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对面的纪博士发出一声类似赞叹的语气词。他倚在窗台旁,左手正在摇晃一只试剂瓶,右手垂在身侧。
当年守卫北方基地的最后一场战斗中,纪博士失去了他的整条右臂和右边小腿,与高地研究所的对话,就是他在这种恐怖的剧痛下完成的。至于他为什么活了下来,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只能归功于上帝的垂怜。
再到后来,失去了一部分肢体的纪博士申请来到了高地研究所。他的脑子没受到影响,但在这个没有假肢的时代,一条右臂与半条腿足以葬送一位科学家的一生,他不是来继续研究的,他来到这里是出于对波利·琼的仰慕,愿意贡献出自己的躯体以供新型的研究。在数十个与他类似的实验志愿者的帮助下,研究所测出了六种确定可以传播的安全频率,其中有一种生物拥有肢体再生的能力。
总之,纪博士现在像个正常人了,虽然新生肢体仍未完全适应。
安折转头看向纪博士,想看看他这次在“啧”什么。
纪博士在看陆沨,同时,他伸出手,清脆地鼓了两下掌。
“被我看到了,陆上校。”他说,“要不是我看到了,还真以为你打算当一辈子正人君子,一个合格的父亲。哦,你好像太年轻了,那当个称职的亲哥哥吧。”
陆沨摘下安折脖颈处的最后一片花瓣,淡淡望向纪博士,平铺直叙的语气。
“纪伯兰,”他说,“我高估了你的人格。”
“好,好好好,”纪博士举双手投降,“是我不对,我低估了审判者大人的道德水准。”
陆沨没说话。
“我错了,我承认,不是您的人格太高尚了,是我的道德水准确实比较低下。”纪博士继续讨饶,他眼睛一转,看到了牵住陆沨的手腕,正望着自己的安折。
“假如给我分配一个这样的小宝贝,”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要把他捆在床上,然后……”
陆沨冷冷晲了他一眼。
“……然后解剖掉。”纪博士说完就闭嘴了。
“纪博士的脑子出问题了,”陆沨低头对安折道,“你可以考虑用菌丝给他治疗一下。”
“大可不必!”纪博士在一旁大惊失色,道:“我走就是了。”
陆沨这一谋害纪博士的提议也无法引起安折的任何兴趣,安折踮起脚,在陆沨侧脸上亲了一下。
纪博士又道:“啧。”
陆沨道:“你可以走了。”
“你就这样对待你最好的朋友吗?陆上校。”纪博士道。
“是。”
“怎么,我连围观你们过家家的资格都没有吗?”纪博士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丝心碎。
“没有。”
“过家家”这个词引起了安折的兴趣,他又抬头看了纪博士一眼。
“这么可爱,”纪博士也看他,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解剖一下会哭很久吧。”
安折总觉得纪博士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可能是和肖老板融合了。
纪博士抱臂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自己那支淡蓝色的试剂瓶上。
“陆上校,你真的不试试这个?”他道,“1014号提取液,没有任何副作用。配合小型磁极调频,三个受试者注射后,其中一个拥有了完美的夜视能力。这还是你一个月前从深渊带回来的。”
日光从藤叶的缝隙透进来,投射在细长的玻璃管内,试剂闪闪发光。
陆沨只是扫了一眼。
在博士期待的目光里,安折替陆沨回答说:“他不要。”
“嘁,”纪博士带着他的试剂转身离开,拨弄着通讯器,“波利喊我,再见。”
安折说:“再见,博士。”
陆沨确实不要,安折知道。
况且,陆上校并不需要去获取那些奇怪的强化或技能,他原本就在深渊来去自如。
安折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菌丝缠上了身旁青翠欲滴的藤蔓,他对它觊觎已久了。
“别乱吃东西。”陆沨看见了他的动作。
“这个可以消化。”安折辩解。
