细蕊心里却很坦然,上台卖嗓子换大洋,与台下卖嗓子换油饼,那都是一样的,都是凭能耐吃饭,他不亏心。
商细蕊拿出一只酱肉饼咬了一口,就听见远远的卖饼的大爷在嚷:“正宗老牛家油饼嘞!皮脆馅儿多的老牛油饼嘞!商郎吃了也说好嘞!”
商细蕊愣了一下,唇角还沾着点儿饼渣子,茫然道:“我没这么说。”
小来噗地一声就乐了,昂着头,拿手绢给他地擦着嘴,目光里有种很痛惜的神情。商细蕊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的,聪明的时候一点即透,什么都难不倒他;傻起来连个孩子都不如,脑子里缺根筋儿。这么个人,可让她怎么放心。小来真是一辈子都不想嫁人了,就愿意守着他。
程凤台站在门槛儿上,抻长了胳膊伸懒腰打哈欠,那哈欠打得动静极大,像要咬人。小来立即把脸绷得紧紧的,一丝表情都不露,眼睛里冷下来,把纸包塞进商细蕊手里走掉了。商细蕊捧着油饼到程凤台跟前献宝:“二爷,你起床啦?给你吃!”
程凤台拣了一只红豆馅儿的,无精打采地吃着:“就是死人也给你嚷嚷醒了!”
商细蕊很不服气:“这油饼就是我吆喝换来的!”
程凤台眉毛一抬,看了看手里的油饼,咬一口,笑道:“哦?那真不错,以后不用登台唱戏都饿不死了。去,商老板,去给二爷倒杯水。”
程凤台用平时在家指使儿子的口气来指使商细蕊。商细蕊清脆地答应一声,蹬蹬蹬跑进房去弄来一杯热茶,双手捧着茶杯,蹬蹬蹬跑回来,唯恐跑慢了点儿,他二爷就要被油饼噎死了。程凤台看他那蹦蹦跳跳的活泼劲儿,与两个儿子也是没啥差别。吃了早点,困劲儿又上来了,蹬掉鞋子坐床上,冲商细蕊招手:“商老板,陪我再躺会儿?”
商细蕊一点儿也不困,但还是乖乖脱了衣裳躺倒程凤台身边。程凤台一手搭在他腰上,鼻尖抵着他的胸膛,转眼就睡着了。商细蕊无聊得数他头发丝玩儿,玩儿了一会儿,在程凤台轻微的鼾声之下也睡去了。
他俩这一个回笼觉一直睡到午后,小来做完中饭自己先在厨房吃了,也不叫他们。倒是老葛贴心,跟着程凤台十来年,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简直是踏着点儿来的。程凤台一睁眼,就听见老葛在门外道:“二爷,给您带了换洗衣裳。”
程凤台哼哼一声表示听见了,然后开始长时间的赖床,商细蕊也跟着他一起赖床。老葛等久了不见开门,便在檐下与小来没话找话。小来厌恶程凤台,连同程凤台的随从也厌恶。看老葛这准时准点有备而来的,显然是程凤台经常在外嫖宿,他跟在身边伺候得多了,才能够这样训练有素。因此完全不搭理他,弄得老葛很尴尬。
床上商细蕊一拍程凤台的胸膛:“二爷起来吧。我饿了。”
程凤台手伸到他下面去揉了揉他肚子:“恩。是扁了。”然后那手越揉越往下。商细蕊捂住裤裆,翻身叫道:“哎呀,你干嘛!”
程凤台坏笑道:“早上是它顶我来着,对吧?我要教训教训它。”说着,手在商细蕊下头乱抓乱挠。商细蕊一面闪躲,一面笑得大叫:“没有没有没有!不是它真的不是它!哎哟!你快放开!”