他伸出一缕菌丝给陆沨看,那缕菌丝爬到上校黑色的制服袖口,在银色袖扣上结出一片翠绿的新叶,风里轻轻颤着。
这是安折最近的乐趣。自从发现自己可以安全地融合所有生物或非生物后,他尝试了很多——那些丑东西除外。
比较成功的一次,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房间纷纷扬扬的柳絮,差一点把上校呛到。
但融合也不总是安全的,就像很久以前陆沨说的那样,多态类怪物在形态转换时有时会出差错。不久前他喝土豆汤的时候,出于对这种果实的喜爱,去实验室融合了一小块土豆的块茎,然后意外昏迷了,三个小时后才醒过来。波利说,这是因为你这只蘑菇与土豆的频率太截然不同了,出现了排斥。融合其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结果总是好的,但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就像一块钠会溶于水,但溶于水的过程会产生爆炸一样。
从那以后陆沨就不许他乱吃东西了。
但安折想吃这一小块藤蔓,这一行为不会对藤蔓本身的生命造成伤害,而且,这株藤蔓毫无异常,只是一个安静的,开花的漂亮藤蔓。
安折就轻轻在它的表皮刮开了一个小口,汁液渗出来。
它很……安静。随着淡绿色汁液浸入菌丝,来自深渊的风吹过冷沉的天空,吹拂着这株依附于研究所的藤蔓,太阳,月亮,星星,天空中的一切都照耀着它。安折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像也那样舒展开来,而陆沨就在身边,他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任由陆沨半抱着他,在深绿色回廊的长木椅上坐下。
或许是他的状态正常,这棵藤也正常,陆沨没有允许他吃这块藤蔓,但也没阻止。
那就是默认了。
他躺在陆沨怀里,抓着他的手,思绪很散漫,像泡在了温水里。
“它在这里长了很多年了,本来是个不会开花的藤,”他说,“后来一些有翼的动物带了花粉过来,它就有白色的花了,它觉得很好看,很高兴。”
他一边小声念叨着从藤蔓里体会到的情绪,一边伸手抱着陆沨的肩膀,往他怀里又钻了钻,脑袋蹭了蹭陆沨的脖颈,脸颊贴着他胸前微微凉的银穗流苏,觉得很舒服。
陆沨“嗯”了一声表示他有在听。
一株藤蔓的情绪和记忆是很简单的东西,而有些东西也不是人类的语言可以描述得出的,安折搜刮着一些词句:“它还想有蓝色的花。然后……还希望能有飞鸟或者蝴蝶和蜜蜂再过来,给它的花朵授粉,授完粉就可以结果子了。”
然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讲了。
陆沨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时候,陆沨的通讯器亮了,他拿起通讯器,安折也望向通讯屏幕,是已经走了的博士发来的信息:“你真的不考虑1014号提取液吗?你的朋友真的很需要你,他需要一个实验品。”
——博士还没有放弃推销他的提取液。
安折笑了笑,看着陆沨点触按钮,回了一个字:“不。”
博士回复:“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冷漠?夜视不好吗?你不需要吗?每次去深渊,我都要担心你的安危,如果你注射了1014号提取液,我才能放下心来。”
——他说得像真的一样。
陆沨回:“红外眼镜不好用吗?”
“那你可以考虑一下1015提取液,纯黑色的薄膜翅膀,平均翼展4.3米,能飞起来,很帅的。我真诚地希望你可以体验一下在空中滑行的感觉。”
“你考虑下?”
陆沨:“不用。”
博士回复的速度很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快速打字时的怨气。
“时代变了,审判者先生。”
“你得忘记人类血统论,放下心中的成见,拥抱外来的基因。”
陆沨的回复依然简单,冷漠:“谢谢。”
“你这样不对,你需要心理辅导吗?”
“不需要。”
“你没救了!”博士甚至发了一个感叹句。
接着是文字消息:“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治一治自己的血统洁癖和道德洁癖?你曾经放逐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回来么?我想用提取液泼你。”
显然,博士已经气急败坏了。
推销提取液失败后,他总是会这样。
陆沨神色依然从容,回复:“我很正常。”
“1014和1015任选其一,我就相信你。”
陆沨:“。”
博士:“你看,没救了。”
陆沨微蹙眉,良久,在通话界面敲下一个字,发送。
陆沨:“丑。”
短暂的沉默。
博士:“……”
博士:“……”
博士:“……”
博士:“您真行。”
陆沨松手,安折抱着通讯器,边看边笑。
他想,博士竟然才知道——而自己早就猜到了。
在“钟声”后,很多人都自愿接纳了一些被认证安全的频率,有的人长出了翅膀,有的人获得了光合作用的能力,当然也有的人产生了无伤大雅的排斥反应,以及零星的几个,虽然融合了,但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是陆沨拒绝这种事。
当然,原因并不像博士所说的那样,陆沨有着血统上的执念,不允许自己的物种组成被其它怪物污染。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
陆沨觉得那些怪物,或者异种,都很丑。
让他和研究所里融合了别的生物基因的人类和平共处,可以。让他也试试长出一点什么别的东西,不行。
他,嫌弃。
安折把通讯器放在一旁,抬头看陆沨的脸,他的角度正好能看清所有的细节。
陆沨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只是很少有人会仔细看他的五官,更多的人甚至不曾也不敢直视这张面孔。
安折觉得他的眉眼最好看,很鲜明,像深渊山巅上冷冽干净的风。他伸手摸了摸上校薄长的眉尾,以前做人偶的时候,肖老板曾经拿着只种了眉毛和头发的空白人偶的头反复观赏,啧啧赞叹:“真有他的。”
再往下是窄长墨绿的眼睛,被睫毛半掩着,冷冷清清的一个形状,依稀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安折觉得,一个人类如果长成这个样子,确实也有嫌弃别的东西长得丑的资格。
再看通讯器,博士最新的一条消息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好看咯?”
上校并没有回复。
他又转回去看陆沨,并把自己再次往陆沨怀里靠了靠,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是很想这样做,而且莫名其妙有点昏昏沉沉。
陆沨把他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问:“怎么了?”
安折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看着陆沨,没说话。
安折是个经常早睡早起的蘑菇,眼瞳黑白分明,清凌凌地明亮着,只是现在和平常不同,像多了一层雾,湿漉漉一片。
陆沨低头,离他近了一点。
就听安折小声道:“我也是异种。”
“嗯。”陆沨道,“小异种。”
安折说:“那你觉得蘑菇也难看吗?”
“你没事,”陆沨:“白色好看。”
“那如果我是个灰色的蘑菇呢?”
“还好。”
“黑色的蘑菇呢?”
“也行。”
“五颜六色的蘑菇呢?”
“嗯哼。”陆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淡,“给你吃一个白蘑菇。”
这人有个特点,越是捉弄人的时候,神色越正经。
于是安折也面无表情,说:“吃了你。”
轻轻一声笑,陆沨把他捞起来,换了个姿势,本来是打横抱着,现在变成面对面。
安折没骨头一样往前倒,恰好和陆沨碰了碰额头。这很反常,他平时还是有骨头的。但这时他每个骨头缝里都泛起懒洋洋的感觉,就没退开。陆沨鼻梁高,蹭得他有点痒,于是他反蹭了一下,把脑袋埋在陆沨肩窝里。
陆沨把他圈起来,他下意识里继续蹭了一下陆沨。
陆沨似乎笑了笑,把他抱得紧了一点儿。
通讯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纪博士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发着诋毁消息,陆沨扫了一眼博士气急败坏的言辞,想起先前的对话,转向安折。
他问:“我的道德水准很高吗?”
“啊?”安折一时间没有领会他的用意,想了想,说,“你是个好人。”
陆沨:“哦。”
安折感到自己的回答或许有些敷衍,补充:“你对我们很好。”
陆沨问:“我对你呢?”