他没能逃脱程凤台的魔爪,反而在魔爪之下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心理。小来在外听他叫喊,十分心焦,一着急把老葛推进去了。
老葛踉跄几步,目不斜视站稳了,把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二爷,您慢着来。我外头等您。”然后一百八十度背着脸儿向后转,大踏步出去了。莫怪程凤台到哪儿都带着他,他确实机灵有眼色。
老葛送来了程凤台的衬衣领带手杖雪花膏等等物品,程凤台施施然穿衣洗脸打扮自己,整得油光光香喷喷的。商细蕊看他这个做派,真真是个小白脸,很值得被取笑一番。商细蕊一个在台上扮女人的,下了台反而没什么讲究,一件长衫穿三年,至今还穿着,头上脸上也从来不搽油。
程凤台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道:“你看我麻烦,我小舅子更麻烦了!头油非法国货不用,用了得打喷嚏。”
商细蕊点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都是这样,捯饬自己一套一套的,还有脸说男旦是兔儿爷。”
程凤台笑道:“往脸上搽点油不能算是兔儿爷。”他拽住商细蕊往自己腿上一拉,商细蕊没防备就坐上去了,“坐膝盖头的才是。”
商细蕊笑着骂了他两声,两人又打闹了一会儿。程凤台发现经过昨夜,自己对商细蕊也随意很多了,早先他是不敢与商细蕊开这种玩笑的,怕他要羞恼。怪不得人常说枕席之情,原来即便什么都不做,只盖在一条被子里说说话,感情都会突飞猛进。
小来今天中午做了青菜疙瘩汤和葱油萝卜红烧肉。程凤台肯定不会吃她这些东西,拿上手杖揽着商细蕊的肩:“走!咱们出去吃!商老板说上哪儿?”
商细蕊被他一路带着走,看都没看那些菜一眼:“我们去天桥玩儿吧!我带二爷去吃炸酱面!”回头道:“小来!晚上五点我直接去戏院,你在那儿等我。”
程凤台一经提醒,也很有礼貌地回头笑道:“啊!小来姑娘!多谢招待多谢招待,程某这就告辞了。”
小来气死他们了。


第22章
程凤台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准备去逛天桥,商细蕊觉得他这身打扮很不合适,太惹眼,太挨宰,与天桥的地理人文格格不入,但也没法儿说,他更不能想象程凤台布衣长衫的样子。程凤台让老葛把车远远地停在东边的巷子口,自己与商细蕊两条腿溜达过去,才走了十来步,商细蕊猛然夺过程凤台的手杖就去劈一个过路人的胳臂。
程凤台惊叫道:“商老板!”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发了疯呢?
商细蕊拿手杖甩了个漂亮的花儿,又给了那人腰背一下,把人就地打趴下了。但是那人手脚并用爬起来不说吵架,反而拔腿就跑,很是可疑。
商细蕊怒道:“你还敢跑!”追上去又是几棍子,而且专挑腕子上的软筋打,打得那人哭爹喊娘。
“哎哟!小爷!别打了!别打了!”
商细蕊拿手杖点着他:“快把钱包交出来!”
那人以为光天化遇见劫道的了,马上双手奉上自己的钱包。
商细蕊气得戳他脑门:“我要你偷的那个!”
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程凤台还没醒悟过来,直到那人从袖子里抖楞出程凤台的那只薄薄的牛皮支票簿。程凤台一摸口袋,赞叹道:“哟,神偷啊!”
商细蕊还觉得不解气,用力抽了贼两下,身边围观群众大快人心给他叫好,这还是商细蕊头一次在戏台之外的地方得着人的好,一得意,又打了贼两下,把贼都打哭了。
商细蕊恶狠狠地说:“要不是赶着吃饭,我一定把你抓去巡捕房!二爷我们走!”合着在他这儿,吃饭比什么匡扶正义惩奸除恶都重要得多。
两人继续往胡记面馆走,程凤台追随着商细蕊的神情很是惊奇,嘴里咂么有声的。商细蕊回头把手杖还给他:“怎么啦二爷?”
程凤台不接,笑道:“这玩意儿,在我也就是个摆设。在商老板这儿能当兵器使,还是商老板拿着吧。”
商细蕊真就拿着了,嘿嘿傻笑着甩花儿,路人忙不迭地闪躲他。
“商老板真有功夫?”
商细蕊道:“我从小先学的是武生嘛!会一点点花把势。”
“你刚才那套可是挺厉害的,不像花把势,打得人嗷嗷叫呢!”
“那是商家棍,台上耍起来最好看,台下也能凑合两招。虽称不上是功夫,对付那样的小毛贼还是够了。”
程凤台道:“我看你穿上女装像个大姑娘似的,还以为你是怎样的柔弱,要不然,当年在会宾楼,我也不至于替你挡着挨揍了。”
商细蕊看着他:“啊!你后悔啦?”
程凤台被他那样黑亮的眼睛看着,失神道:“怎么会后悔,打断了骨头都甘愿的。”
商细蕊笑得可高兴了。
走遍全北平,炸酱面还数胡记的最好。料足面劲道,烩菜的酱汁是祖传秘方。商细蕊隔几天就要去吃一顿,吃不着就浑身不得劲,像有瘾头。就是因为他常常大驾光临,店里的伙计和熟客都认识他了,知道商郎与人脾气软,脸皮嫩,总爱围着他逗他玩儿,有点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