“对我……”安折思索:“有时候不太好。”
陆沨:“你还可以再回答一次。”
安折硬气地不说话,于是陆沨又笑,他笑起来胸膛微微震颤,他们离得很近,可以感觉到。
陆沨没再说话。
于是安折开始想。
当然,陆沨对他是好的。在深渊难免受伤,有时他只是手臂上渗出一点微微的血丝,陆沨处理伤口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断了一只胳膊。如果安折想去做什么事,他不会阻拦,安折不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同意做的事情,他也不会提出要求,虽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
——但是,这个人又经常在一些小事上欺负他。从刚认识时候那次乱安罪名的牢狱之灾起,这个人就露出了他的本质。
陆沨对纪博士也不错,虽然看起来他们两个每天都在冷嘲热讽。
然后,其它人——
陆沨对待他们,当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假如研究所遇到灾难,无论和陆沨共处一室的人是谁,陆沨都必然让那个人先走,他一个人面对危险。如果有人请求帮助的话,陆沨也一定不会拒绝。
但也仅限于此了,若非必要和工作上的交接,他不会和除波利外的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研究所里的人们关系其实很融洽,互相打趣与打闹都是常见的事情,平和的交谈和合作也很多,但是,显然,审判者大人不会加入其中。
安折想,上校站在远处保护人们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忘记怎样去融入他们,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学会过。
他说:“你也可以放低一点对自己的要求。”
“怎么放低?”
安折哪里知道他要怎么放低,于是回答:“你自己想。”
陆沨说:“好。”
他声音质地也是清冷冷的,似乎带着笑意,是很年轻的声音。
安折想,他是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加入了人类社会的蘑菇,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对于陆沨来说,也是如此。
于是他说:“比如,如果你想和研究所的人做朋友的话,可以和大家一起吃饭,然后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果子。”
这种方法可能不适用于陆沨,他只是举个例子,陆沨当然会明白。
“不太想,”陆沨说,“我有和你一起吃饭,给你带果子。”
安折:“那又不一样。”
“嗯?”陆沨声音里带上了逗他玩的时候常有的一点鼻音:“哪里不一样?”
安折不太想和这个人说话,于是他咬了一下陆沨的脖子。好像会咬疼,于是他咬完又亲了一下作为弥补。
陆沨声音带笑:“你说得对。”
安折总觉得他和上校从一开始就在鸡同鸭讲,他想抬起上身来揉揉陆沨的脸。
于是他用手撑着陆沨的肩膀,往后退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体忽然没来由地发软,险些没稳住,往前栽去。
——栽到了陆沨身上。
陆沨扶住他:“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他形容不出自己现在的感觉。
陆沨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却并没发现什么,安折伏在他肩膀上,急促地喘了口气,提不起任何力气来,他道:“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安折只是茫然地把自己缠在陆沨身上,难以用人类的语言描述他现在的感觉,像是……像是受到季节的召唤,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上一次有这种预感,是孢子离开的那天了。可是这次还是不一样。
他又要结出新的孢子,开始一轮凋谢和新生了吗?也不对,现在他只想离陆沨近一点。陆沨握住了他的手,上校的手很凉,但下一刻安折反应过来,陆沨的体温是正常的,是他自己很热。
他蹭了一下陆沨的肩窝,甩了甩脑袋,闭上眼,眼前出现一些模糊的景象。
风。夏风从深渊更南的地方吹过来,丛林是一片浓墨绿的海,在风里起伏翻涌,藤蔓今夏的新叶也轻轻晃动,夏天是它的花期。叶与枝的间隙里,雪白的花朵像蘑菇从雨后的土壤里冒头那样长出来,花瓣星星点点缀满天空。
然后等。
等什么?
等飞鸟,等蝴蝶。
飞鸟和蝴蝶会做什么?
他难受地哼唧了一声。
是那株藤蔓的问题,他刚刚无视了陆沨的警告,吃了一条今年的新鲜藤蔓的树汁,就出现了这些奇怪的症状。就像他吃掉一块土豆后昏迷了三小时一样。
陆沨把他的脑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安折?”
安折是清醒的,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陆沨为了看清他的状况把他从自己身上抬起来了一点儿,这让他很难受,安折一边要继续往陆沨身上靠,一边低声道:“藤……”
“疼?”
安折胡乱拽了一条廊上垂下来的软藤在身前:“藤。”
抱着他,陆沨微微松了一口气,安折现在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在疼。
他顺着安折的脊背拍了拍,安折哼哼唧唧把自己往他怀里塞。
陆沨扫了一眼身旁瀑布般垂下的,正在花期的碧绿藤蔓。
藤蔓掩映后是白色的研究所建筑,还好这里离他们的住处不算远。
风里是幽淡的花香,这是一直都有的。此刻多了一缕淡到几乎闻不到的清冽的气息,像雨后的青草和白色小花的味道。
是蘑菇生长时喜欢的东西,几个雨季下来,就成了蘑菇自己的气息。
审判者大人难得一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扶着安折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安折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的布料,抬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睫上缀着细小的水珠。
“你是个蘑菇,”陆沨道,“不能乱吃东西。”
安折看向藤蔓,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正常的藤蔓了,可他还是很难受,只有靠近陆沨才能缓解,像藤蔓的白花非要等待蝴蝶那样。
他蹙眉,看回陆沨。
陆沨也低头看他。
——然后他就被抱起来。
“这次记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真的记住了。
然后就误入a什么什么b什么什么o什么什么片场啦,关灯——
今晚就这些啦,好久没写文了,手生,大家多担待~


第88章 英雄
1.
“牢记:英勇, 坚强,自我牺牲,这是我们所处时代的英雄主义, 是人类共同的英雄主义。”
伊甸园, 唐岚在背书。
“集体英雄主义、个人英雄主义, 它们共同的——”
哈伯德把一本枪械图鉴盖在脸上:“还没背完?”
“差不多了。”唐岚合上书,望着天花板:“哈伯德。”
“怎么了?”
“你想当英雄吗?”
哈伯德把图鉴往下拉了一点, 露出栗棕色的眼睛,他也望着天花板,三秒钟后, 说:“无所谓。”
再三秒种, 又问:“你呢?”
唐岚说:“我不知道。”
2.
来自北方基地的援军抵达高地研究所。
重武器在飞机上, 由陆上校指挥空中作战, 其余轻装部队使用大型滑翔翼落地,他们有序四散开来,清扫已经进攻研究所的怪物。
哈伯德在研究所右方的大片空地上, 往后是陡峭的悬崖,崖边竖立着的鲜红的三角标牌上写着“易滑坡,禁止靠近”。研究所的主体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视线, 重机枪打死一个小型怪物后,这里就没有了敌人。
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方才的混战中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上正发生一场血腥而混乱的战斗, 一只巨大的怪物死亡落地,他抬头时看见空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不,不是人, 他有着人的躯体, 背后却有一双漆黑的,折了一半的巨大翼翅, 是个异种。
他看到时,那身影也正往下坠落,因此只在他的视野中短暂存在了一秒钟。
可这短暂的一秒钟让他的灵魂一片空白。
“你去哪?”他同行的队友冲他喊了一声,但他没听清楚,那声音仿佛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的。
随即他发疯一样冲向那人坠落的地方。
——这地方疏于打理,藤蔓缠绕,及腰的杂草疯长,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背后就是悬崖。
他目光冷凝,握着重机枪踏进去,拨开藤蔓,在及腰深的草丛里四下搜寻。
耳畔似乎传来幻觉一样的喘息声,他猛地转身,却只看到草丛在狂风中的晃动。
“有人吗?”他喊道。
那喘息声似乎加重了,右后方有响动传来。
他朝那里看去,目光却猛地停住。
——在一千米远的对面,研究所建筑的左后方。
那地方是风力发电塔的所在,数个白色的三角风车正在狂风中疯狂旋转。
而就在此时此刻,几只雪白色长有棘刺的触手卷上了发电塔的柱身,并绞上了风车中央的转轴。那几截触手粗壮坚固,发电塔其中两个的旋转已经渐渐停下。
而那怪物的目的显然不仅限于此,触手上棘刺与瘤突耸立,哈伯德一生中的大半时间都带队在野外度过,身经百战,他知道那是怪物发力的表现,它即将把发电塔连根拔起。
混战的核心是研究所前方空地,未必有人会注意到远处的发电塔——更何况那东西的颜色和发电塔如此相似。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了。
第三个发电塔停止了转动。
触手已经因为使力而微微颤抖。
这几个发电塔的重要性哈伯德不是很清楚,但可以想象出来。研究所内通讯设备、科研设施的供电——包括安折刚刚走进去的那片红色火海所依赖的装置,全都需要大量的供电。
他卸下背着的大型手持铀弹发射筒,向前方瞄准。很少有单兵能灵活使用这种武器,它火力足够,但重量恐怖,瞄准难度极高,后坐力能让一个普通人的肩膀粉碎。
哈伯德对触手类怪物的要害心知肚明,但研究所建筑的存在严重阻挡了他的瞄准,要害处没有露出来。
——他向后退。
所有思索过程和决定都在看到那怪物后的三秒之内完成,他后退,一步,又一步。
风声越来越大,短短数秒内,他已经越过了“禁止靠近”的标牌。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无尽的天幕,再往下看,离悬崖的边缘只差一步,而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晃动,咔嚓一声,似乎有石子滚落的声响。
还差一点,离能击杀怪物又不会损坏建筑和发电塔的那个位置还差一点。
其实他从没想过要当个英雄。但他还是继续后退了一步。
又是土石松脱的声音。
瞄准镜十字准星正对要害。
手里这个型号的发射筒,穿透力足够,火力足够,射程足够。
“砰——”
巨大的后坐力将他向后轰击,山崖的边缘震颤,原本就已松脱的石块像雪崩一样垮脱坍塌。
风声响在耳畔,他身体后仰,向下坠落。
他的视野里全是辉煌的黎明,太阳从群山一侧跃出,耀目的金光撞进视网膜,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片刻后,另一个人影从山崖上方出现,朝他的方向一跃而下。
几滴鲜血落在哈伯德脸颊上。
仿佛在梦中。
他伸手——
唐岚因失血而苍白的手拽住了他。
阴影铺天盖地,带血的翼翅唰然展开。山间的风往东方吹,血染透了他胸膛处的衣服,他没力气振翅飞起,只是抓着哈伯德,借风滑坠,像小时候折过的失了准头的纸飞机。
哈伯德看着他的眼睛。
唐岚的眉眼还像以前那样俊秀冷冽,面颊上有两道划伤,正渗着血。
唐岚也看着哈伯德,他笑起来。
哈伯德眼里似乎有许多东西,他能看出来。他想问他为何在此,想问他经历过什么,更想责备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性命,跟着坠落悬崖。
唐岚只是一边笑,一边把哈伯德的手攥得更紧——哈伯德以同样的力度回应了他。
整个世界只剩呼啸的风声,他们坠落向不可知的命运,但没什么好怕的。
“你当了一次英雄,”唐岚说,“我也来当一次。”
远方,群山绵延。
朝阳喷薄而出。

第89章 嘀咕
1.
安折在车里。
清晨的曦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他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
他也不能起床。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出去, 直到陆沨泡好一杯牛奶,放到他前面。
陆沨问:“好点了吗?”
安折点头。
“还疼?”
安折摇头。
摇完,又点了点头。
陆沨微蹙眉, 来到安折身边, 伸手拨开他用来裹住自己的薄被子, 安折任他拨开。
被子的表面由一种细腻的织物制成,光滑柔软, 但和晶莹细腻的奶白色皮肤相较,似乎也显得粗糙起来。
但那皮肤上现在印着交错的痕迹,左边胸膛稍稍往下的位置破了皮, 泛起大片的红。本来也没什么, 是安折今早起床, 穿好上衣, 衣料却刚好摩擦到伤口,当时疼了一下,小声抽了一口气。
陆沨拉开抽屉拿了酒精出来, 用脱脂棉球蘸着清理了一下,涂了药品。
——于是把胸前的皮肤折腾得又红了一片,安折的皮肤太娇气, 像雨季里新长出来的白蘑菇,一掐就会流出汁水。
涂完药, 伤口处凉飕飕,安折重新裹紧了自己的被子,隔着被子被陆沨往身上搂了一下, 就把脑袋靠在他右边肩膀旁, 倚着他。
——稍后忽然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伤口的罪魁祸首,自己不该和他和平共处。
安折试图抽身离开, 但已经被陆沨按住了。
他挣扎无果,过程中又让被子的面料蹭了一下伤口。
“别动。”陆沨道。
安折:“……”
这人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像是批评他不该乱动,可恶至极。
正好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陆沨的喉结和脖子——他磨了磨牙齿。
——就被陆沨搂得更紧了一点,彻底不能动了。
安折思来想去,还是很不高兴,这不是一时的不高兴,而是很多天来逐渐递进的情绪,他一直想找陆沨的事情。
正好这次终于有了个值得一提的伤口。
他闷闷开口:“你好凶。”
陆沨问,“有吗?”
安折说:“有。”
“没有。”陆沨把他扳过来,道,“我已经很注意了。”
安折:“?”
假如这都是已经注意了的后果,那您不注意的时候是要把人拆开吃掉吗?
安折蹙眉,说:“不可能。”
陆沨:“嗯?”
“你太过分的时候,我每次都挣扎了,”安折说,“还哭了。”
陆沨看着他。
“但你不理我,”安折说,“还会变得更凶。”
新的一天从被小蘑菇批评开始——陆沨低头看怀里的蘑菇。
声音是软的,娇气,嘀嘀咕咕小声抱怨。
安折说完了。
但陆沨还想听他这样说几句。
于是他问:“还有吗?”
安折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以为那就是理你的方式了。”陆沨回答。
安折:“?”
安折:“还有吗?”
“有,”陆沨道,“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
安折:“?”
他根本不可能做错任何一件事。
他直视陆沨,声音冷漠,一字一句道:“你有问题。”
“你看,”陆沨道,“你又撒娇。”
安折确认他和陆沨确实有物种的差别。
如果他能伸手去拿枕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扔到陆沨脸上。
但现在他两只手都被陆沨箍住,只能用目光和这人僵持不下。
半晌,陆沨先笑了。
他低头去亲安折的唇角,安折偏过头不给他碰,但被制住。
先是被抬起下巴深深吻了几个来回,直到呼吸不过来才被放开,接着陆沨去轻轻亲他眼角。
呼吸拂在耳侧,陆沨不再隔着被子触碰他,右手进去握住他腰侧,那里肯定还有昨晚的红印。
安折整个人颤了一下。
安折说:“不要。”
陆沨:“听不见。”
安折旧事重提:“那我每次哭的时候,你也看不见吗?”
“又不是在打你,”这人说,“哭没用。”
——新的一天从腹诽上校开始。
2.
安折还在车里。
夜晚的星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当安折第三次嘀嘀咕咕的时候,上校给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
他面无表情,往床背一靠:“你自己来。”
其神色语气,仿佛是在城门口的基因检测处,检测设备旁边,说:“你自己来。”
安折面对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几条菌丝蔓到上校身上。
然后他倾身过去亲了亲上校的喉结。
再然后亲了亲上校的侧颈,思索下一步的举措。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但上校还衣衫整齐,于是开始和那几枚衬衫扣子作斗争。
他和这件衬衫很熟悉,毕竟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洗衣机器。
但衬衫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情而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角度问题变得更加难解。
解开第一个后,他对陆沨说:“你自己解。”
——就像陆沨有时候会对他说的那样。
陆上校不为所动。
菌丝又爬了几条上去。
上校纡尊降贵,慢条斯理给自己解开了第二个扣子。
安折则继续思索。
“地下三层出来的人,”就听陆沨的声音里含了点笑意,微微哑,“熟练一点。”
安折:“……”
他小声说:“我又没学到什么。”
而且也不能回去重学了。
“看出来了。”陆沨说话,这人嗓子压低的时候,声音里有个遥遥在上的磁场,安折一个激灵,从耳廓麻到脊背。
于是他又想起当年的事情。
他和陆沨刚认识的时候,甚至还亲口说过“我在地下三层工作”这种话,上校回了他一个“哦”字。
安折很好奇那时候上校对自己的印象。
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上校道:“那时候不清楚你是蘑菇,想你如果不是在三层做事,没办法在基地活着。”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安折,继续说:“现在看来,即使是,你也不能养活自己。”
菌丝再多几根。
上校停止了说话。
安折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上校能像曾经的那个人偶一样一言不能发。
他细白的手指搭在陆沨的胸口,想等陆沨解完扣子后去牵他的手。
然后就看见上校看着那里,似乎也在思索什么——而且是那种他思索正事时才会有的神情。
几秒后,陆沨道:“以前还是被你骗了。”
安折歪了歪脑袋。
“慢半拍,不知道猥亵罪是什么,打月薪低于底线的黑工,”上校历数这三件事,若有所思,“这不能用过于单纯和智力有限来解释。”
安折:“……”
他说:“你停下。”
但是显然,上校的听力是选择性失常的。
“那天晚上也很反常,你邀请我住在房间。”
安折说:“是因为你没有地方去。”
“问题在于你要把自己的牙刷给我,你完全不懂得人类的社交礼仪。”
安折不说话,仿佛他的听力也选择性失常了。
“除非这是你在三层学到的拙劣的调情手段,但那天晚上你很乖。”上校道。
安折知道上校说的是审判日那天的晚上,他邀请这个人在自己房间睡了一夜。
他去抱陆沨,额头贴着他的胸膛,那里隔着一层衣料仍然有温暖结实的触感,耳边能听到沉稳的心跳。过往种种,像一场梦一样。
安折设想了另一种可能。
“那,”安折说,“假如那时候……”
假如那时候真的阴差阳错——
如果他真的是个地下三层的工作者,又或者他是个没有主见的蘑菇,听从了肖老板的建议,用另一种方式来接近审判者——在那天晚上,会怎么做?
别有用心的异种收留了无处可归的审判者。
——在他们相识未深,甚至互相戒备的时候。
可又是在那样一个被死亡、抗议与背弃充斥的时刻。
假如那时候的安折俯身去亲吻陆沨的嘴唇,又或者对他解开上衣的纽扣,他们会怎么样?
安折不知道。
他只知道时至今日,想起审判日那天晚上陆沨的背影,心脏还会剧烈地颤动,他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重回到那一瞬间,血腥味的夜风呼啸过城市。
于是那种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
安静的,忧伤的神色。
神爱世人。
神不爱世人。
床,书桌,这地方的摆设原本就像基地的制式房间,夜里,房间暗下来。遥不可知之处传来风声,像极了那天的晚上。
那时的安折也是这样,雪白柔软的棉质睡衣,一张不谙世事的脸。
陆沨的手指按在他肩头,视线仿佛实质,安折先是微微垂下眼睫,复又抬眼和他对视。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栖停时花叶细微的抖动。
陆沨久久凝视着他,像凝视雪原上的暮色。
直到这暮色降临,安折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无声地,他又去吻他的嘴唇。
往事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些未尽之语,但就在这里停下吧。希望两个宝贝以后一切都好。